《相敬如冰》
作者:宁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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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作为太子妃,裴芸自认做的事事妥帖,无可指摘。
然嫁入东宫的第十三年
她坠入冰湖,亲眼看着自己的丈夫往另一个女子游去,突然感受到了这一生被礼数和身份桎梏的压抑无趣
再睁眼,重回六年前
她想换个活法,想要改变
她想要避开母兄祸事,延续家族荣光,想要让她的孩子免于夭折……
可对于那个性子寡淡,古板无趣,连床笫之间都讲究个循规蹈矩的死男人。
她不想伺候了!
*
太子李长晔,为人端方持重,受先皇后教导,平生最讲的便是一个“礼”字。
而他的太子妃亦是如此懂礼守礼之人,诸事做得稳妥,将东宫打理得井井有条,且对他亦是恭敬温顺。
李长晔忙于政务,知两人虽平素少言,但对彼此都还算满意。
可突然有一日,他那性子冷清,规行矩步的太子妃却陡然变了,对人对事多了几分人情宽容,可对他愈发不耐起来。
甚至合房日,她秀眉紧蹙,口中喊着“疼”,望着他的眼神里满是厌嫌。
李长晔动作一滞
向来高傲的男人头一次感到自尊受到了严重打击……
精彩节选:
裴芸想,她大抵是要死了。
真正面临这一刻的时候,她心下平静无波,甚至没有任何挣扎,任由身子就这般往漆黑幽暗的湖底沉去。
环绕在身侧的湖水隔绝了外头的喧闹,曲桥突然坍塌,眼下那御花园中定是乱成一团。
裴芸透过湖水看去,高悬于空的烈日也褪了灼炎,成了水波荡漾间清冷冷的一点白,便若此时她那淡漠空洞的眼眸。
纵然眼看着她那夫君朝着旁的女子游去,她也不过唇角微抿,露出几分讥笑。
没有失落,痛苦,懊恼……
她单单觉得无趣。
她很清楚,她不是要死了,而是想死了。
她太累了。
这并非临时起意,只这个念头是何时起的,裴芸也说不好。
或是前两日,突然发现她唯一的儿子,那被少傅们不吝夸赞的皇长孙已彻彻底底与她这个母亲疏离。
也或许偶然听见宫中流言,道那位前不久回京的沈家六姑娘出落得亭亭玉立,眉眼像极了她早逝的嫡姐,以致在沈府设的春日宴上,一度令太子失了神。
陛下病重,待太子御宇,中宫之位只怕难落在她这个太子妃头上。
更或许仅仅是因着今早梳妆之时,在鬓间发现的一抹白。
她才恍然,离她嫁入东宫,竟已有十三载。
她也不过二十九岁,却是未老先衰。
这十三载间,她一步步经营筹谋,学着如何打理宫务,管教宫人,从茫然无知到诸事诸物桩桩妥帖,无可指摘,她分明成了她心下期望的,人人赞誉的太子妃,可蓦然回望,却一无所有。
父母不在,手足皆逝,还有,她的两个孩子……
四下已有营救的宫人朝她游来,而她,已然没了生意。
裴芸缓缓阖上双眼,任由神思开始模糊。
听闻人死前,都会经历一场走马灯,她亦不例外。
她仿佛感受到驰骋在邬南山林间自耳畔呼啸而过的风,听见身后父亲在爽朗笑声后唤她乳名,其后是兄长外出归来,宠溺地摸着她的脑袋,递来梢予她们的糕食,再一闪,正值髫年的妹妹抱着她的腰,软糯糯地唤着阿姐,一旁站着的母亲笑意吟吟……
那些已然褪色的记忆逐渐变得清晰,裴芸终于记起,原来她也曾在父兄的庇护下,活得潇洒恣意。
只这一切,在某一刻戛然而止。
或是在她父亲战死沙场之时,抑或是那一道圣旨将她封为太子妃之时。
太子李长晔本早在十七岁那年便与先孝仁皇后的亲侄女,即他的亲表妹定下了婚事。
两人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乃京中公认的佳偶,怎知天有不测风云,这位沈家嫡女沈二姑娘在十六岁时倏然病故,陛下便只得为太子另行择选正妻。
彼时京中不少贵女都作为太子妃人选被看好,可谁也想不到这桩泼天的富贵却毫无预兆地砸在了远在千里之外的裴家头上。
对裴芸而言,与其说是惊喜,不如说是迷惘无措。
她只觉未来若遮云掩雾,看不清前路,而这条路十几年来她确实走得磕磕绊绊,尤其艰难。
若再来一次,若有的选,她决计不会再入东宫。
即便溺水的窒息感逐渐遍布全身,裴芸仍是笑着,却是心下释然,是这十几年间从未有过的舒畅。
一切,终于要彻底结束了……
然混沌间,不知不觉,濒死感悄然消失,被水环绕的凉意被一股子包裹全身的温暖替代,裴芸只觉喉间发痒,止不住轻咳两声,下一刻,似有一双大手托住她单薄的脊背和脖颈,将她半抬起来,微凉的杯壁触及唇瓣,裴芸下意识吞咽,温热的水滑入喉中,方才解了些许干渴和痒意。
她似意识到不对,幽幽掀开眼帘,看清面前人的一刻,不由得秀眉紧蹙。
第一反应便是失望,难不成是她未能死成。
眼前为她喂水的男人生得丰神俊朗,神采英拔,这通身高华的气度和面上万年不化的清冷,不是她那太子夫君李长晔是谁。
一股子浓重的厌嫌几乎是止不住地自胸口溢出。但很快裴芸察觉到异常,这张脸怎的好像比她记忆里的年轻一些。
李长晔见怀中妻子凝视着自己,亦是剑眉微颦,疑窦丛生。
虽他这回来琳琅殿并未让人提前通禀,唤醒在床榻上休憩的裴氏,但以他对他这位太子妃的了解,既是见了他,纵然卧病,也会不顾病体立刻下榻屈身向他施礼。
她从来是这般礼数周全之人。
可这一回,她却只是盯着他瞧,久久不言,没了惯常端庄温雅的笑意,反是眉目紧蹙,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怪异。
李长晔倒是并未在意太久,只当是裴芸睡糊涂了,听闻她此番生产吃了大苦头,足足生了一天一夜,很是不好受,故而诞下孩子十几日仍需躺在榻上休养。
她两回生产,他都未能陪伴在侧,这回更是因着覃县路途遥远,待他赶回来,孩子已然诞下三日。
李长晔心下对裴芸到底有所亏欠,想了想,便率先开口道:“覃县堤坝落成在即,其所在煜州几乎年年大水,民不聊生,此关乎一州百姓之安危,乃造福民生之大计,孤不得不往,只怕今日便得动身……”
尚在疑惑的裴芸听着这段无比耳熟的话语,脑中骤然灵光一闪。
覃县堤坝修建?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是庆贞二十三年的事,亦是那一年,她和李长晔的第二个孩子李谌出生了。
思及她这个次子,裴芸只觉心口一阵阵闷疼,再看向眼前这个男人时,似是了悟了什么。
或是老天知她心中有怨,才让她在弥留之际,一舒心中郁闷。
无论在旁人眼中,李长晔是多么光风霁月,君子无双,裴芸这辈子却是厌极了她这个夫君。
她对他怨言颇多,可若要说最怨之事,大抵便是在六年前的这一日,他突然来了琳琅宫,告诉她他又要走了。
太子忙于政务,又常被当今天子派去各地视察民情,自裴芸入东宫以来,与他聚少离多,早已习以为常。
她并不意外他的离开,只是这一次,她实在无法默默将此事咽下去,生谌儿时,她所受的苦比生谨儿多过百倍,谌儿胎位不正,她不但要强忍着剧痛任由稳婆矫正胎位,更是产后崩漏,血染红了半床褥子,险些没了性命。
她九死一生时,他不在身边,待他赶回来,也不过握着她的手道了几句“辛苦”,而后待了几日便又匆匆离去。
裴芸知晓,他方才说的并非冠冕堂皇的借口,他的确心系天下百姓,但那番话的意思,就好像她应当贤惠大度,若她不接受,便是小家子气,不知轻重,不堪为储君之妻。
道理裴芸都懂,为黎民百姓牺牲一个她,在所难免,她并非这点度量都没有,可她到底不是圣人,做不到在经历无数次后,依然全无怨言。
同样也恨他总以那番话将她高高架起,不得丝毫推诿。
她总觉得,打入了东宫,自己好似囿于一个名为“得体”的牢笼里,被束缚着不得解脱。
李长晔见裴芸双唇抿了抿,却仍是缄默不言,不似从前那般接些识大体顾大局的话,就料想她应是不大高兴。
倒也无可厚非。
他便依着本就想好的话,稍稍放柔语气继续道:“听闻覃县生产极其独特的织锦,流光溢彩,很是适合做衣,待孤回来,便替你带回几匹,可好?”
又是一模一样的话。
若说前头那席话裴芸确实反驳不了什么,可而今听了这句,却一下勾起裴芸深藏了不知多少年的委屈。
她骤然直起身子,双眸凝视着男人,一声淡淡的哂笑在安静的内殿显得尤为清晰。
“殿下是真心送臣妾礼物,还是想以此草草打发臣妾,来减轻您心内的愧疚?”
乍然听得这话,内殿响起一阵不显的吸气声,太子身边伺候的常禄瞪大了眼,简直不敢相信这话竟是由素来言行合度的太子妃口中而出。
他心惊胆颤地朝坐在榻沿的主子看去,却只能瞧见李长晔一如既往挺拔如松的背影。
常禄瞧不着,可与李长晔四目相对的裴芸却将男人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
他薄唇抿成一线,双眸微眯,锐利如刃的眸光带着几分探究的意味落在她身上。
若放在从前,瞧见他这般眼神,裴芸定会斟酌着更加谨慎,小心翼翼唯恐触怒他。
而这一回,或是仗着这不过是死前老天给她的一次绝无仅有的机会,她倒也不怵了,反是下颌微抬,语气里亦带着几分嘲弄。
“您是不是觉得,妻子不过是个装饰的物件,只消给您足够的体面,井井有条替您打理好一切,旁的什么也不打紧,既得那些所谓的礼物,到最后也不过是顺嘴吩咐底下人准备的,殿下又何必多此一举再来问臣妾呢?”
听着这番满是指责的话语,常禄吓得一颗心险些跳出来,再看四下候着的几个琳琅殿的宫婢,更是面色惨白,担忧地瞥向自家主子,大气都不敢喘。
常禄也不知今日这太子妃是怎么了,想太子妃与太子殿下成婚七载,虽不能说如胶似漆,倒也算相敬如宾,太子妃性子温静娴雅,从不曾与他们太子殿下闹过脾气,耍过性子。
然今日这番话,可见平素对太子殿下的怨气有多深。
整个内殿鸦雀无声,片刻后,常禄生怕局势就这般僵在那儿,想了想,壮着胆子上前,低低道:“殿下,时辰不早,该动身了。”
李长晔仿若未闻,他眉间沟壑愈深,随后,那低沉浑厚的嗓音在裴芸耳畔响起。
“你这是怎么了?”
能怎么,她只是觉得够了,与他过够了。
她凝视着李长晔的脸,见在听得她那番话后,他仍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似乎并未生出太大的波澜,裴芸只觉自己可笑。
也是,若他是体贴入微之人,她也不至于成婚后早早对他心灰意冷,如今这般控诉于他而言,只怕就是她情绪失控下的无理取闹吧。
裴芸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只觉分外无趣,再多说也不过浪费口舌。
再加上发泄罢,她忽觉出身子的疲软,略有些发晕支撑不住,就想着或是时辰已到,要过鬼门关去走那黄泉路了。
她便看着他道:“殿下走吧,往后要走便走,也不必知会臣妾,左右殿下并不关心臣妾的想法。”
这次,她语气分外平静,也没有抱怨的意思,就像是陈述一件事实,言罢,她背对他躺下身,兀自闭上了双眼。
过去的十三年,她几乎次次目送他而去,但这一回,既是梦,她也不必再遵循那些礼仪规矩,终是可以活得更顺心自在些。
李长晔盯着妻子侧躺着的消瘦单薄的身形,未着一言,静坐了片刻,方才起身离开。
常禄和几个宫婢紧随其后,踏出殿门,就见李长晔止步回身,问道:“太医每日可有来问诊,太子妃恢复得如何?”
书墨晓得这话定是在问她了,她是裴芸带进东宫的人,是贴身伺候的,谁能比她更了解裴芸的状况。
想起方才殿内那一幕,书墨思忖半晌,才道:“回殿下的话,太医每日都来请平安脉。娘娘此番死里逃生,身子亏虚得厉害,太医说,一时半会儿恐是难以恢复,只得慢慢调养。”
她顿了顿,又道:“可……可或是身子有恙,娘娘心下难免烦躁,甚至常是夜里难寐,就连小皇孙也是不大愿意叫乳娘抱来看的。”
常禄闻言深深看了书墨一眼。
这丫头倒是个聪慧的,句句为主子辩护,三言两语算是解释了太子妃今日格外反常的缘由。
李长晔眼睫微垂,须臾,吩咐道:“教太医院务必用上最好的药,孤不在,若太子妃有何需求,只管去澄华殿寻盛喜便是。”
书墨屈身称是,又听头顶传来一句“好生照顾太子妃”。
李长晔话毕,提步迈下丹墀,脑中不知为何,突然闪过适才那些话。
还有他那妻子看着他时冰冷嘲讽的眼神。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裴氏。
但也只沉吟片刻,李长晔便眉目舒展,阔步朝殿外而去。
他了解裴氏,方才失控所言想也只是心情郁郁而致,她虽平素少言,但心地纯良,为人体贴,想来很快便能理解他的难处,自烦郁的心情中摆脱出来。
待他自覃县归来,她定已恢复如初,一如既往地笑着,提前等在宫门外迎他。
裴芸甫一躺下,不一会儿便昏睡了过去,再醒来时,是被一阵婴童的啼哭声吵醒的。
殿内已然暗了下来,仅床头燃着一盏小灯,烛光幽暗闪烁,或是闻见了动静,有人快步入内,凑近掀开了黛蓝床帐。
“娘娘,您醒了……”
裴芸坐在榻上,外头的哭声已然停了,她懵怔着看着来人,久久打量着她的面容,似是难以置信,好半天才试探着开口:“书砚?”
眼前的人对裴芸来说既熟悉又陌生,熟悉在于,书砚和书墨一样,是打邬南起就在她身边伺候的丫头,陌生在于,裴芸已许多年不曾见过她了。
因就在庆贞二十四年秋,即书砚书墨随她入宫的第八个年头,见两人皆已二十有一,她不好再耽误她们,便做主替她们许配人家。
书墨不愿嫁,留在了她身边,书砚则被她许给了京中一七品小官,不久那官员被外派,书砚也随之离京,之后她们便再未见过。
书砚面露纳罕,觉自家主子怎好像不认识自己一般,但她并未在意,只关切道:“娘娘身子可还好,打午时太子殿下离开后,您已经足足睡了三个时辰了,要不还是请太医来瞧瞧吧?”
裴芸正疑惑自己不是死了吗,缘何会见着书砚,然倏然听得那句“打午时殿下离开后”,不由得秀眉微蹙。
见她这般反应,书砚不禁想起午时发生之事,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劝道:“娘娘,奴婢也知您心里苦,可您今日……便不怕触怒了殿下吗?您一向能忍,今日这是怎么了,毕竟殿下是您的夫君,是您在宫中唯一的依靠,不论您心里如何想,表面都该顺着才是。”
裴芸知晓她在说什么,大抵是她顶撞李长晔一事,可那不是梦吗?她不是应该已经死了吗?
她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脖颈,的确能切实感受到温热,顺势拧了一把,顿时疼得她皱了皱眉。
难不成,这不是梦!
裴芸似还不敢相信,她抬首往内殿睃视一圈,目光陡然落在一处,下一刻,在书砚猝不及防间,已然飞快地趿鞋下了榻。
角落的黄花木螺钿妆台之上,搁着一枚牡丹雕花铜镜,而此时澄黄的镜面中映照出一张如芙蓉般清丽动人的容颜。
肤白若雪,柳眉似黛非黛,朱唇不画而丹,水莹莹的一双杏眸若蕴着一汪泉眼,潋滟动人,顾盼生辉。
这是一张比她记忆里更年轻昳丽的脸,更重要的是,裴芸抬手缓缓摸向鬓边,那里并未有一缕刺目的白。
裴芸眼圈登时便红了。
书砚急急跟在后头,也不知她家主子突然这是怎么了,还未开口问询,就见那站在妆台前的人儿赫然转头看来,神色认真道:“而今可是庆贞二十三年十月初二?”
书砚懵了一瞬,这问哪一日也就罢了,怎的还确认起了是哪一年,她家娘娘已将日子过得这般糊涂了吗?
虽心下嘀咕,但书砚还是颔首道了声“是”。
话音才落,又一阵响亮的啼哭声自殿外传来,且哭声越来越高,越来越急,书砚显然有些慌了,她抿了抿唇,紧张道:“小皇孙近日有些闹觉,乳娘们总也哄不好,娘娘若觉得扰了休憩,要不……”
她后半句话还未出口,却见她家主子却在听见哭声后,如遭雷击般愣在原地,旋即也不顾仅着单薄的寝衣,下一刻,竟是小跑出了殿。
书砚知自家主子今日反常,却不想竟反常成这般,事事出乎她意料。
她顿时着急地喊道:“娘娘,您这是要去哪儿,您还未出月子,仔细受了寒。”
她赶忙扯了挂在椸架上的外袍,匆匆追了出去。
裴芸顾及不得书砚,她眼中能看到的唯有去侧殿的那条路,耳中能听到的也只有孩子的哭声。
那是真真切切的哭声,来自她的谌儿,她尚且活生生的谌儿。
此时,侧殿当值的两个乳娘轮流哄着啼哭不止的小皇孙,时不时对视着面色难看。主殿那位本就不大喜这位小皇孙,若再叫他这般哭嚷下去,只怕惹了她休憩,届时恐是要降罪于她们。
两人只盼怀中的小祖宗赶快消停,提心吊胆间,隔扇门却倏然被推开,待看清来人,两人登时怔在原地,面露惊恐,活跟见了鬼似的。
好半日才想起行礼,“见过太子妃。”
孟乳娘怀抱着小皇孙,慌慌张张正欲告罪,却有一双手伸来,初时似有些急切,但触及孩子的一刻,双手微颤着却变得格外小心翼翼。
孟乳娘懵怔间已然将孩子递了过去,她与孙乳娘对视一眼,两人面面相觑,看着眼前一幕,皆有些难以置信。
书砚赶来时,亦是愣在了门口,好一会儿,方才缓步上前将外袍披在了裴芸身上,并未出声扰了母子亲近。
此时她家娘娘正怀抱着小皇孙,眸光温柔地看着襁褓中的孩子,分明面上是喜色,可眼睫微颤,却有大颗晶莹的泪珠坠落而下。
她欲伸手触摸孩子的小脸,可或是怕自己手凉冻着他,伸到半空,又收了回来,反背手触了触自己的额,感受到热意,方才放心地垂首去贴孩子的额头。
襁褓中的小婴孩扯着嗓子已然哭花了脸,可在与母亲肌肤相触的一瞬,却是神奇地止了哭声,抽抽噎噎间竟伸手一把攥住母亲的衣襟。
书砚见此眼眶霎时便红了,捂唇险些哭出来,小皇孙不大愿意吃乳娘们的奶水,可似乎能感受到亲娘的气息,竟还蠕动着小嘴做出觅食的举止,当真应了那句母子连心。
她家娘娘生下小皇孙十几日,或是生产时吃了大苦头,始终郁郁寡欢,尤其是对小皇孙,每每乳娘带来,都会冷声让她们抱走,甚至不愿多看一眼,有一回,更是在听到外头小皇孙的哭声时,烦乱地砸了手边的茶盏。
书砚和书墨一样,本心下担忧,甚至方才她都想提议让乳娘带着小皇孙去旁的殿中,但如今见得这般,总算是安下心来,不管怎么说都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作为母亲,哪会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可书砚不知,这回裴芸对李谌的冷淡看似不过十余日,然在前世,她却足足厌了这个孩子近三年,直到他因病夭折,她似乎才意识过来,疯了一般抱着孩子的尸首不肯放开。
裴芸哪里看不出孩子想要什么,索性抱着他入了内殿,在暖榻上坐下,扯开衣襟,让孩子伏在她胸口吃乳。
两个乳娘和书砚见状惧是一惊,毕竟这寻常大户也几乎没有让主母亲自哺乳的习俗,更遑论皇家了,就是大皇孙出生后,太子妃也从未喂过一次乳。
三人虽诧异,却并未出声阻拦,因她们这位太子妃此时正垂眸静静看着怀中的孩子,唇间笑意温柔,眸中慈和若水一般似能漾出来。
书砚都快不记得,上一回见到裴芸这般神情,是在什么时候。
似打入了东宫,她家主子的笑意便越来越少了,愈发沉默寡言不说,神色也变得清冷淡漠。
裴芸本也没多少乳水,毕竟产后那么多日,乳水也回得差不多了,可即便嘬不出什么,但与母亲肌肤相贴,体温相熨,小婴孩还是逐渐安静下来,不知不觉间便微张着小嘴睡熟了。
孟乳娘犹豫片刻,欲上前接过孩子,裴芸却是低声道:“今夜我想留在这儿,陪着谌儿。”
谌儿?
书砚疑惑地蹙了蹙眉,按宫中规矩,皇子皇孙需待百晬方能被陛下赐名,小皇孙才十几日,难不成这是她家娘娘给取的乳名不成。
她也没多在意。
她家主子突然愿意和小皇孙亲近,她心下固然欢喜,但闻言仍是道:“娘娘,您身子未愈,这照顾小皇孙不易,夜间只怕难以好眠,不若待您恢复好了……”
“只一晚。”裴芸收拢衣襟,蓦然抬首看向书砚,“我只陪一晚。”
听着自家主子坚决中带着几分央求的语气,书砚不知怎的,如鲠在喉,反对的话怎也说不出了,只得吩咐守夜的宫婢自主殿抱来衾被,伺候主子吃了些东西睡下,再吩咐两个乳娘歇在外殿,夜半随时听命伺候。
半个多时辰后,裴芸躺在温暖的衾被中,转头看着身侧睡得香甜的孩子,不厌其烦地打量着他的小脸,十几天大的孩子尚未完全长开,还有些红通通皱巴巴的,前世直到谌儿夭折,她都未仔细观察过他的眉眼。
确如旁人说的那般,谌儿的眉眼更像她,而谨儿则生得更像他的父亲。
思及李瑾,裴芸神情恍惚了一瞬,顿又觉阵阵酸涩涌上鼻尖。
若她真回到了六年前,那是不是意味着,不止是她的谌儿,还有谨儿,甚至她的母亲,妹妹,兄长……她有太多的遗憾可以弥补,太多的错误可以挽回。
裴芸自认前世为了所谓太子妃的体面,为了裴家的荣光做了诸般错事,伤害了很多人,她自私自利,是个十足的罪人,却不想老天仁德宽恕,给了她这样的机会。
这一回,她想换一种活法。
她想做回裴芸,做她孩子的母亲,做裴家的女儿。
而不再是他李长晔规行矩步,事事贤淑得体的太子妃!
这一宿,或是白日睡足了,夜间裴芸反是不大想睡,亦不敢睡,她怕再醒来,这个梦便也醒了,最后实在坚持不住,才断断续续睡了片刻,翌日又因心里揣着事儿早早便睁开了眼。
彼时天还未亮,裴芸看向睡在身侧的谌儿,一颗心前所未有的安定,好一会儿,蹑手蹑脚地披衣下了榻。
她没甚乳水,故而昨夜孩子几次饿醒时,喝的还是乳娘的奶,不过这回他倒也没抗拒,喝饱被拍出了嗝,重新躺回裴芸身侧,不哭不闹,很快睡熟了。
守夜的书砚到四更时分回去歇息了,轮守的宫婢换了人,故而闻见动静,进来的是书墨。
书墨前来换班时,便从书砚口中听说了裴芸留在侧殿和小皇孙一道睡的事,她亦欣喜难抑,高兴她家娘娘总算是缓过了劲儿来。
见裴芸下了榻,书墨匆匆上前,还未开口,就听裴芸低声问:“大皇孙可起了?”
书墨怔了怔,暗暗估摸了下时辰,“按理,应是起了。”
裴芸颔首,“离去耕拙轩尚有些时候,你让大皇孙用完早膳过来一趟。”
闻得此言,书墨抿了抿唇,下意识以为她家娘娘又要训诫大皇孙什么,但还是领命,亲自去大皇孙的砚池殿走了一遭。
书墨走后,裴芸回了正殿,又教人伺候着换了衣裳,才不消一盏茶的工夫,就听得殿外响起一阵零碎急切的脚步声,一抬首便见李谨小跑着往殿内而来。
然跨入门槛的一瞬,乍一见得她,他又慌忙缓下步子,略有些拘谨地扯了扯衣袍上的褶皱,有模有样地朝着她施了一礼,“儿子见过母妃。”
裴芸打量着眼前尚且只有六岁的李谨,不似她印象中那般拔长了个头,眼神依然天真灵动,模样稚嫩,不像十二岁的他眸光冰凉,身形气度已然有了少年姿态。
她静静打量他半晌,忽而弯下腰,朝他伸出手去。
却见李谨双眸微张,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面上闪过一丝惊恐。
裴芸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心下蓦然有些不是滋味,原来早在这个时候,他便已开始惧怕她这个母亲了。
她扯唇苦笑了一下,怨不得任何人,她自己种下的因,自得自己吞下这恶果。
她收回手,转而落在自己唇角,柔声道:“可是早膳吃得太急了些?”
李谨疑惑地眨了眨眼,照着母亲的动作摸了摸,还真在自己嘴边摸着片糕点碎屑,一张小脸因着窘迫顿时涨得通红。
听说母妃召自己过来,他生怕耽搁太久惹母妃不虞,才匆忙往嘴里塞了一些杏仁酥,急急赶来。
窘迫罢,他忙又拱手道:“母妃召儿子前来,可是有要事叮嘱?”
分明还是个孩子,嗓音也稚嫩,可面对她这个母亲,言行却是如此规矩老成,裴芸低叹口气,晓得这也是教她这个当娘的逼出来的,她抬手示意李谨落座,方才开口道:“也没什么,只已有好几日不曾见你,便想着召你过来瞧瞧。”
裴芸记得,前世她生完李谌后,卧病了一段时日,分外郁郁,除了那日太子来告别,她温柔恭顺地给了几分好脸色外,始终闭门谢客,甚至两个孩子也是不愿见的。
李谨闻言怔了一瞬,听这话,怎好似是他母妃想他了,他眸色亮了亮,但很快又黯淡下来,少顷,一字一句禀道:“母妃放心,这段时日,儿子的功课不曾落下,先生教授的文章儿子皆熟读可诵,深领其意,回回通过先生考校……且并未落二弟分毫。”
听儿子战战兢兢地同她汇报着学业功课,裴芸心一凉。
谨儿口中的“二弟”是当今陛下的二皇子,即如今的裕王李长垣膝下的二皇孙李谦。
李谦比她的谨儿还小上五个月,但因是同年而生,两人四岁时几乎是前后脚入耕拙轩蒙学的。
他虽比李谨小,可无论是学步还是开口说话却都比李谨早些。
裴芸看着李谨而今惧怕她的模样,不禁想起他两岁前,也曾黏在她这个母亲身侧,一步也不愿离开。
彼时裴芸也的的确确娇宠着她这第一个孩子,直到有一回宫宴之上,忽有一家贵妇,蓦然笑着将这两个年岁相仿的皇孙放在一起比较,大抵道她太过溺爱,才至于谨儿到了近两岁仍走得有些跌跌撞撞,且看起来过于依赖母亲,总伸手想着要抱,不似李谦那般走得稳稳当当,还知去寻旁人的孩童一道玩耍。
那贵妇名义上也算是长辈,且向来仗着年岁大说话不客气,加之她家是京中大族,瞧不上她裴芸的家世出身,便以教训的口气明里暗里说了些“慈母多败儿”的话。
裴芸被当众下了脸面,本就难堪,偶一抬眸,便见她那先皇后婆母端坐在那厢静静看着她,秀眉微蹙,一言不发。
她便有些心下发虚,既窘迫又害怕,那时的她原就因着旁人看低而处处束手束脚,唯恐生出什么纰漏,遭了笑话,甚至牵连到裴家的名声,故而宫宴散后,回去的路上,她便不顾谨儿的哭闹,执意让他自己走,也不许旁人抱他,誓必要改了他总黏着自己的毛病。
她也是初为人母,不知如何教养孩子,其实心下也怕了那句“爱母误子”,便也学着板起脸,肃色对待谨儿,从礼仪起居到学业功课,处处严苛,不教他落于人后,尤其是不落二皇孙李谦之后。
她不想让她的孩子因着她无端受人数落,希望他出类拔萃,受尽赞许,其中或也有着她的几分不甘,亦存有想以此证明自己,扬眉吐气,不教任何人轻看的心思。
只后来,那般心思随着年月愈发膨胀扭曲,她对谨儿的严苛也渐渐变了味儿。
裴芸强压下心底苦涩,笑着道:“我们谨儿向来聪慧,功课上自是不会差,可母妃并非想问这些,只想着你毕竟还小,而今正是爱睡的时候,先头要求你早起一炷香温习功课,似是有些过了,就想亲口告诉你,往后每日你可再多睡一炷香的工夫。”
到底是孩子,心思哪里藏得住,李谨霎时喜形于色,但转瞬却又敛了笑,一脸认真地摇了摇头,信誓旦旦道:“母妃之前的决定甚好,所谓‘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儿子并不觉困累,是儿子自己想早起的。”
裴芸看着他黑着眼圈,分明倦意丛生,还要应付她说这般子话,只想一巴掌呼在自己脸上。她当真是造孽,才会让谨儿压根不信她这个母亲真心实意的关怀,而误以为她是在试探于他。
她知她的谨儿恐一时间很难再信她,想了想,只得道:“母妃之所以让你多睡一会儿,便是听说你这个年岁,若睡不足,恐对身子不益,就怕届时累出病来,得不偿失;再者,夜间好眠,日间方可精力充沛,自也能更专注听先生授课不是。”
李谨登时恍然大悟。果然,他母妃改变主意,只是为着他的学业罢了。
“母妃说的是。”他心下虽隐隐有丁点失落,但还是恭顺道,“儿子遵命。”
裴芸含笑眨了眨眼,“时候不早,快些去耕拙轩吧。”
李谨应声,临走前又偷着抬眸看了一眼,只觉母妃今日格外和颜悦色。出琳琅殿时,他步子都轻快了几分,心下还想,要是他母妃每日都似今日这般温柔便好了。
此时,坐在殿中的裴芸遥遥看着儿子逐渐消失的背影,笑意却是淡了。
看来,是她想得太简单了些。
毕竟过了好几年,他们母子的罅隙已深,终究不是一朝一夕便能修复的。
她低叹了口气。
罢了,来日方长,至少一切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