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1993年腊月,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我拎着一个破旧的行李包,紧紧跟在母亲身后。
她的步伐很快,像是怕自己慢下来就会改变主意。村口的土路上,满是积雪。母亲回头看了我一眼,眼里有我要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走吧,别回头。”她低声说了一句。
我抿着嘴不敢说话,只能乖乖跟着。可就在我们快到村口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喊叫:“小凤!你站住!你不能走!”
我一回头,就看见叔叔和婶婶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叔叔的脸冻得通红,婶婶手里还拎着一篮鸡蛋。风中,他们的声音刺破了寒冷的空气:
“你走了,这个家怎么办?大哥的墓还凉着呢,你就这么走了?”
母亲停住了脚步,背挺得很直,像是在竭力忍住什么。她没有回头,声音却稳得吓人:“我走了,家还在。可是我不走,我和红红都活不了。”
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才刚满八岁。那是1993年的秋天,稻田刚收割不久。村里人说,父亲是在地里干活时突发脑溢血,倒下就再也没醒过来。
那天,我放学回家,看到院子里挤满了人。母亲跪在灵堂前,哭得几乎昏过去。父亲的遗像摆在正中间,黑白的照片,像一把刀,刺得我心里生疼。
从那天起,家里的天塌了。
父亲走后,母亲一个人撑起了家。她每天早出晚归,种田、养猪、打零工,什么苦活累活都干。可再怎么努力,家里的光景还是一天不如一天。
村里人看着都摇头,说:“小凤再难,也不能让红红跟着受罪啊。”他们的话,我那时听不懂,只觉得母亲的眉头一天比一天皱得深。
直到有一天,母亲忽然问我:“红红,如果……如果咱们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生活,你愿意吗?”
我愣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
后来我才明白,母亲是真的撑不住了。她一个人带着我,连饭都快吃不上,更别提还要给我攒学费。村里有个媒婆上门,给母亲介绍了一个男人。听说他是隔壁镇的鳏夫,家里条件不错,还愿意接纳我。母亲没说答应,也没说拒绝,但她整个人变得更沉默了。
那段日子,我总觉得母亲在躲着什么。
一天晚上,我听见她在屋里小声哭。我悄悄推开门,看到她坐在炕头,怀里抱着一件父亲生前穿过的旧棉袄。她把脸埋在棉袄上,哭得像个孩子。我站在门口,不敢出声,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
“妈……”我终于忍不住开口。
她吓了一跳,急忙擦掉眼泪,装作若无其事地问我:“怎么还没睡?”
“妈,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我的声音里带着颤抖。
她愣了一下,眼睛一下就红了。然后她走过来,把我抱得很紧,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傻孩子,妈怎么可能不要你?妈这辈子,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啊。”
我懂了,母亲是在做一个很难很难的决定。
再嫁的事很快传开了。村里人议论纷纷,有人说母亲是个狠心的女人,“大哥刚走几个月,她就想着改嫁,这不是让人戳脊梁骨吗?”
也有人替母亲抱不平:“小凤一个女人家,拉扯孩子多不容易?她改嫁怎么了?又不是要钱不要命。”
叔叔和婶婶最激烈。他们觉得母亲这样做,是在抛弃父亲,抛弃这个家。他们来家里吵过几次,还说要去找村干部评理。
母亲每次都不吭声,低着头听完,转身继续干活。可我知道,她心里一定很难受。曾经有一次,婶婶骂得太难听,母亲忍不住回了一句:“你们骂我可以,但你们能帮我养红红吗?”
婶婶愣住了,没再吭声。
离开的那一天,母亲起得很早。天还没亮,她就把行李收拾好了。我趴在炕上,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心里忽然涌起一种说不出的难过。她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说:“红红,起来了,咱们该走了。”
我点点头,默默穿好衣服。行李很简单,一床破棉被,两套换洗衣服,还有几本我舍不得扔的课本。母亲把东西背在肩上,拉着我的手走出了家门。
可我们刚走到村口,就被叔叔婶婶追上了。
“你不能走!”叔叔的声音里带着怒气,也带着哀求。“大哥的坟还在村里,你走了,他以后谁祭?”
母亲站在那里,背对着他们,久久没有说话。
“你是大哥的媳妇,红红是他的孩子!你们走了,村里人还怎么看我们家?”婶婶的声音也带了哭腔。
母亲低下头,握住我的手微微发抖。她转过身,看着叔叔婶婶,眼圈也红了:“大哥的墓,我不会忘。红红也不会忘。可我不走,我怎么活?红红怎么活?”
“我们可以帮你!你留下,地里的活我们帮你干,红红上学的钱我们凑!”叔叔急急地说。
母亲摇摇头,声音很轻,却很坚定:“不是钱的事。我留下,这辈子都得听人说闲话,红红也抬不起头。我不能让她过这样的日子。”
叔叔和婶婶沉默了,谁也没再说话。
那天,我们还是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再嫁后的日子也并不容易。继父对我并不好,总觉得我是个“拖油瓶”。母亲为了护着我,受了很多委屈。可她从来没有在我面前哭过一次,反而总是笑着对我说:“红红,咱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我长大后,才渐渐明白母亲当初的选择有多艰难。她不是不想留下,而是想让我有一个更好的未来。她背负了太多的骂名,却从未后悔过。
多年后,我带着母亲回了一趟老家。村里的人看到我们,都热情地招呼着:“小凤回来啦!红红都这么大了!”叔叔和婶婶也老了,他们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看着他们满是皱纹的脸,我忽然觉得眼眶发热。
母亲站在父亲的坟前,久久不语。她轻轻放下一束菊花,低声说:“孩子他爸,我带着红红回来了。她长大了,很懂事。”
风吹过,似乎带着什么回应。
母亲晚年的时候,总说自己这辈子对不起父亲。我总开导她:“妈,如果爸爸在天上看到我们现在的样子,他一定会为你骄傲。”她笑了,但眼角有泪。
93年,我们离开了那个村子。可不管走多远,父亲的坟,始终是母亲心里的一块牵挂。而我,也永远记得,那一天村口的寒风和母亲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