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姐（口述）/刘建设（成文）

结婚那年我老公二十五岁，三十五年后，他以二级调研员的身份退休。办理完退休手续那天，我将一纸离婚协议递到老公的手上，我选择净身出户回老家。

老公姓高名峰，出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由于正值三年自然灾害，高峰的母亲严重营养不良，高峰出生时就像病猫一样，一岁半时才会颤巍巍地学走路，两岁多时才勉强含糊不清地叫爹娘，按照他娘的说法是高峰捡了一条命。

高峰兄妹五人，上有一个哥哥，下有一个妹妹和两个弟弟，尽管他自出生就特别瘦弱，但仍不能得到父母的特殊关照。在家里，有他也不多，没他也不少，干活最多，吃穿最差。在外面，高峰因为身材瘦小常常遭人嘲笑和欺负，不是被人打，就是被人骂。但每次被人打骂回家，高峰的父母不是想办法替儿子出气，反而责怪高峰窝囊没出息。

高峰家附近有个在外地工作吃商品粮的叔叔，每次回家探亲都会带一些糖果、点心等好吃的，并且家里还时不时改善生活，让高峰好生羡慕，常常馋得两眼发绿，口水老长。一次高峰看到那位叔叔家吃肉，回家央求他爹也买点，他爹不但没答应，还照着高峰的屁股给了一脚，嘴里还不停地责骂着，“吃，吃，就知道吃，想吃长大自己有本事去买。”因此，高峰在很小的时候心里就埋下了要“有本事”的种子。

高峰开始读书时，身高明显比别人低半头，但丝毫不影响他的学习成绩，语文、算术考试经常是双百分，按当时的说法叫“放卫星”。然而，由于当时正值十年“文化大革命”期间，一是学习课本特别简单，二是停课闹革命，三是没有课外资料，即便是个人非常用功，甚至把书本背得滚瓜烂熟也学不到什么更多的知识。

恢复高考制度那年，高峰经推荐上了大队（现在的村）办的高中。高中两年，高峰打足了精神，用尽了力气，但仍被大学拒之门外。高峰心有不甘，正当他准备复读再战高考时，一盆冷水直接泼到他的头上，高峰爹对高峰说，“咱家祖辈都是农民，老坟里也没那棵蒿子，更没有吃商品粮的命，你就不要再读了，回生产队挣个工分，还能多分点粮食。”对于爹的短视和不理解、不支持，高峰伤心难过，但也无可奈何，只能顺从他爹回到生产队上参加劳动，像众多种田人一样过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我和高峰认识是从高中开始的。初中毕业那年，我也被推荐到高峰那个大队上高中，与高峰邻桌。开始时，高峰瘦瘦黑黑小小的，一点也没引起我的注意，但通过几次考试后，我开始对他刮目相看，时常偷偷把目光投向他，有时还会心跳加速。一段时间过后，我总以问问题为由主动接触他。我是不是暗恋上高峰了？我也曾问过自己。班里长得帅气、穿着利索、家境条件好的男生不在少数，也有几个悄悄给我递纸条的，但都不入我的法眼，被我一个一个拒绝了。

到了高考前一个学期，我认定高峰肯定能考上大学，一定会是一个有出息的人，我一定要想办法成为他的女人。一个星期五的下午，我趁放学偷偷跟在高峰的后面，看到没有别的人时，我假装摔倒“哎呦”一声便坐在地上。高峰听到转头看到我后，便向我走过来，好奇的问，“张娜，怎么是你啊，放学了你不回家，怎么往我们村这边走？”“高峰你是个人吗，我摔倒了你不先问我痛不痛，怎么会问我怎么往你们村这边走呢？一点也不懂怜香惜玉。”我一边嗔怪一边抓住时机表白，“高峰，我们认识一年多了，难道你都没发觉我主动向你问问题，主动接触你是什么意思？你不觉得我喜欢你吗？我看你就是一个榆木疙瘩。”

高峰经我连珠炮式的发问、责怪和表白，一下子竟变成了结巴，“我”了好几秒才嘣出五个字，“我配不上你。”听了这句话，我知道高峰并不排斥我，便拉住他的手说，“你咋知道你配不上我，你学习成绩这么好，考上大学毕业后吃上商品粮，我还配不上你呢。”“那就等我考上大学再说吧。”高峰说完，想站起来走人，我趁他不防，猛用力将他拉入我的怀中。

此时，天已将黑，行人稀少，田野里鸟飞虫叫，虽有点吓人，但有高峰在我身边，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和幸福。自从那天开始，高峰更加努力地学习，他把能背的背得烂熟于心，把该掌握的掌握得如囊中取物。

然而，人生如戏，命运弄人，就在高考时高峰突发高烧，最后一科考试，他进考场不到半个小时实在支撑不下去就提前退出了考场，高考录取时以几分之差与大学失之交臂，太可惜了。意想不到的是，那年高考，我竟鬼使神差地被录取了，虽然是个中专，但也能跃出龙门，吃上商品粮。可我心里明白，凭高峰平时的学习成绩，考上大学绝对没问题的，只是赶巧生病而已。我一定要鼓励他重新振作，再战高考。

临近启程到外地读书前几天，我约高峰出来谈谈，他几次拒约，我到他家找他，他也躲着不见。无奈，我只有遗憾地悄悄踏上了他乡求学之路。到他乡读书后，我“身在曹营心在汉”，时刻关注着高峰的动向，希望他能回到学校复读再战高考。于是，我便一封又一封的给高峰写信，但始终没有得到他的回信，待我放寒假回家时，才得知高峰是因为他爹的不开明放弃了复读。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听我的一个同学讲她的哥哥通过当兵实现了华丽转身，我便把这个消息写信告诉了高峰，并鼓励他去试一试。也许是高中毕业一年多的磨难，或许是其他原因，这次高峰破天荒地给我回信了，说一定要到外面去闯一闯，争取混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我中专毕业被分配到县煤炭公司，吃上了商品粮，我的父母常常笑得合不拢嘴，并私下为我物色对象，可我从没为之所动，因为我仍坚信着我的看法，高峰一定是会有出息的，我也一定会成为他的女人。在单位上，也有几个小年轻向我表白，同样都被我婉拒了。

就在我参加工作的这年冬，高峰经过报名、体检、政审等一系列程序后，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全新的环境给了高峰全新的希望。当兵的第二年，高峰如愿考上了军校。高峰到军校没多久，我便收到高峰的来信，他说要兑现“那就等我考上大学再说吧”的诺言，要求和我正式确立恋爱关系。看完信的那一刻，我忍不住哭了，多年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我也可以名正言顺告诉我的父母，我爱上了一个又黑又瘦但又非常值得我爱的小伙子。

高峰军校毕业后，表现特别优秀，当排长的第三年，也就是他二十五岁那年，由排长直接破格提拔为连长。同年，我也顺理成章地成了一名军嫂。婚后，我知道我和高峰的结合来之不易，非常珍惜我们的婚姻，我几乎承揽了所有的家务，就是在儿子出生最需要他的时候，我也没有打搅他的工作。

一次，高峰休假回家，看我整天陪他，他便催我去上班，可他哪知我已经下岗三个多月了。事后，他特别愧疚，并向我表示，“张娜，我一定努力好好干，争取早日让你随军，帮你找一个更好的工作。”

高峰果真没失言，三年后，他升任副营长我随军，并通过部队把我安排到当地市财政局工作。高峰对我这么好，我绝对不能辜负他，于是我加倍努力学习，加倍做好工作，并小有收获，先后被任命为副科长、科长等职务。

在市财政局当科长，官虽不大，但找我办事的人却不少，别人给的面子也特别足。这时，高峰的心理开始失衡了，尽管他已升任县人武部部长（正团级），可他的性格越来越偏激，动不动就对我发无名火，说话不分场合还特别难听，经常就是，“张娜，都是我把你带出来才有了你的今天，要不是我你还不知道是啥样子呢。”开始时，我并没有在意高峰说的话，因为确实是他把我带出来的，更何况他在他的父母、兄弟姊妹面前也是如此，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他说的话就是“圣旨”，容不得别人辩驳。可时间一长，我感觉越来越难受，越来越受压抑，在高峰眼里，好像他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一样，我的所有努力都是他给带来的。

然而，老公是我自己选的，也是我主动追的，我只能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咽，一忍再忍。儿子长大后，高峰也经常在儿子面前讲类似的话，为此父子二人时常发生争执。为了给高峰面子，为了家庭和睦，我劝儿子多体谅、多尊重他的父亲，儿子委屈得多次在我跟前抹眼泪。后来，儿子考上大学到外地读书，毕业后直接在外地找了工作，现在很少回家。

说实在的，高峰人并不坏，也不是什么四六不分的人，要不，他怎么可能从战士考上军校，再从军校毕业干到正团级干部，又从转业安排到市外事办副主任呢。但他总把“没有我就没有你的今天”挂在嘴边确实让人受不了，也特别伤人。夫妻相互理解、支持和尊重这是居家过日子的基本条件，如果没有了理解、支持和尊重，那就意味着婚姻将会出现重大裂痕。

这些年，我也试着和高峰沟通，但他总偏执地认为是他把我从老家带出来才有了我的今天。应该承认，是高峰把我从老家带了出来，帮我安置了工作，并为我搭建了一个好的平台。但后来我从一般科员升任副科长、科长，再到晋升副调研员全凭我个人的努力，真跟他没有什么关系。

要知道，一个团级干部在一个地级市根本算不了什么，就是高峰转业后当上了市外事办副主任也没有什么影响力，他即便是想帮忙也未必能帮得上。离婚是一个特别沉重的话题，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会轻易提出来。

实话实说，在十年前我就开始萌生了离婚的念头，一是当时考虑儿子的过多，二是想多给高峰一些时间，毕竟我们是有感情基础的。可高峰始终把我的良苦用心当作耳旁风，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着他那句伤透人心的话。现在儿子在外地已成家立业，并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也年过五旬，该解脱为自己活着了。

于是，我便决定在高峰结束政治生涯（退休）那天，向他正式提出离婚，不再活在他的光环之下。离婚协议交给高峰时，他看都没看一眼就走开了。我早已预料他是不会马上同意签字的，同时也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于是第二天我就登上了返回老家的飞机。

返回老家后，我如同打开笼子的鸟儿，一下子便投入了全新的生活，访同学，会故友，串亲戚，让我忘掉了过去种种的烦恼和不愉快，感觉自己也年轻了十多岁。愉悦的生活总是一瞬而过。半年后的一天，儿子打电话说他专程来看我，并让我去机场接他，当我赶到机场时却傻眼了，儿子、儿媳、孙子，还有那个我不想再见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