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云龙*文
吉鸿昌出身行伍,做事很干脆,说干就干,胆气过人,素有骁将之称。他与我可称莫逆之交,一块出生入死,共了多少年的患难。迄今追忆往事,犹历历在目。现把我和吉鸿昌直接接触的一些事情写出来,以供参考。
1914年,冯玉祥在他的陆军第十六混成旅里成立了一个模范连,设在西安碑林里,以李鸣钟为连长。我和吉鸿昌都被挑送到该连。因为我俩体长个大,都编在第一班里,不幸班长张兴谦很坏,他贪财嗜酒,专门找吉鸿昌的不是。一到集合讲话,说长道短,总拿吉鸿昌作例子。后来冯旅由西安开到陕南,由陕南开到绵阳,沿途行军,遇到劳苦的、麻烦的差使,张也是常派吉鸿昌,吉总是吃力不讨好。在绵阳,有一天张集合讲话,翻过来掉过去批评吉鸿昌无能,最后还说:“个大没有材料管作什么?只有去拣骆驼类。”古鸿昌面红耳赤,两道铁角眉紧锁,看样子很是愤意,幸未发作。傍晚,吉找我到没有人的地方,低声说:“张兴谦这个东西可恨,今晚上我就用青石块把他砸死。我跑掉就算了;若跑不掉,你给我家里捎个信。”大约是喝了几杯酒,我看他气粗胆壮,恐难阻止,便劝道:“我们很快就结业了,出去都可当官,跟他闹气合得着吗?你这种作法未免太蠢笨,跑掉了是个逃亡犯;跑不掉还要吃官司抵命,我劝你不要去做,忍点气算了!”吉说:“他这样欺侮我,我实在受不了,宁可拼死,同归于尽,也不后悔。”我说:“想不受气,我有个主意,把你我的那个饷包一起送给他存放着,也许就好了。”吉意有了转变,并赞成我的提议。我俩的饷包都是四两八钱银子,共九两六钱,送去之后,张欣然表示可代收存。这比仙方还灵。次日,张果派吉一个安闲的差使——坐着看骡驮子。从此,班长对吉的态度判若两人。人们只知道在旧社会里,学徒工在未出师前要受许多虐待折磨,而不知行行有黑幕,穷当兵的亦不能免。经过这件事情的验证,我越发看出吉的刚强性格;同时,吉也更认我为他的心腹益友。这是我俩以后长期患难相惜订交的基础。
1924年5月,冯玉祥于国耻纪念日在北平南苑集合官兵讲话。冯说:“现在日本人欺侮我们,要骑在我们的头上,你们有什么办法?”吉鸿昌在下面(时吉当营长,在台下带着队伍)应声说:“我有办法。”冯问:“你有什么办法?”吉说:“打不过他,我咬他蛋。”(吉的本意是表示打日本人要决心干到底的意思)全场官兵哄堂大笑,冯也为之粲然。会后我问吉:“你为什么那样逗人?”吉说:“对付日本人一定要真干,可不能像对张兴谦那样,手下留情。”吉也因此留下“吉咬蛋”的绰号。
1930年春,吉鸿昌任宁夏省主席兼某军军长,被调至陕西韩城,正值冯玉祥被阎锡山扣留在晋省未回。总司令部的事由宋哲元和门致中(副总参谋长)等主持。因吉在宁夏接任门致中的主席,并反对其贪污腐化,结下了仇怨。宋既袒门,又想抓队伍,便借韩城地方士绅控告吉鸿昌有关部队给养的纠纷,想把吉拿掉,换他亲近的陈希圣接替:随即派我去查办,并令陈同行,预作准备。我调查后认为,地方和军队关于给养问题的争议不难平息,吉鸿昌并无违法行为。就这样查复总部了。陈希圣意颇怏快,对此案的查复表示疑问。我故意向他说:“就是撤了吉鸿昌的军长,你和我谁能去接他的事呢?”陈忿然作色说:“照你这样说,我们永远没有希望,就此完了吗?”我说:“以后有的是机会,自然能轮到你。”当时吉鸿昌虽知道我主张正义,但内心却十分苦闷:适冯玉祥由晋返陕,吉始得保全职位,不过对宋、门等的压抑十分不平。
是年夏,冯玉祥、阎锡山与蒋介石中原大战开始时,我任第四师师长,参加豫东杞县一带的战斗,直接受吉鸿昌的指挥。其时,正面的敌军为蒋介石的张治中部。最初得到情报说张部多系学兵组成,不堪一击。有人主张以全力猛攻之,即可击溃。吉鸿昌没有采纳,再三谨慎,又怕失去机会。一天中午,吉召集我和张自忠师长(时张亦归吉指挥)开了一个秘密会。吉说:“目前战争有一触即发之势,静以待敌,等着挨打,不如争取主动,先发制人。要是先发,必须把敌情摸清楚才能下手。现在敌军究竟有多大兵力,光凭探马一报就作决定,是很不稳妥的。我意先配备小部队向敌人试攻一下,看看情况,再作第二步的计划,能进能退,万无一失。你们的意思呢?”吉说完停了许久,张自忠低着头,一言不发。我觉得不应该这样冷场,就说:“打仗要争取主动,要知已知彼,那是当然的。既应稳健,更须不怕冒险。现在打算先派遗小部队向敌人试攻,正符合这种精神。”我极表赞成。但派谁去合适呢?吉看着张,张仍低头默不作声。吉向我说:“老大(我的绰号),你去吧!”我表示接受命令,立即带队出击。试攻的结果,略有伤亡,知道敌军不似传闻的那样脆弱。幸而吉主张用小部队试攻,否则,冒险猛进,将造成难以收拾的局势。经过斯役之后,我觉得吉用兵粗中有细,吉也说我是个汉子,够朋友。正式和敌人展开激战后,一天午休时,大家都在孙家大楼我的司令部吃西瓜,吉鸿昌的直辖师师长张印湘说:“民国以来,哪一次打仗总有咱们,为的是啥?我不知道。”大有自劝撤退之势。我闻言诧异。曾私问吉,吉漫不经心,我亦未敢深说。事实上张在这时候已和蒋介石挂上钩了,吉在其掌握而未觉,以至后来西北军战事失利时,张有去冯归蒋之举。
后来,吉虽就蒋受编,授以二十二路总指挥兼三十军军长之职,旋又被张告密说他勾结石友三谋变,蒋下令免其本兼各职,批给5万元出国游历费。时我亦就蒋受编仍归吉指挥,同驻豫皖鄂边区。吉被撤拟举兵反蒋,密商之于我,再三分析,认为有张印湘等内奸牵制,不能轻举。至是吉始悔早先对张认识不清,并怪我在杞县对张的逆迹不应该含糊一说就过去了。我说:“事到如今,说那些话都没有用处。现在先从你这里来开刀,是不是商有第二步棋?还应该提防呢!”最后商定由我去见蒋介石听听风声。时蒋介石驻在汉门一个军舰上,一见面蒋就迫不及待地先问:“吉鸿昌怎么在前方胡闹?他服从命令吗?”表面上带着虚伪的客气,但提到吉鸿昌时,他的两只眼睛翻得像狼眼一样,黑眼珠一点也看不见了。我趁机代吉缓颊,要求酌增出国费用,蒋立允再加5万元。这笔款的增加,并不是给我面子,而是蒋介石表面上既显示了自己的大方,内心里又觉得这平安钱花得很舒服。我察言观色,蒋对吉藏着杀机。那时吉还要这样准备,那样安排,迟迟未行;经我密促,始决然出国。
冯玉祥组织察哈尔民众抗日同盟军时,我和吉鸿昌都去参加了。1933年秋,我代表冯玉祥去菜园联系汤玉麟归来,路过宝康见到吉鸿昌,始知冯被蒋介石、何应钦多方压迫,解散了抗日同盟军,准备离开张垣了;吉意仍极坚决,并拉住孙良诚要他跟着干到底。我回张家口,吉派自坐的小汽车送我,临握别时,我嘱吉珍重。吉戏谑说:“现在是我咬日本人蛋的时候了,谁要反对就和谁干,怕什么?”我佩服他抗日的坚强意志,知道他一贯要强,为此十分替他担心。到了张家口,冯玉祥已经走了,形势既变,举目皆非。这时,冯治安已到张家口,我和他见面,说到路过宝康见到吉鸿昌的情形,希望他相机维护。他不断地以手搔着耳上的肉瘤子,再三慨叹。
后来吉鸿昌率师将矛头指向何应钦,真的实践了“谁要反对就和谁下”的话。不幸失败后,他避居天津,后于1934年11月9日被蒋介石逮捕,囚在北平监狱里。我听到消息,非常焦急。无奈,我亦因参加察哈尔民众抗日同盟军被蒋介石通缉(捏以“招兵买马、勾结匪类”的罪名),各处匿迹、不能出面代为奔走。但就吉鸿昌所在北平地区来说,那时宋哲元已执北方杂牌军牛耳,如肯帮忙说话,还是有分量的。从消极方面来说,也希望他和门致中不记宿怨。我除致函给冯治安、张自忠请代吉向宋说项外,又叫过之庄带信到泰山请冯玉祥嘱宋哲元营救,并托刘茂恩电请宋哲元领衔具保,结果都无反应。1934年11月24日,吉鸿昌终于被蒋介石处死于北平监狱里。(1964年8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