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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外史》真正的故事从山东兖州府汶上县开始了。
汶上县是著名的礼乐之乡,因为这是孔子唯一担任过地方官——中都宰的地方。孔子的礼讲社会等级秩序,讲“必也正名乎”,既然《儒林外史》是关于读书人穿越等级、追求跃迁的故事,那么故事从孔子治理过的礼乐之乡发端,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儒林外史》的故事都不复杂,所以我们必须透过作者简单的情节表面,发掘其深藏在字里行间的思想内涵。承接着上一回王冕说“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这一回就是向读者展示在远离孔子一千多年后的科举时代,荣身之路是如何影响和决定社会的阶层分布的。
按照前文设定的社会分层描述,我们先看看地图上不过芝麻绿豆大的汶上县薛家集村,作者是如何巧妙地用几个小人物展现下层人民的财势区别及社会分层的。
底层:村口无名观音庵里的无名和尚。“十方香火”意味着和尚吃的施舍饭,“只得一个和尚”意味着香火钱必定无多。而农民申祥甫一进庙门就“发作”,和尚却一句话都不敢回,还得“陪着小心”,等他发作完了再伺候——水要倒“满”、火要烧得“滚热”,可见和尚无疑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
下层中的下层:包括申祥甫在内的七八个农民。普通的农民穷得没有读书和跃迁的可能,跟底层几无差别,但个中仍有佼佼者。“内中一个穿齐整些的老翁”,即家境尚可的荀老爹,相对于申祥甫等穿得不齐不整的农民,可谓富农(荀家供得起儿子读书应举)。本来往常过年村里议事——新年闹龙灯怎么个出钱法,荀老爹都是“先开口”的,然则今年却有所不同,更穷的申祥甫成了“为头的”——因为他的亲家新参了总甲。
下层中的中层:夏总甲。夏总甲原先自然也是农民,但一旦新参了总甲,一进门就“坐在上席”,吩咐和尚喂驴(显然比“发作”和尚高级许多),接着就是一连串天花乱坠的自我吹嘘,唬得农民们(甚至读者)一愣一愣的。表面上他不想管、没空管村里“龙灯”破事,可实际上威权赫赫,直接摊派荀老爹包揽了半数费用;而荀老爹碍于权势,“不敢违拗”,甚至在后文周进的开蒙仪式上,还主动拍起了夏总甲的马屁。
二
总甲看起来非常牛气,然则总甲到底是个怎样的职务呢?
《儒林外史》是清代人写明代故事,所以关于小说涉及的体制文化我们可以适当地参阅明清史料。根据瞿同祖《清代地方政府》,当时帝国最小的行政单位为州县,知县(即州县官,七品,为了方便,统称知县)为最低级别的官,再往下的佐杂官员(县丞、主簿、典史之类,八、九品)都只对知县负责,严格意义来说都不能算官。知县是真正治事、治民的官,是“父母官”,州县实际上只是“一人政府”(知县往上的知府、按察使、布政使、巡抚、总督之类都是治官的官)。
从行政管理角度,除了数量极少的佐杂官员,其他官府行政人员都属于知县自掏腰包聘用的合同工,这类人包括了书吏、衙役、长随、幕友,他们根据特长不同为知县提供价值不等的服务。其中书吏主要负责公文管理;衙役负责门子、捕役,维护治安等;长随是私人秘书及奴仆;幕友是能力最强、专业技术含量最高的师爷。
而从基层管理角度,一个县还被切割成若干非自然的行政单元,这就是由来已久的保甲制度。根据萧公权《中国乡村——19世纪的帝国控制》,顺治元年起,规定十户为一甲,百户一总甲,凡遇刑事案件,邻右报知甲长,甲长报知总甲,总甲报知府州县卫。里甲、保甲、总甲的名称、职责在各时各地或有不同,或管赋税、徭役、或管治安,但作为百姓中的代表,都由知县任命,对知县负责。相比于衙役,他们没有名正言顺的俸禄,连县衙临时工都算不上,最多只能算是知县安排在农村的耳目、打手。
由此可见,夏总甲不过是村里的一个总甲长,实在没什么了不起的。然则对于不识字的农村百姓而言,总甲就是“话事人”,就是他们能达到的阶层顶点,所以夏总甲一上任就立即坚决主动地与上述“务农的”划清界限——“俺如今到不如你们务农的快活了”(真是神来之笔,古往今来敢这么说话的匹夫怕有的是,但能这么写的作家却实在不多),毕竟给衙门老爷办事对于村里农民那绝对是莫大的荣耀。
三
下层中的上层:黄老爹、顾老先生。
夏总甲在乡亲们面前最有优越感的吹嘘莫过于“县门口黄老爹家吃年酒”,新年应酬太多——“恨不得长出两张嘴来,还吃不退”(当然,按申祥甫的无意“揭穿”,夏总甲很可能只是在吹牛)。对此我们容易理解,毕竟民以食为天,农村人的快乐只能建立在大快朵颐上,然而这个黄老爹是谁呢?
“黄老爹”属于“三班六房”中的“三班”,即县衙衙役。知县是不会轻易下乡的,跑腿的都是衙役(第一回中时知县与翟买办之事可证一二),对于远离县城的农村百姓而言,衙役就约等于官府。所以,对于夏总甲来说,衙役三班的大小头领,都是他奉承不及的上级领导,偶尔一起吃顿饭都是值得特别吹嘘的。
顾老先生是后文周进的前东家。按夏总甲的说法,顾老先生的职位是“户总科提控”。明清县衙除了外交军事国防,职权几乎可模拟中央,参照中央六部也有分管县内业务的“六房”。户总科即户房,掌管一县税收、钱粮;提控即负责人,一般由幕友担任,俗称钱粮师爷。所以“户总科提控”大概相当于财税局局长。然则,到下文王举人出场,他却说道此姓顾的为“户下册书”。册书即书吏,大概相当于财税局科员。显然,如果夏总甲和王举人有一个人在撒谎,那几乎肯定是夏总甲(当然,夏总甲背后夸大顾老相公的职务,除了提高周进的塾师体面,也是顺带吹嘘自己:君不见,为了庆祝“咱衙门里”的顾家公子考取秀才,“俺合衙门的人都拦着街递酒”——远在编制之外的夏总甲因为总甲一职将自己荣耀地归入了“衙门的人”行列)。
这些衙役、胥吏在帝国的治理体系中身份微乎其微,然而他们在基层就是官府权力的化身。由于他们的名义收入并不高,所以衙役往往借势扰民,胥吏往往舞文乱法,一顿狐假虎威足以令下层鸡犬不宁。书中虽未提及他们的劣迹,但从其他人的只言片语中我们也能发掘一些信息:
无名农民:“李老爹这几年在新任老爷手里着实跑起来了,怕不一年要寻千把银子。只是他老人家好赌,不如西班黄老爹,当初也在这些事里顽耍,这几年成了正果,家里房子盖的像天宫一般,好不热闹。”
李好赌,黄贪酷。“千把银子”、“天宫”般房子,自然都是民脂民膏,但这里的关键还是个“寻”字,即便背后说话,农民们也不敢得罪衙役们。
王举人:“顾二哥是俺户下册书,又是拜盟的好弟兄。”
在明代,秀才之间多以“朋友”相称,如果他们结成文社,关系就更加密切,彼此以盟兄、盟弟相称,即拜盟。王、顾二人拜盟,王有失斯文体面暂且不论,顾身为胥吏从阶层上绝对是高攀的。然则王丝毫不以为忤,由此可见顾老先生亦非等闲泛泛之辈。
四
这就是孔子身后两千年原生态的汶上县。作者凭借着深厚的小说功力,以轻描淡写的几个不曾读书的小人物,为我们勾勒出了以汶上县为代表的世风时俗和阶层结构,他们各安其位,一边歧视不如自己的阶层,一边谄媚凌驾自己的阶层……
或许,两千年来,这样的社会阶层生态几乎固结不变。然而,因为有了荣身之路的存在,有了随时可能实现阶层跃迁的读书人,即便是穷乡僻壤的乡下农村,也注定不会是一潭死水。
周进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童生。他在汶上县这个阶层序列里属于怎样的存在呢?
要判定阶层,有权看权,没权看势,没势看财。对于农民们来说,衙役有权,总甲也算有权,总甲的亲戚申祥甫勉强算有势,荀老爹勉强算有财,所以我们清晰可见他们之间的地位差别。可周进呢?
周进固然无权无势,连财也穷得叮当响,靠着夏总甲的推荐才下乡教书,后来又因失去夏总甲的信任而丢掉饭碗,孑然一身、两袖清风,怎么说都应该处在社会歧视链的最底层。然则包括夏总甲在内的所有农民,不无例外地颇为尊重周进,这是为什么呢?
不是因为他的教师身份,而是他是童生。童生代表着阶层跃迁的可能性:相比于大字不识的农民,一个人只要读书识字,他就有机会通过科举实现真正的“荣身之路”,而别人家只能寄望于下一代——无论是荀家这样的富农出身,还是顾家那样的书吏出身。
当然,严格来说必须参加过县试和府试才算童生,否则即便闭门读书成大儒,或写出旷世杰作《红楼梦》,也只能算作个人爱好。只有应试了,才算跟知县、知府打过交道,可以跟官员一起同座吃饭,不到万不得已,县官也不会打童生屁股。相对于几乎不与一县之尊有任何接触的普通农民,童生在现实生活中也是颇具优越感的。
周进是考过县试“案首”的(“前任老爷取过他个头名”,后文王举人重提,可见夏总甲说的是实情。童生想要获得秀才资格,必须经过县试、府试、院试三重“童试”。县试由知县主持,全县统考;府试由地级市知府主持,全市统考;院试由一省学道主持,全省统考,每场考试的第一名,称为案首),怎么说都算是资深的童生。
所以,尽管夏总甲其实搞不清秀才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张嘴闭嘴就是“中过学”“中了学”,其实秀才本质上仍是学生,考取秀才只能叫“进学”,考取举人才能叫“中举”,当然这也表示秀才在农村底层社会的地位之高);尽管周进的案首很可能是个笑柄(一般府试、院试的考官顾及当地知县的面子,不会让县试案首落第,但可惜周进仍然落第了,连举人都知道这事,说明这大概成了全县科考届的大笑话),但都不妨碍他在农民们面前着力地为周进鼓吹一番。
不过故事的冲突正在于此,俯就下乡的周进毫无半点得意之色,反而无比的难堪。因为他已年逾花甲,是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童生了,老意味着吃尽了人生的苦,也意味着时日无多。冯梦龙《古今谭概》有典:“乌程金生,七十余犹应童子试,为文鄙俚,而高自矜期。人见之,无不笑者”。不想可知,多年来屡试不第的周进,有多么憎恨这个“童”字。
更何况,他一上岗,偏偏遇到了最不愿见到的人——曾经的对手——新科秀才。(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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黯然而不怨,日亦章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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