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白尘回忆10:父亲领我进了郁家的黑漆大门,在过道便听到诵读声

航语的过去 2025-03-01 08:22:35

进彩巷

1920年春,我穿戴齐全﹣﹣穿上马褂,戴上圆盔缎帽,挟着书包,跟在父亲身后,走进我第四位老师姜先生的杏坛所在地进彩巷。这条小巷大概鲜为人知,它位于东门大街南侧,在纪家楼西、空巷。这条小巷大概鲜为人知,它位于东门大街南侧,在纪家楼西、空心街东。其南端略作西折然后再往南,与都天庙街相接。但从西折处往西,便是空心街的中心了。巷子北端进口处很窄,仅容二人侧身而过。整个小巷只有七八个门户,但较突出的仅有两家,都处于巷子的中部:即西侧的韩举人家和东侧的郁二奶奶家了。韩举人家已经中落了,虽灰黯破旧,规模仍在。巷道至此宽阔,门侧两只石鼓犹存;门上油漆脱落已尽,而木质很好;尤其是常闭的双扉,有八尺来宽,很是气派。其对门稍南,便是郁家的黑门楼,规模气派要小得多,也年轻得多。但它为了使得大门向南,便使巷道凹进一块,形成一个所谓的"钥匙湾",于是大门之前便有个方丈之地,并且使对门的墙壁成为它的影壁。这可是韩举人家所不及了。据《淮阴市地名录》说:"巷内墙壁曾绘有油彩画,故名。"这彩画我不曾见过,据猜想,不外出乎韩、郁二家了。但韩家没有影壁,郁家虽有影壁却未听说他家出过显宦,只好存疑了。

父亲领我进了郁家的黑漆大门,在过道里便听到一片诵读之声。穿过过道,现出一个小小的四合院。北边正房三间,是房主人-﹣寡居的郁二奶奶和她的女儿、媳妇所居;东西各有两间厢房,我听说过是洪本炎一家所住,而过道之旁、亦即与正房相对处,便是诵读之声所出的姜先生的私塾所在了。

这是两大间没有间隔的厅堂,一排木格子落地长窗把读书声关在里面。父亲推开一扇窗门进去,读书声突然低了下来。我可紧张了,抬眼偷看,只见满厅堂里密密麻麻排了四五排书桌;每排有五六个学生,都把眼睛盯着我们。这几排书桌之前,迎面吊着一张巨大的黑板,并且还有粉笔。它使我迷惑不解了:这是一个"洋学堂"么?我父母是反对洋学堂的,我自然也受感染。

这时我父亲已经和姜先生分宾主坐下。原来这厅堂的后面还伸出一个"老虎尾巴"的内室。西壁是姜先生卧榻之所,而靠东壁,还有一桌一几,长几上边有香炉、烛台,香炉后还竖着"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之神位"牌,我这才安了心。这时我父亲已献上大红封套所装的"束修",便命我点上香烛,然后向圣人牌位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向老师叩了两个头,姜先生也作揖还礼。礼毕,父亲便告辞而去,我独自留下了。现在想来,还觉惭愧:这时已是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的第二年了,也就是孔家店已被打倒的时代,我还是尊孔读经,其思想之反动可知了!

父亲走后,姜先生盘问我读过什么书。我如实回答:《四书》都读过,但未开讲;在汪维洲先生处还读《幼学琼林》、《秋水轩尺牍》等等,自以为学有根底了。但姜先生却问我:学过历史、地理和算术么?我瞠目不知所对,于是姜先生安排我坐在他所谓的丙组学生中。我看看甲组学生,大概十五六岁到十七八岁,我自然不够格;乙组的学生呢,大概都在十岁以上;丙组学生则都是八九岁以下的小"萝卜头"。把我放在丙组,从身材说倒是"鹤立鸡群"了,可从智力说,真是"耻莫大焉"!

这时学生们在陆续背书,我没事干,便在座位上端详起老师来。他比我过去三位老师都年轻得多,约莫三四十岁之间,估不透。他四方脸,紫黑脸膛,浓眉大眼,没有一点书生气味,而他身躯高大,虎背熊腰倒有几分武夫模样。我竟怀疑他是个种田的出身。后来我逐步明白:姜老师大名镇淮,字藩卿,是涟水县梁岔乡人氏,果然是位乡巴佬。

到十点钟,背书完毕,姜先生从他的宝座﹣﹣大黑板之侧、厅堂与内室交界之处、可以统观全体学生的书桌后椅子上起身,站到黑板之前上课了。课,按三个组分别上,黑板也一分为三,学生座位也依组按纵行排列。开头先上丙组。这天丙组先上算术。姜先生为了我先教了阿拉伯数字。这玩意儿虽然陌生,并不难学,因为它与我们商店用的"苏州码子"相似,只是苏州码的"五"和阿拉伯的"八"易于相混而已。至于加减法,即使是四位数,我用心算比别人笔算还快!我是商人之子嘛!因此第三天上,我便背起乘法歌了。丙组还有门课,叫"缀法",对我也是新鲜玩意儿。但经老师一说,也明白了。那天题目中有"清明"二字,要我们缀成句子。我想,这有何难,提笔便写了"冬至百六是清明"七个字,送给老师,才两分钟。姜先生见我第一个交卷,看了一眼,便问:"你读过《幼学琼林》,可懂这句话么?"我说:"从冬至到清明,经过七个节气,正好一百零六天。"他笑一笑,没说什么。但第二天便把我升到乙组去。只是让甲组的一个大同学帮我补习乘除法。姜先生既对我刮目相看,我对他的印象也为之一变。同时也感到汪维洲先生虽没好好教我的书,但这本《幼学琼林》却是在他手下背熟了的。它的开头是"浑沌初开,乾坤始奠……"到现在我还能背诵。其中有关天文、地理、历史以及成语、掌故、生活常识等等,确比《四书》之类对我更有用处。

升到乙组以后,在学习上又打开了新天地。《四书》之类虽然照样读、照样背,却也增加了国文、算术以至历史、地理等学科。从此,我才知道世界上有五大洲,大地原来是个圆球,太阳和月球的关系,日蚀和月蚀的由来;也知道了"英灭缅甸"、"法占安南"、"日据台湾"以及"八国联军"是怎么回事,还知道美国有个华盛顿、法国有个拿破仑、德国有个俾士麦;至于中国有位孙中山,那是早就知道了。国文课自然还是读古文,于是《陋室铭》、《醉翁亭记》以及《祭十二郎文》,也都背得滚瓜溜熟。什么"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什么"环滁皆山也",以及"阿兄归矣,犹屡屡回头望汝也"这些名句,就是此时记住的。而因此,我对作文也颇感兴趣了。尤其是记叙文,凭我两年逃学生活中的见闻,也凭我从读过的那些乌七八糟小说中获得的修养,下笔虽未及千言,也"庶几乎"了。特别是结尾,我已跳出当时一般惯用的"归时已万家灯火矣"那老套子,这更获得老师的赏识。但我更高的兴趣则在算术课,觉得"四则应用题"可以启发我的思考,更有趣些。因此我这一门课的成绩也最优。大概也因此之故吧,姜先生在这年年底,便将我从乙组排尾提升到排头,荣任乙组组长了。

就在这一年的夏天,某个早晨起,我们的背书课由甲组组长朱立本代庖,姜老师不知去干什么了。约有十来天之久,才恢复原有秩序。但次日十时上课,姜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五个怪字:

勺、文、口、 C 、万。

除了最后一个是当时"万"字的简写以外,其余都不知为何物。老师说:"这是'注音字母'。三个组的学生都要学!前年,民国七年(按:即1918年)教育部就公布了;今年又改订过,共四十个字母。今天先学五个,要读成这样的音:伯,泼,莫,佛,物……"

于是在一个星期之内,我们把四十个字母都学会,而且能为汉字注音了。这时我们也才知道:那十天姜老师一早出门,原来是他自己学习注音字母去了。当时教育部推行注音字母,强令所有的小学校国文老师都去培训,但有些老师耻于"下问",偏不肯去。我们的姜老师,虽因属私塾教师,不在培训之列,却自动要求参加学习,甘于先当学生,然后再来教自己的学生,这可是旧社会闻所未闻的事!

时至今日,我还不敢对姜老师作出应有的评价。在"五·四"以后,他还尊孔读经,还用戒方施行体罚,当然算不得现代的教育家,更说不上是先进人物。但他教学生以国文、算术、历史、地理、甚至教注音字母(这在当时也算先进的事物),除了音乐、美术、体育课程之外,他所设课程也差称齐备了。而他教的三个组,也略等于小学六年以至包括初中的课程。据我所知,从这姜氏私塾出去的学生,考进中学的很多,后来进人大学的也不乏其人。淮阴知名人士黄拌香,就让他的儿子黄永增、永勋先在这儿读完小学课程;经允文也算是淮阴城中饱学之士吧,他的子侄经绍澄、绍煊也先从姜老师读;他们以及朱立本等,都和我是同时期的学生,后来都考进了大学。那么,说姜老师是在一个特殊时代,以一种特殊方式从事教育事业、并以培育人才为己任的优秀教师,当非过誉吧?

当时的淮阴,教育事业很不发达,小学校更少。市民对那种被称为"洋学堂"的小学校更充满不信任甚至反感;而一般私塾老师,大都是抱残守缺的冬烘先生,如我的顾、万二位老师辈,也难于适应处于变革中的社会要求;于是以"改良派"面目出现的姜氏私塾遂应运而生!它的存在既消除了市民们对"洋学堂"的不信任感,又填补了小学校不足的现象,是从旧私塾过渡到新式教育的桥梁!在我进了中学以后,淮阴城里出现了许多自称为"改良私塾"的学堂,一直延长到抗战爆发,历久不衰。这种所谓的"改良私塾",其实都是以姜氏私塾为楷模。而姜老师看见后继有人,他自己﹣﹣可以说是"改良私塾"的创始人,却应聘去涟水朱楼中学任教员兼教务主任了。可见他并不是一个"改良派"!

二年,我已是乙组组长,对姜老师愈加尊敬了。姜老师全家都在原籍,他是单身在淮阴教书的。我因此每天早晨五六点钟就赶到私塾,都是第一名。当我推动格子窗时,姜老师便习惯地问:"是增鸿吗?"我于是走进那老虎尾巴里,提了水壶,拿了水筹子和零钱,为老师打开水、买早点去了。当老师盥洗毕、和我一起吃完早点之后,同学们才陆续到来,而我又抢个第一名去背书了。此外,姜老师有些事务工作,比如每月向涟水家中汇家用等等,也是委派我办。"有事弟子服其劳"嘛,我颇引以为荣的。特别是去邮局汇款这一重任,更是非我莫属!因为当年邮局汇款,手续特别繁琐。先要填写汇款单:收款人、寄款人的详细姓名、地址要填写清楚,不得涂改;汇款数额更是每字大写,不得有误;是否要汇款回执,也要填写明白。这要花上十来分钟,因为都是毛笔正楷书写的。第二步,我要垫起脚尖,将汇款单、汇款及汇费送进柜台上小小窗口里,由那位端坐傲视的邮务员收了过去,逐一检点无讹之后,他才慢吞吞地点点头,说声:"你等着!"第三步,他才又慢条斯理地取出双联的汇款票按照汇款数字将同等值的邮票(都要好多张)逐一贴在汇票的骑缝上;然后点数无讹,才又动用长剪刀将之从骑缝处剪断为二;最后又动用蘸水钢笔在汇款单的下半页填写清楚该他填的部分,也用剪刀把横处剪断,上半截连同汇票存根部分粘在一起,寄给收款局去,下半截连同汇票才交还给我。这汇款单下半截便是邮局给我的收据,而汇票则由我装在老师写的家信信封里,封了口,再贴上双挂号的邮票,到另一个窗口去,向另一位端坐傲视的邮务员挂号,取得回执,这才算大功告成!共计费时在三十分钟以上。自然,如果在我前边还有一人也在办汇款,那就按人递加一倍时间了。-﹣这些繁琐的手续我都不怕,它锻炼了我办理事务工作的细心和耐力。但我怕的,或者说最厌恶看到的是那邮务员一本正经而傲然的面孔!他有什么了不起呢?不过因为邮务员的薪金高,铁饭碗,年老还有养老金等等;再有,就是他们都多少懂得点英文。因为那时的中国邮政还在洋人管理之下,他们都是吃洋务饭的洋奴罢了!我讨厌他们!

此外,我还以乙组组长身份,有时替老师当"小先生",教丙组同学的课,这大概是教学实习的意思了。我在同伙中"威望日增",而同时,我的骄傲情绪也日见滋长,终至闯下大祸,被我最敬爱的姜老师给予一次空前绝后的严重处罚:打了十记手心!

打手心的原因很简单,我打破了丙组一位小同学的额头。有天下午,姜老师出去了,我正在临帖写大字﹣﹣这是我各门功课中最薄弱的一环。我并不怕写字,但怕磨墨。人磨墨也是墨磨人嘛!特别是冬天,水滴上砚台,磨着,磨着,都成了冰屑;夏天,不一会砚台就干了。因此,我磨的墨都不浓,马马虎虎写完一张就算了。名义上我临的是柳公权《玄秘塔》,写的却不知什么体,很蹩脚!这天下午,正赶着补写当天大字时,丙组的几个"小萝卜头"仗着老师不在家,追逐打架闹翻了天,我一再吆喝都不中用,这颇使我这乙组组长威信扫地。一气之下,我提起镇纸前去镇压。但为首的姓李,是我家斜对门卜家鞋店老板的外孙,还在打闹不休,我一气之下,举起镇纸便向他的脑袋敲了一下。敲得其实很轻,但忘了我这镇纸是铜制的,他那皮肉颇不堪一击,顿时冒出血来!那小同学哭了,我也呆了。不知谁想起我们的"祖传秘方"-﹣从孔子牌位前香炉里抓住香灰,捂住他的伤口。血,果然止住了。我与被害人以及同学们达成谅解的协议:被害人不告发,我也不说他们在打架,以共同蒙蔽老师。当天姜老师回私塾天已向黑,匆匆宣布放学,事情没有露馅,我深自庆幸。

可第二天,事发了!姜老师以从来未有的威严叫了我,并吆喝:"伸出手来!"一边取出一尺多长的戒方。

戒方虽然只有寸许宽,却是硬木做的,而姜老师又是下了狠心地打,可是钻心地疼呀!一连打了五记,我没有缩手,没有哭,也没有哀求。在我,是完全认罪的表示,但老师误解了,以为我是顽抗,便愤怒地喝问:"你们晚上还去打架吗?"不等回答,又是重重的五记。直打得全塾里鸦雀无声,我也无声地流下泪来。

从老师这句问话里,我明白了这顿手心不仅为李家小同学额头伤口而打,而且证明我和乙组同学另一重大罪状被人揭发了,因此眼泪才夺眶而出,我感到了委屈。这一所谓罪状,其实是我少年时期和同学们的一桩奇耻大辱,对家长、对老师都是说不清楚的,所以连半句都没有申辩,只认了错:"下次不敢了。"

晚上回家,更不敢透露挨打后的委屈情绪,还强颜欢笑。只是那只被打的左手不争气,它肿得像小馒头。这可被眼尖手快的二嫂发现了,又是她偷偷地为我涂了一层麻油,并答应我不讲出去。吃晚饭时,我把左手手臂向上,映着灯光,到底也还有点发亮,因此,我匆匆吃了半碗饭便溜下饭桌。母亲问我为什么,又是二嫂帮我遮掩过去,说是先让我多吃了点心。我也提早上床睡觉了。

至于这桩"奇耻大辱",就是由于"茶叶棒子"引起的一场"城头大战",说来话长了……

"茶叶棒子"与"城头大战"

说到"茶叶棒子",得追源溯始,先从读"礼拜六派"小说谈起。

进姜老师私塾以前,我已从中国古典小说名著读到《济公传》及其数不清的续集了。淮阴城内还有什么书可买呢?我已到了贾宝玉会见林黛玉的年龄,难道去读小猫、小狗、兔子和狐狸的故事么?我渴欲知道我还不理解的生活!

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我获得一部小说,记得是二十四开本,四号字排版的,深绿色封面,中间三个白底大字:《玉梨魂》。注明是"哀情小说",作者叫徐枕亚。我如获至宝,读下去了。说真话,我并没有读懂,但确确实实感到"哀"得很!看到广告,又知道根据同书改写的还有一本《雪鸿泪史》,是日记体的,赶快买来读了。它真个让我流了不少"泪",因为大致看懂了。从此,所谓"礼拜六派"的作品,就进入我的精神世界而大受其"污染"了!其实《礼拜六》这刊物早已停刊,我所见到的期刊已是《红玫瑰》之类了。

如果遇到当年的红卫兵,一定会问:"当此时也,《新青年》早已创刊,鲁迅的《狂人日记》、《阿 Q 正传》也相继问世,你为何不读?'五·四'运动已过去两年,中国共产党也宣告成立,你难道都不知道?"这自然是"罪该万死"而且"死有余辜"的了!但小的实在冤枉,请容申诉!

"五·四"运动听说过,在我们淮阴城里也似乎闹过一阵抵制日货和组织什么"十人团"。但据说"中国人只有五分钟热度",两年前到今天,试问已过了多少个"五分钟"?共产党这个名称,当时确实可以赌咒发誓:还没听说过。至于《新青年》,淮阴最大最新的书店商务印书馆分馆都没卖过;而《红玫瑰》之类刊物,则小书店里都有出售,这有什么法子?况且你看了《红玫瑰》,它的广告又吸引你买别的书刊。在这种广告宣传攻势之下,我就又订了《小说日报》《紫兰花片》,也买了吴沃尧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恨海》、《九命奇冤》以及用苏白写的小说《九尾鱼》等等,真是乱七八糟无所不读。但是《新青年》这类革命性书刊,甚至三十年代的新文学书店,似乎都有点革命的"洁癖",只注意大城市的革命青年,而漠视中小城市的广大读者。

先说《红玫瑰》,是世界书局出版,赵苕狂主编。从这本杂志里,不仅读到"言情"、"哀情"之类"鸳鸯蝴蝶"式的新才子佳人故事,而且还读到大讲其嫖经的所谓"娼门小说",以及武侠小说、侦探小说等等。我对后两者兴趣不大。娼门小说使我懂得了"长三"和"么二"堂子的分别和规格,以及"鸨儿爱财、姐儿爱俏"的哲学等等,但我既无银元、钞票,也就不多向往。只有才子佳人的故事吸引力最大,如果自己能成为才子,则佳人自会垂青的!

于是《小说日报》就成为每日必读之物了。它是许廑父主编的,每日四开报纸一张,除登载部分长篇连载之外,尽刊些"礼拜六派"著名作家的趣闻轶事。夫作家者,即才子也。有志于当才子的我,怎能不耽读它?因此,这一时期,我熟知这辈名家的生平历史及其风流韵事。比如我可以历举出的就有:周瘦鹃、严独鹤、程小青、姚鹅鸽、许廑父、徐枕亚、范烟桥、赵苕狂、胡寄尘、徐卓呆(即徐半梅)、闻野鹤等等百数十人。至于卖无敌(蝴蝶)牌牙粉起家的天虚我生原是"礼拜六派"作家啦;扬州的小说家李涵秋只吸水烟筒而不吸纸烟,以至如何使上海某大旅馆的打蜡地板出了"天花"啦;何海鸣如何辞去某军阀的高参不干而来上海卖文啦;谁的长篇小说按日连载,晚上尚未交卷,便在酒桌上以召唤妓女的"局票"之反面"倚马千言"一挥而就啦;谁又在鸦片烟榻上吞云吐雾,一边构思小说啦,等等,等等,我都可以说得头头是道,有如今日之青年对电影女明星私生活能如数家珍一般。此外,它还有《文坛消息》栏,是报道"礼拜六派"在各地分支活动情况的,这使我知道江浙一带颇有不少小团体,浙江的杭州和硖石镇、江苏的苏州以及吴江盛泽镇都有。甚至连我们淮阴城南都有个"嘤鸣社"也与之通声气。看来,这派的势力在当时是很可观的。此外,这小报还为"礼拜六派"培养青年作家,吹嘘几位"神童"。记得其中三人:一是姚赓夔,仿佛与姚鹅鸨或姚民哀为兄弟行;一是胡道静,说是胡寄尘的侄儿;一是张无铮,不知谁家子弟。此三子者,当时也都只有十多岁,已有作品发表了,这可是我想做"才子"的较接近的楷模。但在当时说我就想写作品发表,则是确确乎没有的,因为我自知并非"神童",而且比他们还小三两岁,崇拜之而已。而此三人后来也没有继承"礼拜六派"的衣钵,都变了。这位姚兄便是后来的姚苏凤;胡兄实为胡朴安先生之子,改行搞古典文学去了;至于张无铮兄,直到1935年才找到下落,原来就是张天翼同志。"神童"都变了,我的"才子"梦自然也得粉碎!

但在未碎之前,这梦还是得做的。"鸳鸯蝴蝶派"给我的最大影响,自然是过早地懂得男女之爱。但"食色性也","知好色,则慕少艾",也是人之常情。十三岁那年,我这洋溢全身之"情",颇蠢蠢欲动了,但找不到一个寄托之所!当时淮阴,男女之防甚严,而我家亲戚很少,除了比我大七八岁的姑母家的二表姐,再没有表姊表妹了。街上遇到的,除了大妈妈、二嫂子之外,只有那在明亮亮马灯导引之下、散发出香水气味、花枝招展、招摇过市、赶赴饭馆去"出局"的姑娘了。她们被淮阴人叫做"吃闲饭的",很不好听。再说,她们都未见得读过"娼门小说",又怎能预见我这未来的"才子"呢?

在我每日往来街道上所能遇见的"少艾",数来数去,只有被人们称之为"茶叶棒子"的那群颇具野性的姑娘们了!他们是被大茶叶铺子雇来拣茶叶的女工,其工作便是从茶叶中拣出茶叶梗子来,遂被人们赐予这一"雅号"。但明明拣的是小小的梗子,为何被夸大到"棒子"呢?依我"考据"所得,这些所谓小户人家的少女们,在社会上颇受歧视,在街道上更会遭到恶言恶语的讽刺、打击,她们出于自尊和自卫,便每每成群结队地穿街过巷,遇到敢向她们无礼之辈,便群起而攻之,破口而骂之,使街上闲人不敢轻侮。"棒子"是可以打人的,这一雅号之由来,无可怀疑,是带有敬畏之意的。也就是说,在她们身上被赋予闺阁小姐们所不可能具有的一些野性。

但社会是男人所主宰,在他们不能正面攻击之时,便会以流言蜚语或下流歌谣加以中伤了。因此,街上某些轻薄少年便在背后这么唱了:

茶叶棒子紫巍巍,

有人送你花露水;

花露水,黄滴滴,

有人送你手巾捏;

手巾捏,白飘飘,

有人送你雪花膏……

这种歌谣可以一直唱下去唱个没完,因为可送的东西送不完。其目的不外败坏姑娘们的名誉而已。至于"手巾捏"者,乃是苏北以至镇江一带的方言,即手绢。但在当时,我可并不以为轻薄,"投桃报李"原是"永以为好"之意,无可厚非的。况且花露水、雪花膏等等都是我力所能及的礼物。于是我情之所钟,便倾注于这些姑娘们了。

对着进彩巷北口,便有家大茶叶店,店名好像是叫汪裕泰,他家就雇用七八位姑娘拣茶叶。每当我放学回家时,也每每正逢她们放工。见到她们嘻嘻哈哈、打打闹闹、旁若无人地结队而过,便觉得确是可敬而又可爱得很,便不自觉地尾随而行,一直到她们分头回家为止。这样,我感到很轻松愉快,或者就是所谓的"飘飘然"吧?但几天以后,我的行动被她们发觉了,便交头接耳地回顾笑谑,我有点窘了。这些姑娘大概都有十四岁了,想是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吧,我只好离得更远些。但有一天,看见她们分头回家了,我便选择一个较美好的姑娘,跟随着进了纪家楼巷,并向偏东的斜巷里走去。当她离我还有十步之遥时,她推开一家的板门要进去了,就在这一瞬间,她转脸看见了我,不由得轻轻一笑,掩门而人。

她这一笑,既使我魂消魄散,又使我惊疑不定。言情小说里每每有"回眸一笑"的描写,或者说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大概就是这种境界吧?这位姑娘略显苍白而丰满的面庞,配上一双灵活而乌光烁亮的大眼,确实是很美的!怪不得她的伙伴都叫她"潘人美"!-﹣但这名字很怪。我们固然有位电影女明星叫王人美,可那是三十年代,而且是明星之故。在二十年代初,在我们这小城市的市民中,不可能起这么个时髦的名字的。要说是叫她"潘仁美"吧,则她既不是男人,又非奸臣,更加不伦不类!我想大概是姑娘们缺乏历史知识,只取其音而符己之意吧?

但在我一刹那的魂飞魄散之后,我又恐惧起来:原来"潘人美"走进去的门,也正是纪家楼的"界子"潘小二的家!那么,这"潘人美"难道正是潘小二子的妹妹?这可是"冤家路窄"了!

所谓"界子",是青皮流氓式的子弟、称霸于一定地界之内的儿童们的统治者。市民们归警察和保甲长统治,死以后归土地爷统治。我们这些市民的孩子则理应归"界子"们所统治。但警察和保甲长都有上级,土地爷也归城隍爷管辖,而"界子"们的权力从何而来呢?我曾怀疑它是否属于青红帮的"少年组织"?但查他们的父兄也并非帮派中人,那他们的权力只能是由于打架斗殴武力夺得的,正如当时军阀以武力夺取地盘一样。而"界子"们也都各据一方,颇似军阀之封建割剧,不能互相侵犯。比如我的住处属于纪家楼"界子"范围,堂子巷的"界子"不得侵人的。"界子"们统治的对象也有选择:有钱有势人家子弟,他们有所顾忌;穷苦人家子弟并无油水,不屑一顾;可悲的是小资产阶级,其子弟都懦弱可欺,遂成为被压迫的对象!其压迫的方式便是要向他们"进贡",而美其名曰"借"。在巷道里碰见了,肩头一扛,手一伸:"借几文"!十文、二十文不等,被其笑纳了,你就可以有在地界以内活动的自由;而出了地界,他也有保护你的责任。为了"买静求安",我们这些子弟只好在点心钱和零用钱里分点出来"纳贡"。

就在"潘人美""回眸一笑"的第二天下午,潘小二子又在进彩巷里打吻哨了,这是勒令"进贡"的暗号,我不得不以小解为名出去巷里打吻哨了,这是勒令"进贡"的暗号,我不得不以小解为名出去纳了贡。但他缩回手之后,又伸出指头对我说:"你以后不许到我门口转!"

这说明我对"潘人美"的"爱情"已被识破,而我的"佳人"在这恶霸控制之下,我这"才子"又未遇侠义之士拔刀相助,这如何是好呢?我只有"卧薪尝胆",以图报复了。

这时,我已是乙组组长,不日可升入甲组了,在同学中自有一定"威望",便向同学们求援。"潘人美"的事自然避而不谈,只说不堪"界子"们的欺负,企图反抗,以伸正义,望助一臂之力。同学中不乏同病相怜者,正不堪其苦;也有好斗之士,想一显身手,报名者颇不乏其人。我于是便按"救国十人团"之例,只组织了一个限于十人的战斗队。这十人中,有一只眼有点毛病因获外号"李克用"的李士贤;有邵大元刻字店小老板邵焕文,是个足智多谋的军师;还有自称颇有武艺的李金城,等等,都是十三四岁上下的小伙子,我很高兴。但我那时是个"唯武器论"者,为壮军威,建议每人购置一根藤条,作为武器;军师邵焕文更主张公开操练,以张声势。于是我们每晚齐集都天庙大门之前操练起来。过一阵,胆子更壮,便趁着月色,列队奔赴东门一带城头之上,作示威性游行。真是箭拔弩张,大战有一触即发之势了!

大战终于在一个月夜爆发了。这究竟是先下"战表",约期交战的呢,还是遭遇战呢?没有史官记载,说不清了。总之,那天晚上趁着半轮明月,我们正在东北角城头上耀武扬威,喊杀喊打,气概不可一世之际,城下蹿上四五个黑影,直奔我们而来。军师邵焕文叫声:"注意!"我们便严阵以待。为首的果然是潘小二子。我见他们尚未站定脚跟,便先发制人,大声喊:"杀!……"十人团都挥舞藤条,冲杀过去。但对方并未乱了阵脚,而以赤手空拳,挡开藤条,和我们打近身战。我们的藤条固然也触及他们的上身,而他们的拳头却砸向我们的头部,双脚又踢我们的下部,藤条太长,反倒无用武之地了。三五个回合之后,我军渐渐不支,便作"战略性"转移。十人团大概分四路撤退,从不同巷道隐去。敌人并未穷追,我们也堪算全师而还﹣﹣第二天上学时一个不缺,只是局部受伤者四人,自然更无阵亡将士了。但点点藤条,损失近乎半数﹣﹣四根,这可能是中途遗弃,不一定是被缴械的。所以事后检讨,认为我们并非大败,只能说是不分胜负。而后来,潘小二子再也没有前来挑战,并且也不再来勒索贡金了。这是为什么,说不清。是惧怕我们么?不可能;或许是因为我们有了组织,敢于斗争了么?也不敢说。但从此,我们在纪家楼地界以内行动有了自由,确是事实。因此,便将这次战斗称为"城头大战",载入我们十人团的战争史册了。这算不算"精神胜利法",待考。

但不久以后,便发生打破小同学额头事件。从姜老师那句问话里,我揣度出他已风闻"城头大战"这件事了。我咬牙忍痛,不加辩解,实在是无法说得清楚。但我认罪的态度是真诚的,并无虚假。因为在小同学被打破额头之后,我曾自己反省过:那铜镇纸之兜头一击,虽说出于无心,但与"城头大战"也不无关系:我曾经一度身为全军统帅(虽然仅仅是个十人团),而且还似乎取得胜利,我这个"将军能不骄傲自满么?这轻轻一击,已表现出我"君临"同学之上的淫威了。后来稍读历史,因小见大,觉得那些开国皇帝以及农民起义首领等等﹣﹣总之,一切大皇帝、小皇帝、土皇帝、准皇帝,当他取得胜利、甚至仅仅取得局部胜利,而君临天下、或者仅仅称山为王的时候,有几人不像我一样,要敲破人们的脑袋的?真正是"可不慎哉!可不慎哉!"

但大大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在我左手的"小馒头"完全消失之后不久,姜老师便将我升到甲组去;又不几天,更指定我为甲组的组长,这可是全私塾的大学长了!我想,关于"城头大战"的内幕他还是不知其详的;至于"大战"的导火线,他更毫无所知了。

但大学长的光荣,并未使我欢喜,因为我已经一跤跌进"失恋"的深渊里﹣﹣再也不能(要说是"不敢"么,我可不愿意)去接近"潘人美"了!但这"恋爱"算是悲剧呢,还是喜剧?在当时既没搞清楚,现在更难说明白了。比如说,她那回眸一笑,其中是否确实有"媚"?或者这一笑竟是对我的戏弄?当时到底还有十步之遥的距离,殊难准确判断。再比如,她如果像多情的秋香姑娘,那在她的"一笑"之后,为什么没有"二笑"、"三笑"呢?那么,是不是由于潘小二子的淫威,她不敢再公开表示呢?但不能公开表示,就不能写情书么?可她又是否读过书、会写字呢……总之,一切都说不清楚。这场"恋爱"到底算是悲剧还是喜剧姑且存疑,但我的"初恋"确确实实是失败了!所以说我当时是跌进"失恋"的深渊,大致是没有语病的了。

【陈白尘(1908年3月2日—1994年5月28日),中国作家、编剧。原名陈增鸿,又名征鸿、陈斐,笔名墨沙、江浩等,江苏淮阴人。1930年,参加左翼戏剧家联盟,从事戏剧活动,曾参加南国、摩登等剧社。后回家乡从事革命活动,1932年7月任共青团淮盐特委秘书,因叛徒出卖而被捕。在狱中创作了一些短篇小说和独幕剧。1935年出狱后在上海从事文学创作。抗战开始后,在各地坚持进步的戏剧活动,创作了大量剧本,代表作有《乱世男女》《结婚进行曲》《岁寒图》《升官图》等。解放后参加创作了电影剧本《宋景诗》和《鲁迅传》等。文革后重操文笔,1978年任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系主任。主持建立了戏剧影视研究所,这是国内第一个戏剧学专业博士点,培养了许多戏剧人士。1983年当选为第六届全国政协委员。陈白尘对于讽刺喜剧有着独到的贡献,被誉为“中国的果戈理”。1994年5月28日病逝,享年86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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