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克勤回忆10:美国飞机轰炸汉口,三民路、汉正街频频遭到误炸

航语的过去 2025-01-05 03:08:15

在日伪统治下的武汉,老百姓的生活十分艰难。祖父开着商铺,做棉纱、布匹生意,虽然经营很困难,赚不到什么钱,但因为家底雄厚,所以我们家的日子还过得去,而贫苦老百姓却在水深火热中过着痛苦的生活。祖父捐资和募资开办的善堂,每到冬天就要施舍棉衣,帮助没有棉衣的穷人过冬。有些穷人死了没有钱买棺材,善堂也施舍棺材。因此,祖父在当时也算得上是个慈善家。我时常看见穷人登门请求施舍,祖父都一律满足了他们的要求。

我们家属于硚口区,附近有著名的三民路、汉正街,往南走就是汉水。这一带街巷纵横交错,商铺鳞次栉比,非常繁华。但在日伪统治时期,这种繁华只是表面现象。很多商铺是亏本经营,想关门也关不了,因为日伪当局为了维持繁荣假象,不许停业。这里乞丐满街,都是从四乡逃来的难民,每天讨一点残羹剩饭聊以度日。妓女也很多,我们家附近的一条巷子里就有五六家妓院。每到傍晚,妓女们就出来站街了,她们打扮得花枝招展,见到过往男人就上前搭讪,有的甚至往屋里拽。有时候为了争夺一个嫖客,妓女们还大打出手。

除了公开身份的妓女外,还有暗娼。我们家斜对面有一家煤炭铺,楼上临街的房间就住着一户暗娼,经常有不三不四的人在她家出入。她丈夫原是个痞子,后在伪军里混饭吃。他把老婆当成了摇钱树,无耻之极,常常带一些伪军军官到家里来鬼混,有时甚至把鬼子兵也招惹来了。有一次,暗娼将一盆脏水向窗外倾倒,倒在了一个行人的身上,这个行人当然不干了,指着窗户大骂道:"臭婊子,你瞎了眼啦!"又捡起一块砖头要向窗户扔去。正在这时,从窗户里伸出一个戴军帽的鬼子兵的脑袋,冲他大吼了一声:"八嘎!"此人先是一愣,后来见是一个鬼子兵,气不打一处来,仰头大骂道:"小鬼子,我操你八代祖宗,你狗日的有种就下来!老子不揍扁你才怪呢!"说完就大摇大摆地走了。鬼子在楼上气得大喊大叫,但也拿他没有办法。此人也算是中国人中的佼佼者,居然敢与鬼子对骂,骂完以后又从容离去,实在是了不起。

在这一带,地痞流氓横行无忌,有些地痞流氓当上了汉奸,更是飞扬跋扈,无法无天。我们家的亲戚当中就有好几个这样的人。在我熟悉的人中就有两个,一个就是祖父的远房外孙,叫安宝;另一个就是祖母娘家的远房亲戚,叫陆陆。

安宝一贯好吃懒做,不务正业。他有个外号叫"一摊泥",因为他嗜酒如命,经常喝得烂醉如泥。他没有钱,就到处借钱、骗钱,弄得亲戚朋友都躲着他。他父亲好不容易给他找到了一个看仓库的工作,但他却不好好干,经常和一些狐朋狗友在仓库里喝酒耍钱。有一次他喝得烂醉如泥,等他醒来一看,他的狐朋狗友都走了,还偷走了仓库很多东西。老板一怒之下将他开除了,还要他父亲赔偿经济损失。他父亲将他狠狠揍了一顿,并把他锁在家里,叫看着他,不让出门,更不许给他喝酒。安宝失去了自由,又没有酒喝,就天天在房里大吵大闹,又"乒乒乓乓"地砸东西,还威胁说,再不放他出来,他就要点一把火把房子烧了。他妈没有办法,就背着他父亲把他放出来了。他妈哀求他:"儿子,你莫跟那些人来往了,好好做人、学好。你哥哥托他朋友帮你找到了一份工作,是一家医院的勤杂工,你先暂时干着,以后再调换好一点的工作。"第二天,安宝就由哥哥领着到那家医院上了班。可是,安宝只干了几天,就不去上班了。他又跟那帮狐朋狗友混在一起,经常混迹于酒馆、妓院,白吃白喝,连家也不回了。那些狐朋狗友知道他父亲有钱,就撑掇他去赌博,结果欠下了一屁股赌债。赌场管事的带着几个打手押着他去找他父亲要钱,他父亲见一帮子人押着儿子上门来要赌债,当时就气晕过去了,不久就"呜呼哀哉"了。安宝没有了父亲,就更加肆无忌惮了,因为没有人能管得了他。后来他妈实在没有办法,就请祖父出面帮他们分了家,将家产一分为四,一份给他母亲,他哥哥、弟弟和他各占一份,以后各过各的,互不相干。安宝分得了家财,不到一年就挥霍光了,便又到他母亲家里混吃混喝。

至于陆陆,根本就是一个大流氓。他的外号叫"独眼龙",因为他参加流氓团伙的斗殴被打瞎了一只眼睛。当时三民路、汉正街一带有两个流氓团伙,一个流氓团伙的头头叫"天长子",因为他的身高将近两米;另一个流氓团伙的头头叫"地矮子",因为他的身高只有一米五左右。这两个流氓团伙之间经常发生斗殴。陆陆是"天长子"流氓团伙的干将,凡是打架斗殴,他都冲在最前面,结果被打瞎了一只眼睛。后来,这两个流氓团伙为了争夺一块地盘发生了械斗,双方手持刀斧互相砍杀,结果死了不少人。当局进行了镇压,将"天长子""地矮子"都枪毙了,还抓了不少械斗的参加者关进了牢房,而陆陆却逃脱了,并且躲了起来。后来,风声不那么紧了,他又出来活动了。他串联了"天长子"原来的几个手下,又拉起了一支队伍,自己当起了首领。

有一次,安宝和几个狐朋狗友到汉正街一家酒楼喝酒,几杯酒下肚以后便耍起了酒疯,不但不给钱,还打了跑堂的,掌柜的上前跟他们理论,也被安宝扇了两个大耳光,酒楼里顿时大乱。正在这时,陆陆带着一伙人走了进来,他大声嚷嚷:"是哪个吃了豹子胆呀,敢在老子的地盘撒野?"原来,这座酒楼每月都向陆陆的团伙交保护费,酒楼里只要有事,陆陆就会出面摆平。安宝有些醉了,他见一个身穿黑绸布大褂、歪戴礼帽、一只眼睛罩着黑色眼罩的"独眼龙"带着几个彪形大汉向他走过来,有些胆怯了。但是,身边有几个狐朋狗友壮胆,他也不好示弱,就大声喊道:"你是什么人,敢来管老子的事?"陆陆哈哈一笑,侧过头去对他的手下说:"你们看,还真有不怕死的。"陆陆的手下有一人认识安宝,他轻声对陆陆说:"陆哥,这人我认识,他是赵老太爷的外孙。"陆陆问:"哪个赵老太爷?"那个手下说:"就是你姑爹赵老板呀!"陆陆听了哈哈大笑说:"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陆陆走过去拍着安宝的肩膀说:"你是安宝兄弟吧?我们是自家兄弟,来,来,坐下来说话。"安宝满脸狐疑地问:"你是哪个?怎么认得我?"陆陆说:"我就是陆陆呀!"安宝笑了起来,说:"你就是陆陆?我可久闻大名呀!按辈分我应该叫你叔叔,那我就叫你陆叔吧!"陆陆说:"什么辈分不辈分的,我不讲那一套。你就随大伙叫我陆哥吧!"

原来,陆陆和安宝都互相知道对方,就是没有见过面。陆陆转过身去对酒楼老板说:"这是我朋友,他们的酒钱记在我的账上。"于是,陆陆叫跑堂的上酒,让两边的人坐到了一起,喝酒聊天。陆陆和安宝聊得非常投机,相见恨晚,两人又臭味相投,便成了好朋友。陆陆对安宝说:"你跟着我干吧,我保证不会亏待你!"安宝正走投无路,就高兴地答应了。从这天以后,安宝就参加了陆陆的团伙。两人经常在酒楼、妓院、赌场双入双出,一起为非作歹,他们的臭名声在汉正街、三民路一带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人们见了他们,都要退避三舍。武汉沦陷以后,他们又一起投靠了日本人,在日伪特务机关找到了一份差事,当起了日伪特务,成了日本人的鹰犬。陆陆还是一个小头目,手底下管着十几号人,安宝是亲戚,理所当然地成了他的副手。两人经常挎着盒子炮,带着一帮小喽啰招摇过市。

陆陆看上了一家商铺老板的女儿,并得知祖父与这个老板认识,便来找祖母,求她向祖父说说,请祖父出面,向这位老板提亲。祖母对这远房侄子虽然厌恶,但碍于情面,就对祖父说了。祖父一听,骂道:"他是什么东西?连猪狗都不如,也配娶人家的女儿?"祖母说:"他好歹也是我侄子,你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就去一趟吧!"祖父说:"要去你去,我是不去的。"祖母见祖父态度坚决,也就没有了办法,只好对陆陆说:"提亲的事办不成了,人家的姑娘许配人家了。"陆陆当然不会就此收手,决定亲自出马。他天天到这家商铺去纠缠,向老板提亲。老板的女儿出门时,陆陆就在半路上堵她,说要和她交朋友,拉拉扯扯地耍流氓。老板的女儿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弄得这家商铺的老板非常害怕,就让女儿躲到乡下去了。

后来陆陆决定来硬的,便带着几个手下,拿着几盒点心、几瓶酒来到商铺,对老板说:"我看上了你女儿,决定娶她,这是聘礼,咱们商量个好日子,把婚事办了吧。"说完,叫手下把点心和酒摆放在柜台上。老板赶忙说:"老总,您看上了小女是我们的荣幸,只不过小女已经许配了人,怎么能再高攀您呢?请您高抬贵手,放过小女吧!"陆陆拉下脸来,说道:"我看上了你女儿是瞧得起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倒是想放过你女儿,只是它不同意!"说完,"啪"的一声,把盒子炮拍在柜台上。老板吓得连连作揖,说道:"老总息怒!我说的都是实情,怎敢骗你?"说完,叫伙计端出一个大托盘,托盘里放着用红纸包着的三封光洋,说道:"这是我的一点小意思,请老总笑纳。"陆陆见商铺老板送来了钱,立刻堆下笑脸,收下了光洋,说道:"既然老板有难处,我也就不勉强了。"说罢,带着手下走了。

安宝见陆陆得了一笔意外之财,十分眼红,也想如法炮制。有一次,他在电影院看上了一个学生打扮的妙龄女郎,散场后就尾随其后,得知她是民族路一家绸缎庄老板的千金。第二天他就挎盒子炮到这家绸缎庄纠缠,要求与老板的女儿交朋友。没想到这位老板非常开通,好烟好茶地招待他,并对他说:"老总看上了小女,是我们家的荣耀。但这事也不能办得太草率,您看这样行不行,我先跟家里人商量商量,三天以后一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安宝听老板这样说,心中大喜,高高兴兴地离开了绸缎庄,等三天以后再来听好信,谁知这是老板设下的陷阱。这位老板可不是一般的人,他儿子是汉口日本宪兵队的翻译官,在日本人那里红得发紫,这个情况安宝哪里知道?也是安宝活该倒霉,当他三天后挎着盒子炮喜滋滋地再次闯入绸缎庄时,老板的儿子带着几个日本宪兵赶过来了。他一见势头不对,想开溜,却被一个日本宪兵抓住,冲他喊道:"你的,什么的干活?"安宝连忙说:"我的,自己人,自己人!"日本宪兵说:"你的,重庆分子的干活!"老板的儿子过来狠狠抽了他两个大耳光,大声骂道:"他妈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带走!"不由分说,把他抓进了宪兵队,打了个半死。

安宝的母亲求祖父找绸缎庄的老板说情,祖父生气地说:"你养的这个好儿子在外头干了些什么事,你不晓得吗?你也应该管管他,怎么能让他由着性子胡作非为呢?现在出事了,你着急了,要我去救你儿子,我怎么救?那可是日本宪兵队呀!"安宝的母亲哭着说:"安宝再怎么不成器,他也是您外孙呀!您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宪兵队吧?"祖母也在一旁求祖父。祖父不得已,只好带着厚礼去绸缎庄老板家里向他求情:"我外孙太不懂事,冒犯了您,我特来代他赔罪,请您看在我的薄面上,饶了他吧!"绸缎庄老板与祖父有生意上的往来,也就卖了个人情给祖父,说道:"在下不知道他是令外孙,才有了这场误会。既然是令外孙,赵老板今天又亲自屈尊光临寒舍,一切都好办。"安宝很快就放出来了,虽然被打得遍体鳞伤,但总算保住了一条命。

日本投降后,安宝因汉奸罪被抓了起来。安宝的母亲到警察局喊冤,说:"我儿子被日本宪兵队抓过,差一点被打死了,他怎么会是汉奸呢?你们不能乱抓人呀。"警察局派人去一查,日本宪兵队果然有安宝被捕的记录,档案上写的是"重庆分子",罪名是"从事反日活动"。于是,警察局承认抓错了人,把安宝给放了。安宝就这样稀里糊涂成了"抗日分子",还在警察局谋到了一份差事。不久,他因敲诈勒索被人告到了警察局,被开除了。解放后,他哥哥在铁路部门为他找了一份在货车上当押运员的工作,又因偷拿货物,被公安局拘留,放出来后就成了无业游民。此人一直打光棍,直到离开人世。至于那个陆陆,日本投降后,他投靠了国民党军统,参与杀害多名共产党地下工作者,解放后被枪毙了。

武汉的大马路上有不少鬼子兵,他们见了面都要互行军礼,中国人见了都远远躲开。这些鬼子兵在大马路上昂首阔步,趾高气扬,俨然像这片土地的主人;他们旁若无人,谈笑风生,却不知道自己的末日正在悄悄临近。马路上的中国人敢怒而不敢言,只能在暗处向他们射去仇恨的目光。日本人刚打进中国时,疯狂烧杀抢掠,企图以暴力吓倒中国人,使中国人屈服,服服帖帖当顺民。但这样只能激起中国人更大的仇恨,更激烈的反抗。后来日本人为了长期占领中国,渐渐改变了策略,他们开始用军纪约束士兵,禁止他们胡作非为。因此,从表面上看,日本兵与中国老百姓相安无事,但是,以占领者自居的日本人怎么可能对中国人平等相待呢?在他们的眼里,中国人始终是亡国奴,是下等人,他们随时都可以奴役和欺负中国人。

在武汉,很多机关、大楼前都有鬼子兵站岗,中国人走过时都要向他们鞠躬,否则就要招灾惹祸。听说有个中国女学生经过时没有鞠躬,就被鬼子兵叫过去跪在大街上,这时正好有一个清洁工挑着一副空粪桶从附近经过,鬼子兵强迫这个清洁工将空粪桶扣在女学生头上,路过的鬼子兵见了都鼓掌大笑。可以想象,当时目睹了这一暴行的中国人会有何种感受!这不仅是这个女学生的屈辱,也是全中国人的屈辱。汉口最热闹的地方是中山大道,中山大道上有一座全市最高的大楼,它是汉口标志性建筑,叫水塔,在它附近的大楼里,有不少鬼子的军事机关,其中有一座楼(原中国银行汉口分行)就是日本宪兵队。这座楼里经常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和狼狗的狂吠声,令人毛骨悚然。很多中国人被以各种罪名抓到这里,遭受各种酷刑的折磨,再也不能活着出来。汉口人将这里视为魔窟,都远远地躲开。

我们就读的学校在大夹街,离家不远。学校除了学语文、算术外,还要学日语,而且日语的课时很多,这也是日本人奴役中国人的手段之一。上课的老师都无精打采的,唯有教日语的老师很精神,对学生的要求也很严格,谁要是不好好学就得挨板子。后来听说此人是日本某个机构派来的。日语课学些什么内容全忘光了,只记得每天"啊﹣依﹣乌﹣哀﹣喔"地背日语字母,至于为什么要背,全然不懂。每个星期一早上要举行周会,跟国统区的学校一样。全校师生在操场上集合,由校长领着背诵孙中山的遗嘱,向孙中山的遗像三鞠躬。这是日本人奴役中国人的又一手段,让中国人从小就把汪伪政权当正统,永远死心塌地地当顺民。

学校里最为活跃、最为厉害的人物是训育主任。此人中等身材,留着平头,八字胡,老戴着一副深色眼镜,给人一种莫测高深的感觉。他对学生不是打就是骂,罚跪罚站是家常便饭。每次开全校大会时,他总是猫在小平房的房顶上,监视整个会场。他手里攥着一把小石子,这些小石子是他整治学生的武器。发现有说话和做小动作的学生,就扔小石子打他。他还真练就了一身"百发百中"的本领,一扔一个准,很少失过手。凡是被空中飞石击中过的孩子,立马就老实了。原先吵吵闹闹的会场,随着他交错飞舞的小石子,很快就安静下来了。有时候,他会突然出现在会场的后面,手执竹板从后往前走,见了说话和做小动作的学生,就狠狠地打一板子,一路"噼噼啪啪"地打过去,会场顿时鸦雀无声。学生上课时他也不闲着,偷偷地到各教室外视察,隔着玻璃窥视教室里的情况,发现有表现不好的学生,就冲进教室进行管教,全然不把正在上课的老师放在眼里。

他还把学生当劳动力,时不时领着学生去某个部门干些清理现场、打扫卫生之类的体力活,当然是白干,没有任何报酬。我参加过一次这样的活动。大清早,我们这个班的同学就自带干粮在学校门口集合,由这位训育主任亲自带队出发。我们列队沿中山大道北行,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要去干什么。训育主任手持一北行,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要去干什么。训育主任手持一根像乐队指挥用的指挥棍一样的细棍,是用来抽打那些不听话的学生的。他一路喊着"一二一"的口令或吹着哨子,昂首阔步地带着队伍向目的地前进,旁若无人。队伍迈着整齐的步伐,雄赳赳气昂昂地行进,我们走在队伍里也觉得很神气。很多路人驻足观看,过路的鬼子兵也停下来鼓掌,嘴里不停地发出"哟西!哟西!"的赞叹,仿佛看到了他们用武力打造的"王道乐土"的辉煌成果。训育主任脸上充满了得意之色,一边摇头晃脑更加使劲吹着哨子,一边不时停下来向鼓掌的鬼子兵鞠躬答谢,活像一个马戏团的小丑。观看的中国人没有鼓掌,有些人很快就走了,有些人则向训育主任指指戳戳,嘴里骂着"汉奸""走狗",脸上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队伍到了江汉路一家电影院门口停了下来,目的地到了。原来,我们是来给这家电影院打扫卫生的。我们扫地、擦桌椅、抹玻璃,一直干到中午才干完。然后,训育主任叫我们坐下吃干粮、喝水、休息,他自己则不知道到哪儿去了,估计他是被电影院的人请去大吃大喝了。一个小时后,训育主任才回来,领着我们回到学校。不知道训育主任与这家电影院的老板是什么关系,或许他瞒着大家赚了一大笔劳务费吧?据说,日伪时期学校的训育主任都有特殊背景,有的往往就是日伪特务。他们除了管理学生外,还要负责监视教职员工,如果发现他们有反日言行,立即报告。因此,这些人在学校飞扬跋扈,气焰熏天,谁也不敢惹他们,就连校长也要让他们三分。所以,让学生荒废学业到外边帮别人义务干活,即使老师、校长有意见,也不敢管。

进入一九四四年后,美国为了加快日本的灭亡,派飞机频频对日占区的军事目标进行轰炸,汉口也在轰炸之列。美机都是晚上飞临汉口上空,炸完了就飞走了。过了一会儿,美机又一次飞临汉口上空,但这次不是扔炸弹的,而是拍照的。据说汉口硚口王家墩一带有一个日军的军用机场,还有弹药库、油库等军事设施。从这个机场起飞的日本飞机经常到国统区去轰炸,对中国的大后方威胁很大。美国飞机轰炸的目标大概就是这个机场和附近的军事设施。三民路、汉正街一带离王家墩很近,因此频频遭到误炸。我们家所在的九如巷是一条小巷子,住在这里的都是中国平民,但也多次遭到误炸,几乎一半的房屋被美机扔下的燃烧弹烧毁,很多居民被烧死。

九如巷第一次遭美机轰炸时,我们非常恐慌,扶老携幼冲出门去,出现在眼前的景象让我们惊呆了:巷子里多处房屋被炸毁,正在燃着熊熊大火,巷子两头都被大火封死了,根本逃不出去。巷子里到处都是烧焦了的尸体,有的尸体上面的火还在燃烧。更惨的是,有的人一边带着身上的火满地打滚、爬行,一边喊"救命"。有一个妇女被燃烧弹的碎片击中,大火烧得她往前爬行,而她面前却是一个被火围困的小女孩,一边爬行,一边喊着"妈!妈!",很快,孩子就被火苗吞噬了。我们企图冲出火海,但没有成功,最后只得回到家里。后来,美机来时,我们就在家里待着,听天由命。祖母每到这时,总是拿着一个马桶盖向天空晃动,她紧闭双眼,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她念的是什么。我们很好奇,凑过去一听,原来她念的是"南无阿弥陀佛"。后来才知道,祖母晃动马桶盖是为了求菩萨保佑,让菩萨命令风神把炸弹吹到别处去,不要掉在我们家里。难道是祖母的祈求真的感动了菩萨?美机的燃烧弹炸了我们很多街坊邻居的房子,竟然一直没有光顾我们家,老宅现在还安然无恙地矗立在九如巷,这也可以算得上是奇迹。

为了躲避美国飞机的轰炸,我们举家迁往汉阳乡下,因为美国人不会把炸弹浪费在这些地方。汉阳城外有个村庄,叫邓家庄,邓家庄对面的邓家岭就是父亲的长眠之地。邓家庄的大户邓黎斋是祖父的朋友,他力邀我们全家去他那儿避难,祖父欣然同意。我还记得到达邓家庄的情形,我们一家老小(包括祖父的二房一家)共十余口,经过一路跋涉,于下午一点左右到达邓家庄。一进村子,邓老板就在村口迎接。他与祖父行过拱手礼以后,就带我们去到他的宅院。我们又饥又渴,几乎都站不住了。邓老板早已备下了丰盛的饭菜为我们接风。红烧鱼、炒鸡蛋、烩豆腐、珍珠丸子、腊肉炒菜苔、萝卜烧肉、藕煨汤等一道道农家菜陆续端上了饭桌。邓老板首先致欢迎词:"耀翁(祖父字耀堂)一家光临,令寒舍蓬草生辉。今日略备薄酒,为耀翁一家接风洗尘。乡野之地,没有什么好东西,只能用这些粗鱼笨肉聊表心意。请大家开怀畅饮,吃好喝好!"邓老板说完,举起酒杯向祖父敬酒,祖父端着酒杯说:"我们一家到府上避难,多有打扰,已经很不好意思,今又蒙黎翁设盛宴款待,其情其义,令在下感动,我代表全家向主人表示谢意!"祖父说完,与邓老碰了杯。我们早就等不及了,祖父刚一说完,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一会儿工夫,将所有的菜一扫而光。在我的记忆里,这是我有生以来吃得最香的一顿饭。邓老板的宅院里已经住了不少人,都是为了躲避美国飞机轰炸而投奔来的亲友。邓老板将正院腾出来让我们一家居住,他自己一家搬到偏院去住。

父亲去世后葬到了远离汉口的邓家岭,没有想到的是,为了躲避美国飞机的轰炸,我们又来到了邓家岭。更巧的是,父亲的坟墓正好对着我们居住的邓家大院,中间只隔着一个大水塘。面对着父亲的长眠之地,母亲真是心如刀绞,悲痛万分。起先,大伙都瞒着她,不让她知道父亲的坟就在附近,可是,没过多久她就知道了。她知道后,立刻准备了纸钱,要到父亲的坟头去哭祭,我们兄弟几个就陪着她一起去。我们搀扶着她往水塘那边走过去,刚走到水塘,母亲就哭了起来,一直哭着走向父亲的坟头。父亲的坟是新坟,在山坡的最高处,非常显眼。母亲一到了父亲的坟头,就一下子坐在地上,两手拍打着墓碑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诉说自己的悲痛和思念。我们在一旁烧纸钱,也陪着母亲流泪。从这天以后,她隔三差五就要到父亲的坟头哭上一场,即使不去坟头,也常常站在大门口,泪汪汪地看着水塘对面的山坡,久久不肯离去。邓家岭真是母亲的伤心之地呀!

美国飞机轰炸汉口的行动没有停止的迹象,因而我们在邓家庄的避难生活不可能很快结束。但我们也不能长期借住邓家宅院,给主人增添麻烦,所以祖父决定离开邓家,单独居住。邓家大院后面的坡地上有一大片无主荒地,临近公路,我们家就在这里盖了几间简易的茅草屋,全家离开了邓家搬到这里居住。草屋后面的山坡上有很多坟,每到夜间,坟头之间隐约有鬼火闪烁,让人感到恐怖。后来知道,所谓"鬼火",实际上就是萤火虫,坟地的草丛里有很多萤火虫,一到夜间就在坟头间飞来飞去,制造恐怖气氛。刚搬到草屋时,见到这么多坟,心里很害怕,晚上也不敢出门,后来才渐渐习惯了。汉阳郊外荒野之地很多,荒野之地上几乎都是坟。俗话说:"汉口人多,汉阳坟多。"汉口人死了,都要送到汉阳安葬,因此,汉阳郊外的荒野地基本上都成了坟地。

每到清明节,这些地方就热闹起来了。汉口人纷纷过来上坟,这里的老乡也都忙活起来。他们扛着铁锨来到坟地,看见有人上坟,就铲一块带有青草的泥土,切得四四方方的,搁在坟头,这给坟上"坟包",然后向上坟的人要"坟包钱"。或者拿着棉垫子,见上坟的人要跪拜了,就赶紧将棉垫子放在坟前,供跪拜的人使用,然后收"拜垫钱"。"坟包钱"和"拜垫钱"给多少没有定规,可多可少。穷人可以少给,富人可以多给,如果碰上一个出手阔绰的财主,给几十、几百也未可知。

我们家的草屋背靠山坡,面临公路。公路两边原本都是荒地,后来,从汉口逃来的难民纷纷在这里盖房安家,渐渐变成一条街了,有些人还开商铺做起了买卖。原来冷冷清清的荒野之地,现在人来人往,变得十分热闹。二哥、我和四弟进了汉阳城里一所学校上学,每天清晨,我们背着书包,沿着公路步行到学校去上学,中午回家来吃饭,下午就不再去了,因为学校是半日制。为了打发空闲时间,我们在草屋后面开垦出一块菜地,种上了小葱、萝卜、白菜。经过我们辛勤劳作,蔬菜长势良好。我们还在集市上买了一些鸡雏喂了起来,经过我们精心饲养,小鸡渐渐长大,成了大鸡,而且十分壮实,大家见了都很高兴。在祖父的指导下,二哥和我饶有兴趣地在公路旁摆起了小摊,卖些芝麻糖、绿豆糕之类的小食品,体验做买卖的滋味。祖父拿出钱,让我们从城里按批发价买进一批小食品,然后按零售价在小摊上销售,赚取其中的差价。祖父说:"赚了钱是你们的,赔了钱是我的。"可惜的是,我们的小摊摆了几天,就只有两三个顾客来光顾,再也摆不下去了,只好收摊,小食品都让我们吃进肚子里了。不过,通过摆摊,我们知道了做买卖是怎么回事。山坡上黄鼠狼很多,经常在夜间窜进茅草屋的后院,叼走我们饲养的鸡,有些鸡虽未被叼走,也被咬伤了,成了"伤病员"。后来,"伤病员"都成了餐桌上的美食。于是,我们连鸡也不养了。

【赵克勤,毕业于武汉大学,是语言文字学者和著名编辑家,曾在北京大学从事17年的教学工作,后调到商务印书馆担任编辑。先后参与了《辞源》第二版、第三版的修订工作,也参加了多部工具书的编写,编辑过多部词典、专著,出版过《古代汉语词汇学》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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