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来到西安之前,无忌只和爱新觉罗·阿慧见过面,其他谁也没见过。
就算是自己给人暗中盯梢,以他的武功也不可能全然不知。他从白猿谷出来,也是风不吹、草不动、神不知、鬼不觉,路上一个熟人也没碰上。
除了爱新觉罗·阿慧,没人知道他要来西安。
但这也说不通。
爱新觉罗·阿慧要杀他,有的是办法,完全不用搭上这么多人的性命。爱新觉罗·阿慧前一天还在和他温柔缱绻,后一天就派人栽赃给他,这无论如何都说不通。何况爱新觉罗·阿慧要他死,在白鹤观就不要救他,轻而易举就可以达成目的,何须这样弯弯绕绕?
事已发生,镖局和朱家的四五十口人总归是死了,再也活不转来了。
不由得无忌不心生警醒。
他不出来见尚宝潼和明月,是想自己单独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查个清楚明白。
他寄望于这件事不是爱新觉罗·阿慧暗中指使的。
他不是没想到逐鹿侯,不是没设想这是逐鹿侯的陷阱。
但一路上没有逐鹿侯的刑天盟武士的影子,如果有,他绝不会发现不了。
一个接一个的谜团,在黑暗中汹涌而来,无忌好像身在无边无际的海洋中浮荡漂流,给滔天巨浪压得透不过气来。他尽力游泳,却始终看不见迷途的彼岸。
如果这是爱新觉罗·阿慧指使她手下的人做的案,然后栽赃给他,她这么做是为什么呢?
无忌在胡思乱想中,听着耳边滴滴答答的钟乳石的水声,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黑暗中,一个梦也没有。
一转眼到了第五天,他的伤情果如甘凤池所言,基本痊愈,内力也已恢复得差不多了。第六天一早,无忌从山洞走出来,却似好像几天几夜没睡觉一样,疲倦之极,一点气力也没有。他披襟迎风,极目远眺,只见山峰重叠,一望无尽,万山丛中,小径如带,不觉喟然叹道:“八百里秦川,原如长蛇,形似犬牙,当真冠绝天下,我进关之后,还没看见过这样雄奇壮丽的景色!”他独自一人登上山顶,居高临下,只见脚下的山坡小径延伸远去,郁郁葱葱的秦岭有如一条不见首尾的长龙翻山越岭,蜿蜒盘旋,远处烟波弥漫,青黛隐约,目不可及,心怀沉郁,不觉吟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秦始皇当年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牧马,才留下这一片大好河山。我辈积弱,想要仰追前贤,已是遥不可及,可不令人感叹?”
他遥望远方,若有所思,心道:“自我入世,麻烦不断,纠葛缠身,这样的日子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转念又想:“明月和老尚来到关中,是来找我吗?我这样躲在荒山野岭也不是办法。”他打算把发生自己身上的事的来龙去脉搞清楚,眼下已是事不宜迟。想到这里,他拿起宝剑离开山洞,向秦岭深处走去。
这一天走到一个名叫“葫芦垭”的地方,正要坐下来吃干粮时,看见大路上走来两个农夫,一个四十来岁,古铜色的肌肤,另外一个六十多岁,看上去有点佝偻,慈眉善目,两个人都挽着裤腿,身上都是星星点点的泥,肩上都荷把锄头,一路走一路说话。老的那个手里还拿着一卷皱巴巴的纸。
这两个人根本没在意正在路边歇脚的无忌,他们自顾自地说话,一条大路,他们在那边,无忌在路这边的大树下坐靠着大树。无忌并未引起他们的注意。
两个人越走越近,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听说死了四五十个人呢。”老农夫对他的同伴说。“真惨。”
“阿叔,你说这个凶手是什么样的人呢?啧啧,听说还死了几个小孩,这个杀千刀的!”
“唉,我哪里知道,这张榜文拿回去给于秀才看,我们才知道官府要抓谁。”
无忌眼见这两个人就要从身边走过,站起身来朗声叫道:“两位留步!”
两个农夫闻声一愕,回转身来望着无忌。
无忌抱拳说道:“能不能把你们手上的榜文给我瞧瞧?”
老农夫笑道:“这有什么不可以?我们也不识字,正要把榜文带回去给村子里的秀才看看,让他告诉我们这榜文上写了什么呢。”他一面说一面把手里的榜文递给无忌。
无忌打开一看,原来是西安府的海捕公文,榜文“图文并茂”地通缉“要犯”,大意是:“逃犯高无忌,某月某日假借到西安访友名义,恃艺行虐,试图敲诈西安富户朱某不逮,遂杀伤人命,又纵火焚尸,实属罪大恶极;旋又至某处民居,残杀外来住户宗氏一家计四十六口,后因案发,更匆忙逃匿,后不知所踪,现通令各衙火速捉拿凶犯,以正视听”云云。
无忌看了问道:“老丈这榜文是哪里来的?”
老农夫说道:“在前面,前面的贺家集上。”
无忌问道:“山里还有集市?”
那四十来岁的中年农夫点头道:“贺家集是出山的一条道路,西安城里的人知道秦岭的皮货好,每逢赶集,都到贺家集来买卖山货皮货,我们这张榜文就是从贺家集上揭来的。”
无忌点了点头,又仔细看了一眼榜文的落款,一个是西安府的府台官印,还有一个,竟然是汉营副都统兼陕西巡抚马玉琮的官印。无忌看完,问道:“西安府的榜文,上面怎么会用汉营都统的印?”
那四十来岁的农夫说道:“这位客官,你不是我们本地人吧?西安府和别地方不太一样,汉营都统的官位和权力在府台衙门之上,府台衙门遇上大事,不能擅自做主,而是要先知会汉营都统,才能施行的。这个马都统有个‘马王爷’的绰号,平日独断专行,横行跋扈,没人管得了他,快八十岁的人,前年还讨了一房小妾呢。他在我们这里官位最高,集军政大权于一身,手里又有兵权,几任府台都是文官,不敢将他得罪,上一任府台离任后,朝廷干脆叫马都统兼了巡抚之职,榜文上当然有他的官印和名字了。”
无忌想了想,忽然面露冷笑,说道:“我倒想去拜访拜访这位‘马王爷’,看看他脸上是不是真有三只眼。”
两个农夫面面相觑,心想这个外乡人真是胆大包天,连西安城大名鼎鼎的马王爷都敢招惹,是不是不要命了?
无忌却有着自己的想法,高七娘子曾对他说起义父的往事,说义父最后落得魂归草原,和一个人有着极大的关系,这个人就是马玉琮。马玉琮是义父曹伯彦的“岳父”,当年马玉琮的女儿马玉芳把曹伯彦他们去大雪山的行程告诉了他,马玉琮甚是精明,一听这个消息,立即派人找来了血滴子,才有了后来曹伯彦他们在大雪山功败垂成。可以说,曹伯彦的死和这个马玉琮脱不开干系。这么多年他在官场平步青云,做到一方封疆大吏,无忌却一直没找他讨回血债。现在正好他来到了西安,这个机会是绝不能放过的。尽管无忌麻烦缠身,但他还是决定顺手除掉这个害死义父的凶手。
他在山上等到黄昏时分,便即戴上了那张黄澄澄的人皮面具,从贺家集下山,向西安而来。他功力已复,百十里路,转眼就到。谁知到了城中,却见大街小巷张灯结彩,人人面带喜色。无忌不知出了什么事,走进一家酒楼向老板一打听,才知原来是青海的白教法王新任,归顺朝廷,奉旨到各处讲经说法,今日刚好来到西安,在城中的卧佛寺连夜开讲,明天则在法门寺中举办超度法会。西安城中信中无数,听说新任的白教法王年轻有为,是十方丛林有名的佛子,前去听讲的人,少说也有数万之众。
无忌问明了法王在何处讲经说法,心中冷笑一阵道:“恐怕今天的说法大会,要变成马玉琮的招魂大会了!”要了几个小菜和一壶酒,吃饱喝足,过了半个时辰,街上开始人流如梭,前去卧佛寺听讲的百姓三三两两,向卧佛寺走去。无忌走下酒楼,也汇入了人群之中。在人群中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到了卧佛寺。讲经说法的仪式已在进行,无忌离得远,只能看见法台上有几个官员端坐,正前方端坐一位白衣僧人,正在口若悬河,舌灿莲花。身边不少百姓指指点点,说那就是白教法王,真是一位年轻有为的佛子。无忌无心听讲,在人群中四下张望。过了一阵,法台上讲法暂时休止,信众们各自合掌,送法王回宫暂息,台上那几个官员也随法王入内去了。
无忌挤出人丛,来到一个僻静之处,飞进后院,但见园中佳木葱笼,奇花烂漫,清流曲折,山石峥嵘,有座佛堂,隐在树林之间,无忌心道:“如此盛况,马玉琮那老儿大约也在此处。”正想绕过假山,飞到佛堂顶上,忽然只听一个极细微的话语传了过来,若非无忌练过“听风辨器”,几乎以为那是草虫呢喃,急忙缩在假山下不动。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你瞧清楚了?果然是个大个子?”另一个人低声道:“是,走在人群中,比一般的人高出大半个头,这么高的身高,在关中地区极少见着,一望不由不让人生疑,他就是苍域修罗。”无忌心头一凛,想道:“看样子我只是易容改装,还不易瞒过所有人的眼睛,西安城里耳目太多了。”
那苍老的声音又道:“要告诉法王吗?”另外一个人说道:“告诉法王有好处也有坏处,最好是能够见见法王。可是······”话声忽地戛然而止,紧接着佛堂的门打开了一半,一个光头伸了出来,左右窥视了一阵,又缩了回去。月光之下,无忌一眼看到,说话的那人是贡布,怪不得听着有点耳熟。原来在香河时给他趁乱逃走,又来到西安。无忌不禁心头一凛,不知贡布打的是什么主意?
和贡布在一起的是个白发苍苍的官员,说道:“你想让我替你在法王面前说好话,让他准你重列门墙?”
贡布点头哈腰地说:“贫僧此番来到西安,就是特意来求马大人帮忙的。贫僧愿回到法王身边,哪怕给他做牛做马,也心中欢喜。”那老头果然是马玉琮。
马玉琮说道:“这件事原本不难,可法王在讲经说法期间谁都不见,要求见他的人多如牛毛,官阶和我相同的朝廷官员就有十几个,等着排队接受法王的‘洗礼’和‘赐福’。我贸然通传,非给法王的手下挡驾不可,这件事当真不好办。要不然你在这里等,等过了今晚,我再替你安排,怎样?”
贡布道:“只怕给法王的人发觉。”
马玉琮道:“不用怕,这里是专门给我准备的地方,法王的弟子不会到这里来。我在门外调派自己的人看守就是了。对了,侯爷为什么没来?”
贡布道:“他在闭关,眼下不便前来。”
马玉琮道:“和你一起来的有什么人?”
贡布道:“还有几个随从在外面,没有大人的许可,他们不敢进来。贫僧先来求见大人,还有两件事。”
马玉琮道:“什么事?”
贡布道:“第一件,听说恨崖主人也来了西安,不知大人有没有见着?”
马玉琮道:“他还没到。他带兵护送朝廷颁给法王的金册和玉瓶,要明天晌午过后才会到西安。你问这个做什么?”
贡布道:“侯爷想让大人替他安排,见一见恨崖主人。”
马玉琮道:“这件事我可以代为传信,恨崖主人卖不卖我的老脸,这我可不敢说。”
贡布道:“事成之后,侯爷一定好好犒劳大人。”
马玉琮道:“不是我不愿尽力,恨崖主人的脾气性情你们不太知道,侯爷和他过不去,恨崖主人岂会善罢甘休?恕老夫直言,侯爷得罪恨崖主人这件事是做得大大不妥了。”
贡布道:“是是是。请大人一定竭力玉成此事。”
马玉琮道:“我只能尽力一试,成与不成,老夫可不敢打保票。”
贡布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这次贫僧来得匆忙,只带二十万两银票,权当大人替侯爷引见法王的劳苦之资,日后侯爷重返京城,还有谢意,请大人务必收下。”马玉琮哈哈一笑道:“这件事不过举手之劳而已,侯爷何故如此客气?”欣欣然就把逐鹿侯的二十万两银票收入囊中了。
无忌听到这里才知道贡布的来意,原来逐鹿侯还是不甘就此退居草野,正在寻找机会,重回京城,日后和白教联手,觊觎天下四海。也许逐鹿侯想巴结爱新觉罗·阿慧,也有此意。可笑马玉琮昏聩老迈,哪想得到逐鹿侯的险恶用心。
马玉琮收了银票,接着又问道:“你刚才说有两件事要求我,才只说了一件,另外一件呢?”
贡布压低声音问道:“不知大人是否知道‘苍域修罗’的消息?”
马玉琮道:“你认得‘苍域修罗’吗?”
贡布道:“认得,他是侯爷最大的敌人。”
马玉琮奇道:“本官和侯爷认识的时间也不断短,为何以前未听他提过‘苍域修罗’是他的敌人?”贡布说道:“前尘往事,真是一言难尽。大人有所不知,这个‘苍域修罗’扎手得很,侯爷以前是曾经想将他收为己用的。”便将无忌的事捡一些主要的说了一遍。马玉琮说道:“他在西安做下好大的案子,我已发布通缉海捕文书,行文各地,捉拿他了。好在这是在关内,要是全国通缉,穆土穆王公知道我通缉他的弟弟,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乱子来呢。你可知道,穆土穆王公刚刚来到京城朝见皇上,向皇上敬献朝仪,皇上十分欢喜,对他恩遇有加,京里的王公大臣,个个都去给他献殷勤呢。叫穆土穆王公知道我通缉他弟弟,我这个官还做不做了?你无端端地问起他做什么?”
贡布道:“侯爷想趁这次机会,为皇上出力,将‘苍域修罗’抓住。”
马玉琮道:“侯爷这个决定真好,他若能将‘苍域修罗’抓住,本官在皇上面前说话也就好说多了,到时恨崖主人就算想阻止侯爷回京,只怕也力有未逮。不过要抓‘苍域修罗’,也要等穆土穆王公离开京城之后,在此之前,断不可乱来。”贡布说道:“侯爷就是这个想法。但求大人鼎力相助。”
马玉琮问道:“你这次来西安,带了多少人手?”贡布道:“侯爷现在没有了官职,按照朝廷的规矩不能私养人手,来之前侯爷又不知大人是否愿意帮忙,因此这次来我带来的人手十分有限。不知大人这么问是什么意思?”马玉琮道:“我怀疑‘苍域修罗’还在西安,并未远走,我手下没有什么江湖上的高手,查缉起来颇有为难之处,如果你带了帮手,正好可以向你借用,找出‘苍域修罗’的藏身之处,将他一网成擒,岂不是一石二鸟?侯爷的眼中钉也除掉了,我还有了在皇上跟前说话的资本。”
贡布道:“请大人容我详禀。我带的人手虽然有限,但要求得援助,却是不难。”
马玉琮将信将疑,说道:“我知道侯爷出京之后,他的手下已都随他回去了,西安可不是他的势力范围,你从哪里取得援助?”贡布道:“大人有所不知。逐鹿氏在秦岭商山有两个分支,这两个分支千百年前都是一个祖宗,侯爷是逐鹿氏的族长,有权命令他们相助自己。这回从老家来,侯爷特地把号令逐鹿氏族人的令牌交给我,以备不时之需。大人只要撒网出去找到‘苍域修罗’的消息,接下来的事,就可以交给我们来做了!”
马玉琮打了个哈哈,话锋一转,说道:“是这样吗?我正想问你呢,你确定西安城里发生的两件血案,和侯爷都没有关系?”贡布一愣,随即陪笑道:“大人圣明。朱家那个老头子确是侯爷派去的人杀的。侯爷知道大人顾念彼此的交情,定然不会怪罪。”马玉琮嘿嘿一笑,道:“你们侯爷真是精明。镖局的人和你们没关系?”
贡布说道:“这些人蝼蚁草蛄,何足为患?找到‘苍域修罗’,把所有人的死都推在他一个人头上,大人也好交差,侯爷也出了心中一口恶气,不是两全其美吗?”马玉琮虽是怀疑,此时心中却想道:“镖局里那家人好歹也是四十几条人命,你就算再狠,也不该斩尽杀绝,连十几岁的孩子也不放过,何况西安城在我管辖范围以内,闹得满城风雨,朝廷怪罪下来,你让我如何交代?”想了一想,白花花的银子立即置于良知之上了,说道:“好,就按你说的做,今晚之后,你就去商山一趟,召集人手,我这里也把陕西的捕快都调出去,我们合伙先把‘苍域修罗’找出来杀掉再说。”
贡布道:“那贫僧先告退了,找齐人手,贫僧带他们来见大人。”
马玉琮道:“不用这么周折。我有一枚朱红令箭,一次可以调集一千小队的人马。你若是需要更多人手,到城北郊外的兵营出示这张令箭,就如我亲临一般,有的是人听你指挥差遣。等事情过后,你再将令箭缴还给我。”
贡布道:“多谢大人。贫僧告辞了。”
无忌一直躲在假山后面静静听着,心想果然是逐鹿侯在后面捣鬼,只是他的人什么时候到的西安自己无法知悉,眼下却非要先把贡布抓住拷问,看杀害铁拐神龙他们的凶手到底是谁。他望见贡布从马玉琮的佛堂里出来,心想:“马玉琮行将就木,杀他易如反掌,贡布这条大鱼却不能放过。”悄悄起身,远远地跟在贡布身后。
贡布从佛堂出来不久,就钻进了人群之中。无忌心中暗骂“老奸巨猾”,佝偻了身躯钻进人群中,紧紧跟着他。但见贡布出了卧佛寺的山门,向后山走去。卧佛寺依山而建,分为前后两座山门,贡布去的,就是后山门。后山门建得比前山门还壮观,红墙白石,倚山踞岭,气概磅礴,在十余里外就可望见。此时夜深,但白教法王的讲经法事未散,山道之上来来往往还有很多提着灯笼的香客信士川流不息。
无忌尽量挑暗的地方行走,混在前往后山门的善男信女中,随着人流,缓缓走上山去。走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才到了后山门的佛殿前,但闻佛殿里回荡着悠悠的钟鼓声,有一队披着白色袈裟的喇嘛背负经匣,正在忙前忙后。原来白教法王完成法事的所有仪轨之后,要带领信众,到后山门的喇嘛殿来烧香回向,这才是“普度众生”的法门意义所在。无忌在人群中沿着青石板铺成的道路,缓缓前行,前来进香礼拜的善男信女摩肩接踵,并无半点嘈杂,无忌的眼神始终没离开过贡布。
好容易离开了主殿拥挤的人群,夜色中贡布白色的身影一闪,无忌赶忙跟了过去。只见主殿后面还有三座大殿,这三座大殿飞檐斗拱,上缀金像,下系铃铎,建造极其精细,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淡淡的油漆气味,可见是为了迎接白教法王驾临,整座寺庙全部整修一新。三座大殿之后,就是数丈之高的围墙,再无去路了,三座大殿离前方的主殿最少也隔了二十丈远近,黑沉沉的,四周一点亮光也看不见。无忌心中叹道:“只为了一个法王讲经说法,就不知浪费了多少民脂民膏。”在黑暗的拐角处定了定神,见贡布走进左边那座大殿后面去了。
无忌在黑暗中等了一阵,心想:“这厮不知是跟谁一起来的?”望着路边的参天大树,便纵身而上,在大树之间纵步飞腾,转眼轻飘飘的落在贡布消失的那间大殿的殿顶。
他内力初复,听力更是精绝,伏在殿顶一听,已隐隐听见下面有人说话,便循着说话的声音,缓缓下到二楼。原来这座大殿高下三层,乃是专门用于供奉西方三圣的,最顶上一层空置,中间一层是三圣金身,最下一层,是藏经楼和寮房,说话的声音是从中间那一层传来的。无忌轻功绝顶,沿着廊柱向下滑动来到二层,一点也没引起里面人的注意。
他刚到二层,就听里面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他蹲在窗下没多久,只听有人问道:“法师,这丫头和老头如何处置?”
贡布说道:“剑谱夺回来了,这两个人留着也没什么用了。等我禀明侯爷,就将他们除掉吧。”
无忌听了不觉一愣,一个丫头,一个老者,是什么人落在他们手里了?
先前那人又说道:“这份剑谱侯爷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不知是什么缘故?”
贡布嘿嘿一笑道:“你们不是逐鹿氏家里的人,可不知这剑谱的厉害。不过你们现在都是为侯爷效命,我告诉你们也无妨。我们逐鹿氏的开山始祖逐鹿无垢,当年辅佐黄帝击败蚩尤,平定九州,万夷宾服,立下不世之功,黄帝论功行赏,将他封在逐鹿地方做诸侯,这就是我们逐鹿氏的起源。无垢老祖生平有两项绝艺,一是行军打仗的兵法,其二便是武功。你想老祖能辅佐黄帝,岂是等闲之人?
他聪明天纵,又虑事极为细致周到,想到自己百年之后,若是子孙不肖,自己的绝技一旦失传,岂不可惜?何况天下虽平,难说后来又会出现蚩尤这样强大的敌人,倘若如此,那自己的兵法和武功,就会有极大的用处。因此他不在朝为官、退居藩地后,便殚精竭虑将自己半生所得,写成了三卷武功,传给后人。后来到了夏朝时,逐鹿氏又出了个厉害人物,根据夏殇王的口授得到一份剑谱,他把无垢老祖的武功和夏殇王的剑法糅合一处,最终写成这部剑法。”
先前那人道:“也就是说,你们的老祖也没说过非嫡裔不传剑法和兵法。”
贡布道:“那是当然。老祖开明,他想自己的不世绝学,岂能败在所谓‘长幼有序’的教条之上?是以他去世前只留下‘有德者居之’的遗言,凡是逐鹿子弟,只要你有本事,都可以参习兵法和武功,并无长幼禁忌。比方说传世三代之后,无垢老祖那一支忽然人丁微弱,没有资赋绝佳的传人,兵法和武功只有旁支习得。若是论什么‘长幼有序’,逐鹿氏传到第三代,岂不变成凡夫俗子了吗?”
先前那人道:“好在你们的老祖有先见之明。”
贡布道:“不错,老祖圣明,否则后来就没有殇王那一说,原本是我们逐鹿氏的剑法,也不会变成殇王剑法了。”
先前那人道:“这倒奇怪了,明明是你们逐鹿氏的剑法,为什么后来却成了殇王剑法?”
贡布道:“几百年后,朝代更迭,到了夏朝晚期,夏桀无道,七庙尽毁,夏为商汤所灭。夏桀之子殇王放逐南条,随身只有一位家将,这位家将名叫逐鹿落日,却是我们逐鹿氏第九代族长。他忠心耿耿,追随旧主殇王,居于南条。殇王是一个武学奇才,他在南条无事,起了和我们的无垢老祖一样的心思,想将自己的绝艺流传后人,于是用了十年时间,也写了三卷剑法。他无子无女,终身未娶,临死之前,只有逐鹿落日陪在身边,他便将这三卷剑法送给了逐鹿落日,以表对他几十年陪伴身边、不离不弃的感激之情。
殇王死后,逐鹿落日带着殇王遗卷和南条逐鹿氏后人历尽辛苦,回到漠北逐鹿祖居,此后再未出仕任何一朝。逐鹿落日的余生除了教导后人之外,还把逐鹿氏的剑法秘籍和殇王遗卷糅合一处,这就是我们逐鹿氏家传剑法的由来。逐鹿落日一世忠贞,即便写成巨著,也不忘故主,苦心所创的剑法仍是以‘殇王神剑’命名。”
先前那人道:“逐鹿氏现在也算子孙繁盛,为何不将这剑法传给所有子孙,光大你们的祖先门楣呢?”
贡布说道:“这是我们逐鹿氏最大的秘密。自从当年逐鹿落日传于第九代族长,此后只有逐鹿氏族长始能获知。无垢老祖与夏殇王各自写成的两大神功,后来给逐鹿落日合并一处写成的剑谱,纯阳刚猛,又阴柔无极,普通人练之不宜,强行修练,有害无益。正因为殇王神剑有这两大极端,要么至刚,要么至柔,只可两者取其一,绝对无法鱼与熊掌兼得,想练这剑法的人,要么找到一种天下最为阳刚的武功,辅佐修练殇王神剑,要么反其道而行之,以最阴柔的武功辅之,否则大事不成,还非得丧命不可。你们不要以为侯爷有意对大伙儿藏私,才不肯将剑法传授给大家。大家想学逐鹿氏其他的武功,侯爷莫有不准,想学这殇王神剑,却是万万不能。贫僧所言,绝无半分虚假。别说你们不是逐鹿氏家里的人,贫僧就是逐鹿子孙,也照样不敢贸然去练殇王神剑。”
先前那人说道:“密宗大手印是天下至刚至阳的绝技,所以法师便投入密宗,做了一位喇嘛。”
贡布嘿嘿一笑,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