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的地下爱情
邢卓
2001年旧历正月十九,我携家人到市郊龙凤山墓地为老人清墓,凉风碎雪中见两女子孑莹的形影。这是母女二人,母亲叫吕瑞芬,我认得,她来祭奠她的公公和丈夫。她的公公十多年前曾和我同在一个大杂院住过,很熟,公媳之间一段稀世旷古之情早令我感动不已,由于不便外泄,这感动便积在心中,今天,老人已飘然仙逝,无所挂碍,与瑞芬再做深聊,遂成此文……
命运多舛 父子反目成仇
1978年秋,在河北省涞水县插队7年后抽调到保定轴承厂当工人的天津知青吕瑞芬与本厂职工孟凡民相识相恋了。孟凡民也曾是支边知青,本地人,1950年生人,与瑞芬同龄。瑞芬大体了解凡民的家况,知道他是独苗一根,母亲数年前去世,尚有一年迈的父亲居住在本市。而瑞芬却从来不见久住工厂单身宿舍的孟凡民回家去过,问他为什么不回家,老人的近况如何,他总是支支吾吾避而不答,令瑞芬颇感蹊跷,一天晚饭后,瑞芬执意要去见一见未来的公公,孟凡民粘粘涩涩死活不肯带她去,瑞芬就极不高兴地走出了厂区,过了会儿孟凡民跟了出来,溶溶月光下,寂寥小道间,孟凡民向瑞芬道出了深藏心中的一段酸咸苦辣的往事。
孟凡民的父亲叫孟树亘。老人早年曾任国民党高级将领高树勋将军的贴身卫士。1946年,时任国民党临汾政府主席的孟树亘与一年前反戈起义的高将军取得联系,暗中为共产党工作,不料被一个在城内被捕作了共产党叛徒的家伙出卖,孟树亘遭逮捕,解往西安三十军军部,生死攸关之时,多亏莫逆之交、军副参谋长李湛功的鼎力相助,事情才不了了之。1949年3月,任国民党144师副师长的孟树亘率部起义,李湛功也于次年投顺解放军,此后两人虽过往不多,但神交甚笃。
起义之后的孟树亘享受团级待遇,不久被送进政治学习班学习,随后被告之复员回乡。他回到河南老家,发现分田分地正忙的农民们对他颇有仇恨,就逃回城来,万般无奈,去找了担任省交通厅长的高树勋,高为他在商业部门谋了份职,他干起了百货公司仓储保管员的工作。
1966年“文革”爆发,孟树亘因历史问题受到猛烈冲击。读初中三年级的孟凡民陷入了革命理想与家庭关系的矛盾漩涡,狂热的浪潮冲昏了他的头脑,为了不被滚滚洪流吞没,为了体现赤胆忠心,孟凡民宣布与反动的父亲彻底决裂,在此基础上加入了红卫兵组织,成为一名摇旗呐喊冲锋陷阵的造反猛将。
对于儿子的绝情行为,孟树亘没有伤感抱怨,儿子还年轻,今后的日子还很长,作出这样的选择也是迫于无奈,然而后来发生的事情却叫孟树亘痛心疾首,悲愤欲绝。
孟凡民所在的“冲宵汉”造反团准备召开一场规模盛大的批判会,批判一批所谓的牛鬼蛇神,其中包括孟树亘原军界同僚,现在市第十二中学教国文的李湛功。李湛功因所谓历史问题遭到红小将们的残酷打击,家数次被抄,人挂牌游斗,体弱多病的他已是气息奄奄。李湛功的悲惨处境让他的二哥日夜担心。二哥是出自于延安抗大的老八路,解放军的高级干部,供职于中原一所军事院校。二哥不忍眼瞅小弟死于非命,把他悄悄接到自己家中掩护了起来。李湛功的行踪除了他的家人只有孟树亘知道。“冲宵汉”造反团发现李湛功失踪,四下查找,孟凡民深知老父与李的关系,觉得这是向组织表忠诚的绝好时机,这天傍晚,他回到家中,与父母共进晚餐。席间,孟凡民向父亲透露了造反派准备再次揪斗李湛功的秘密计划,表示出对李伯伯日后处境的极大担忧。孟树亘为儿子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拳拳之心所感动,告诉他不必担心,造反派是找不到李湛功的。儿子很纳闷,说,谁能跑出造反派的天罗地网?孟树亘就对儿子隐隐地透露些信息,说,你李伯伯有革命军人的保护,万无一失。孟凡民得此消息,大喜,立即向总部报告,于是有一队红卫兵马不停蹄杀往洛阳,将李湛功揪了回来,予以惨无人道的折磨。1966年12月,李湛功冻病交加,含冤而死,临终之状惨不忍睹。起初孟树亘不知道由于孟凡民的原因李湛功落入造反派之手,更不知道李含冤九泉之事,他自己的处境一直十分艰难,衣食无着无落,夫人忧郁成疾,焦头烂额自顾不暇。一年后才得知李湛功已不在人世的讯息,心中悲怆,寻了个机会到李湛功宅探望他的遗孀,跨入李家门槛,在家的母女俩甩给他的是一副如霜似雪的冷脸,孟树亘心情酸楚,询问李湛功撒手人寰的细情,李夫人鄙夷地说,你还不知道?孟树亘坠入了五里雾中,在李夫人的恶骂声中孟树亘始知真相,不禁怒发冲冠……
孟凡民虽然名义上与父亲断绝了关系,在外面造反造得很累的时候也短不了回家歇歇,这天他回家来了,父亲手持擀杖把他挡在了门外,大吼,滚,你给我滚,永远别回这个家,永远别叫我见着你!孟凡民被这突如其来的场景弄懵了,但很快从父亲喷浆冒火的眼里读懂了原委,他委屈地说,我有什么办法哇,我这样的出身不拿出点实际行动来怎么能取得人家的信任,我不能总背着狗嵬子的名义夹着尾巴做人,我得出人头地,再说李湛功是什么好东西……孟树亘将擀杖向孟凡民抡去,凡民仓惶退却,父亲用力一掷,擀杖砸在儿子的背上,自此一条鸿沟浩浩漫漫地横在了父子之间……
此后孟凡民再也没有回家,他响应号召到千里之外的云南插队落户,行前也没有向父亲打个招呼,到达落户地点给母亲寄来一封长信,此时母亲被病魔折磨得奄奄一息,不久便离开了人世。孟凡民是从同城知青口中得知这一噩耗的,父亲没给他一个字。
在农村摸爬滚打的日子里,孟凡民的思想一天天起着变化,对自己以往的行为不断进行反思,觉得自己当初的慷慨激昂绝非维护了真理,而是害人害己。他暗自忏悔,并因与父亲的深刻裂隙痛心不已,他深知父亲倔强的性格,一肚子话不知怎样述说,林彪机毁人亡后他的思想进一步清晰,一天深夜忍不住提笔给父亲写了一封信,信中对自己以往的所谓革命行为作了自我批评,希望父亲给予谅解。孟凡民没有接到父亲的回信,深深的苦闷中他又写了第二封第三封信,仍没得到回音,看来,父亲是不打算对自己宽恕了。
孟凡民讲述这段往事的时候神色甚为凄楚,眼中泪光闪闪。瑞芬的心也极为沉重。她问,以后你就没再想办法争取父亲的原谅么?凡民告诉她,从乡村返城以后,自己曾几次鼓足勇气走到了家门口,却没敢迈入,他太知道父亲的秉性了,知道自己卑鄙委琐的所为在刚正不阿的父亲心中留下的是怎样一道血口,难以弥合的血口啊!
不敢与父亲对脸照面,他就三番五次久久地望着自己的家门,有一回看到父亲从家中走出,他就远远地跟着满头白发步履蹒跚的父亲走了下去,父亲走到了菜市场,买青椒买茄子,当时他几乎站到了父亲的身后,真想接下老人沉重的负荷,可又怕在这人声攘攘之中造成尴尬,随后又一步步跟着父亲走了回来,目送着老人进入家门的一刹,泪水夺眶而出。
听了凡民的讲述,吕瑞芬心情难以平静,她觉得这父子两人的心实在是太苦太苦了。1980年春节前夕的新婚之夜,众人散去,瑞芬把一杯喜酒摆放在虚拟的老人就坐的桌前,(孟凡民当时竟然没有老人一张照片)深情地说,儿媳吕瑞芬敬您老人家一杯喜酒,祝愿您老人家健康长寿,今生今世我不能不孝敬您老人家,给我们个机会吧。不胜酒力的瑞芬替老人喝下了这杯酒,压在心中的那块磐石的份量似乎更加重了。
亲情如水 欲填百丈沟壑
未曾当面叫过一声公公的好儿媳吕瑞芬始终把老人当作自己家庭中的一员,密切关注着他的生活,她和孟凡民经常到老人居所的居委会了解他的近况,居委会主任黄大妈给予了他们热情的帮助,他们得知有个勤劳能干的小保姆守护在老人身边,对老人的起居饮食照料得还算周到,就比较放心了。
八十年代中期,孟凡民吕瑞芬所在的工厂生产情况日见低迷,前景极不乐观,两人就停薪留职,在瑞芬父亲的帮助下办了家五金电料行,小两口含辛茹苦惨淡经营,生意逐渐兴隆,铺面不断扩大。为了使老人的生活过得宽展些,孟凡民夫妻总想在经济上给老人以帮助,87年中秋节前,瑞芬将一千元钱通过黄大妈之手交给老人,对老人说是民政局给予的补助,不久老人从民政部门获悉所谓补助之事完全是子虚乌有,便向黄大妈追问钱的来路,大妈见包掩不住,如实道来,并趁机劝老人与孩儿重归于好,老人意志如铁,毫不松动,钱让黄大妈给退了回来。
1988年秋,年逾古稀的孟树亘老人在要求落实政策的疾呼奔跑中心脏病发作卧倒在了床上。由于政策未能落实,他每月只领取着微薄的薪金,除了吃饭,又加添了治病的费用,保姆的负担加重,工资却无法提高上去,保姆就不安心,后来就走掉了,老人的日子便乱成了一蓬藁草。瑞芬很快知道了老人的窘况,急切地跟凡民作商量。凡民说,赶紧帮爸再找个保姆吧,工资咱给开。瑞芬说,爸脑子很清楚,他那宁折不弯的脾气,知道你插手他的事能干?再说,爸病得这么重,万一保姆手重脚沉的咱们也不放心呀。凡民说,要么送他到养老院?瑞芬说,还不是等于你插手?再说,养老院那条件也太糟糕……(当时保定还没有现在这么像样的老年公寓)凡民便很为难。瑞芬说,我倒有个主意。咱们不是总想着孝敬爸爸吗,现在正是机会,我就到他老人家身边侍候他去。凡民以为她在说笑话,再一瞅,瑞芬一脸的认真。凡民说,那怎么可能呢,爸留了你,不就等于认了我啦,不可能的事儿。瑞芬说,不会不跟爸透实底嘛,我就是他雇的保姆。凡民怔了半晌,说,可小琳琳刚四岁,你咋离得开呢?瑞芬说,琳琳可以暂时放她姥姥那儿。见凡民还犹豫,瑞芬说,老人一生坎坷,感情上伤痕累累,他太需要咱们的关心照料了,别人在他身边我不放心,只有你和我才能使他安度晚年,就这样定了吧。
这一宿,夫妻俩没合眼,详尽地商讨了一些细节问题。第天一早,瑞芬就来到了公公家,说,听说您这里需要保姆,我愿意承担这份工作。老人说我收入有限,身体不好,工资给不高,伙食也弄不太好。瑞芬说,我是外地人,无依无靠,在您这儿有吃有住就心满意足。老人说,那你就留下来吧,什么时候你找到合适的工作想走就走。这是儿媳妇瑞芬第一回面对自己的公公,这是个多么可亲可敬的老人啊,她为自己终于走到了老人身边而激动,也为父子俩相距咫尺如隔重山的境况感慨不已,她决心为融化这三尺坚冰作最大的努力。
瑞芬把浓浓的孝心深沉的爱意默默地奉献给孤苦伶仃的老人,以无微不至的关怀和辛勤操劳的行动偿还着多年的亏欠。她形式上领取着公公发给的工钱,暗中把这笔钱悉数搭贴进公公的医疗和伙食的费用里。为了使老人能看到丰富多彩的电视节目,在不让老人知晓内情担心费用的的情况下,她先是请人架起了高频天线,后又加入有线网;为了使老人吃到可口的饭菜,她买了本老年膳食营养的书,细心揣摸,学会了几十种烹炒蒸炸的技法,花样翻新地为老人调剂;天色入晚和风沙雨雪天,为了保障安全,她不允许老人到外面的公厕解手,特意准备了便桶让老人在家使用。起初老人不肯,她就耐心说服,老人便后她及时清涮从不怠慢,有一个阵,老人因大便干燥痛苦万分,吃了些泻便的草药,效果还好,却时而出现来不及蹲便的情况,粪便好几回泄在裤里,瑞芬毫无怨言地为老人清除污物洗涤身体,每每这时老人会感动得语不成句。有一天夜晚,老人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为了缓解老人的焦躁情绪,瑞芬就给他读长篇小说《雪纷纷》,这是老人很喜爱的一部描写内蒙知青的作品,常读不厌。夜深了,树亘老人让瑞芬快去休息,瑞芬非要等老人入睡才肯离开,老人就静静地合上眼睛,心里却是思绪万千,突然,老人睁开双眼,挺起身体,自床头摸出一把钥匙交给瑞芬,让她打开床头的一只木箱,从衣物下取出一只用红绒布包裹着的小盒,老人打开小盒,里面是一枚金光闪烁的奖章,上面书有“抗日英杰”字样。老人对瑞芬说,这是我在台儿庄大战后李宗仁先生亲手授予我的勋章,多少年来,它没有离开过我的身边,我这穷老头子没有什么东西可送你表达我的心意,就把它给了你吧,兴许还值几个钱。瑞芬摇摇头,将奖章重新包好,她的眼里溢满了感动的泪水,她知道这块勋章在老人心中无与伦比的价值,这是他老人家比珍视自己的眼睛还要珍视的东西啊,那场大战中他率领八十四名敢死队员与敌巷战,身负弹伤一处,刀伤三起,这奖章凝聚着他老人家的鲜血和生命啊。瑞芬哭了,哭得伤感而幸福,她感到了老人对自己深沉的情怀,多么好的公公啊,可是,近在眼前却不能相认……就在这天晚上,瑞芬向老人提及了他和儿子的问题,瑞芬说,二十多年的事了,过去的让它过去吧,亲情到底是亲情啊。老人目光里满是凄怆,说,他犯的不是小错,手里有人命啊。当年有人告我通共,李湛功掖着脑袋保全了我,到了他却让我给害死了,他老婆也自杀了,两条命啊,我原谅他,人家九泉之下也不会原谅我呀……说到此,老人心跳急促,老泪纵横……瑞芬不好再说下去了。
岁月蹉跎 挚爱没有止境
1990年深冬,七十五岁高龄的孟树亘老人突发心肌梗塞住进了医院。检查发现心血管有四处严重堵塞,保守治疗难以彻底康复,最好的办法是做心脏搭桥手术,而这项技术在我国刚刚开始,只有北京少数几家医院能做,且费用高昂。当时孟先生被错误处理的问题尚未解决,医药费无从报销。瑞芬便跟孟凡民商量,自家出资为老人治病。十几万元不是小数,凡民的生意也遇到些麻烦,资金短缺,他们决定用自己的铺面作抵押筹措资金,同时刻不容缓地把老人送到了北京中日友好医院,夫妻俩也双双跟到了北京。做心脏搭桥一般是截取自己腿上的静脉血管作材料,老人的血管已缺乏弹性,孟凡民请医生检验合格后要求摘取自己身上的血管。手术这天,凡民平静地躺在床上,血管从腿部割下,立即送到父亲的手术室里,四小时后消息传来,心脏搭桥手术圆满完成,孟凡民感到由衷的欣慰,次日晚间,在他的一再要求下,经院方同意,瑞芬用四轮车将他推到了父亲床前,父亲安祥地沉睡着,二十多年了,老人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流痕,这是一张饱含着人间沧桑,饱含着巨痛和满足的脸,凡民的眼泪刷刷地往下淌,他轻声说,爸,儿子凡民今天来看你了……
为了不使老人受刺激,孟凡民只有在老人酣睡的时候默默地陪伴他,有一回他听到老人在梦中喃喃自语,竟念到了自己的小名,凡凡,凡凡……回到自己的房间,他不禁失声痛哭了,他太想和爸爸面对面作一作交谈了,哪怕只说一句话也好哇。
孟凡民的腿伤已完全无碍,他不得不搬出医院,为了伴陪父亲,他在医院附近一家旅店住下,依然在父亲沉睡时前来默守;他知道父亲很爱吃保定槐茂酱菜园的什锦酱菜,专程回了趟家,买来小菜,当瑞芬将米粥和小菜送到老人嘴中时,老人惊喜地脱口道,槐茂酱菜儿。听到瑞芬讲述到这个情节,久违的笑容绽开在了孟凡民的脸上。
孟树亘老人术后二十多天回到了保定,在瑞芬经心照料下,身体完全康复。这次医疗共花费十二万余元,老人握着一大把不能报销的单据心无宁日,一再追问这些钱来自何处,瑞芬告诉他是社会上许多好心人一起凑的,相信您的不公正待遇一定能够解决,到时候再还给大家就是了。老人心里虽依然疑云笼罩,却也无法破解此间奥秘,对好保姆瑞芬倍加疼爱。一回,已从天津接回来上小学的女儿琳琳生病住进了医院,瑞芬白天没时间去看望,晚上她安顿老人睡下,说出去办点事,就奔儿童医院,见到自己一直未能给予关照的女儿,内疚之情使她久久不忍离开。孟凡民夫妇始终没有把有关爷爷的话题说给女儿,她小小年纪实在难以体味其间的苦辣,女儿问妈妈为什么总不回家,是不是不喜欢爸爸和自己,瑞芬心中酸楚,强颜欢笑,抚摸着女儿烫烫的额头,说,妈妈最疼琳琳了,天天想琳琳,现在忙,以后要天天和琳琳在一起。琳琳说,咱家雇保姆,你咋给别人去当保姆?如此复杂的逻辑母亲又如何说得清楚?这天瑞芬在女儿身边待得很久,返程时已近午夜,外面飘扬着大雪,瑞芬走至胡同口,一幕非常的景象使她惊呆了,老人拄着拐杖在风雪中颤巍站立,人成了一根雪柱,瑞芬奔扑上去,搀扶住老人,说,这么冷的天您怎么出来啦。老人说,天黑雪大,你不回来,我不放心啊。瑞芬眼里的泪珠扑簌簌往下掉。这天晚上,老人久久不能入眠,动情地对瑞芬说,你在这里受了很多罪,我拖累得你太久了,有好去处你就走吧,甭担心我。瑞芬为老人掖好被角,深情地说,爸,我永远不会离开您。老人吁了口气,说,我要有你这么个女儿该是多大的福份啊。
1993年春,孟树亘老人背负了数十年的历史包袱在高层领导的干预下终于获得解脱。工资待遇做了调整,医疗费全额报销,还分给了一套两居室的住房。生活安定了的孟先生没有轻松下来,为了抢救历史资料,他八方通讯,四下访友,日间翻书,灯下写作,由于过度操劳,眼角膜发炎,久治不愈,停了读书写作,眼睛还是先左后右失却了光明,瑞芬成了他须臾难离的拐棍。为了治愈老人的眼疾,孟凡民四处访医问药,结论是,要恢复视力只有角膜移植,各医院又没有现成材料,夫妻俩干着急。
转眼到了1996年。生意场上忙得不可开交的孟凡民感到身体不适,起初没太在意,发展得严重了才去医院,检查结果是肺癌晚期,手术做了,却已无回春之力。生命的最后时光里,他总结一生的得失,感到最大的错误是“文革”中的劣行,最大的遗憾是不能得到父亲的宽恕。他给父亲留下了一封绝笔信,信中道,亲爱的爸爸,我要先您一步去了,此生此世我不管用怎样的方式都难以洗刷掉留在您心头的暗影,这暗影是浓浓的血痕,假如还有另一个世界的话,我仍将尽最大的努力清洗自己所犯的罪行,我不奢望得到您的谅解,但我会永远永远爱着您……瑞芬是我的爱人,您的儿媳,她也会永远永远爱着您……在公公和丈夫之间两头奔跑的瑞芬读到凡民的这封信百感交集,却又不能在这亲缘之间搭起沟通的桥梁,怕公公的心揭伤淌血。凡民弥留之际,拉着心爱的妻子的手深沉地道了一声辛苦,两行热泪表达了深藏内心的敬意;他向医院和公证处人员交待了最后的心愿:把角膜捐给孟树亘先生。
孟树亘先生的角膜移植手术做得很成功,老人重新见到了光明。在他生命的最后四年里,始终不知是儿子帮他观照着这个五光十色的世界。2001年元月3日,老人溘然长逝。去世前他把房屋产权证和八千多块钱的积蓄交到瑞芬手里,并周到地在雪白的纸上留下明确的继承遗言。老人怀着淡淡的忧思和饱满的幸福离去了,守候在他身边长达十二年之久的儿媳为他举行了简朴而庄重的葬礼,祝老人家九泉之下欢乐常在!瑞芬,这个淳朴善良的好儿媳没有享用老人的遗产,她用卖掉房屋的钱款在龙凤山置了一块宽宏的墓地,大理石碑上分行刻着:父,孟树亘,夫,孟凡民之墓。从此父子二人永远住在一起了。
刊载于《家庭》杂志,20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