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天南是咸平年间开州人，平日乐善好施，宁肯自己挨饿也要将仅有的铜板给穷人用。有人遇到困难来找他，他也几乎每次都应下，且不要酬劳。

但他有一个不太好的地方，使得他时常遭人嘲笑——不会识人。旁人往往利用其善心骗他去做傻事，事后他却也不怪别人。

有一次，一个身材肥胖的乡民来找他帮忙。那人怀疑邻居夜间偷偷爬梯子过来私会自家女儿，却又苦于自己爬不上去堵不着人，便请他来相看。

林天南同情对方当父母的忧心，一口应下，却没注意到那人得逞后的嘴脸。

可怜林天南窝在墙角大半夜都没见着谁翻墙过来，又怕不小心睡过去放漏了人，索性爬到墙头上守着。

邻家住着一对母女，一大早起来看见墙头趴着个汉子，正冲着自家，立即大骂林天南龌龊。

原先找他帮忙的乡民也出来嚷嚷：“嘿！我请你帮个忙，你怎如此无礼？”

林天南看到邻居家只有一对母女走出来，根本没什么男子，这才知道自己被骗了。乡民和外来人以一两银子作赌，将林天南骗过来，结果他还真在这苦守了一夜，乡民十分轻易就赢了。

林天南回到家里，妻子一看见他的样子，便知他又被人当猴耍了，可惜又总劝不听。

看到妻子正在处理动物的肉，林天南感到奇异：“这是哪里来的？”

林妻笑着说：“你不是总爱对外发善心，还不收酬劳，如今你的酬劳来了！今儿一大早，一个老汉提了三只死兔子送给咱们，说是感激你上回帮他疗伤。”

林天南心里头疑惑更甚：自己何时帮过什么老汉疗伤了？倒是前几天从一个猎人那里买了只獾猪放生，走之前给它绑了下伤处。

想了想，他又问妻子那老汉的长相穿着。林妻称对方穿着很普通的老旧麻衣，林天南听了毫无印象。

等到第二天，林天南外出后，林妻又见到了前来送礼的老汉，这回送的是一套衣冠。林妻也不知是什么料子，但一眼看去就知十分昂贵。

林天南当天穿着被划烂的衣服回到家，就见妻子捧着一整套老汉送的衣冠出来。

原来，林天南今天到雇主家干活时不慎勾破了衣服，这衣服还是林妻过去缝缝补补了许多次的，这回又弄破了再补，只怕也不好穿了，谁知这就有人送了套新衣服过来。夫妻俩都对老汉的料事如神感到惊讶。

林天南换上一袭蜀锦长袍，头戴玉冠，腰束玉带，外表看上去华贵如仙人。

他穿着这身锦衣在家踱步，思来想去，认定这老汉不是常人。隔天便假装出门，过一会儿就折返回来，偷偷躲在家门口附近。

果然，老汉没一会儿就出现了，这回是架着马车来的，赶车的是个年轻力壮的男子。林妻在院子里看得目瞪口呆，她还从未见过如此奢华的马车，光看这骏马的毛色就知价值不菲。

老汉说这是给林天南外出准备的，他今日会因为与人起冲突而被打伤一条腿，日后出门会不方便，有了马车就好办了，还有这年轻的马夫也交由他差遣。

林天南字字句句听得明白，心中怀疑，托人去雇主家打听，直到傍晚才得到消息，说雇主家今日有几个人闹事，幸而林天南没去，否则又要被人推出去挡灾了。这都是后话了。

再说当下他听见老汉说的话后，便从暗处走了出来与他相见。老汉来不及躲闪，只得过来见他。

“原本咱俩是不能见面的，不过既然恩公执意要见，我也不管那什么后果了。”老汉道。

林天南当即将他请进屋，当座上宾相待。林妻特地为他们准备了一桌酒菜，两人对饮至深夜。

发觉对方已有醉意后，林天南这才壮起胆子询问对方的身份。

老汉知晓他已经看穿自己的真实身份，便直接承认了，捋着胡子笑道：“如您所想，我来自天上，奉命下凡查视人间。”顿了顿，他又说，“如果您平日里也有如今的眼力，人生也会如意许多。”

提到这，林天南微微有些失神。老汉连忙接着说：“倒也不是致命的毛病，早晚我替您治好它！”

这次分别后，两人再见就是一个月之后了。

那天，老汉派了一个小童深夜登门，送了一个红木盒子过来，还带了话，说他近日事务繁忙，不便过来，让林天南自己取用盒子里的东西，今后的日子便会一帆风顺。

林天南送走小童后，打开红木盒子，里面有两个竖长形状的细棍，林天南拿起来看，发现还不足指甲盖大。

突然，他感到这两个小细棍在手心里动了下，翻了个面，隐约见得有张人脸，有鼻子有眼的，再往下看，似乎还有人类的四肢。

因为东西实在太小，林天南以为自己看花眼了，世上哪会有这么小的人，但手心的触感却是真实无比。

禁不住好奇，他凑得更近去看，眼睛都要贴到手心里去了。一瞬间，两个黑点飞到他眼前。速度实在太快，林天南甚至来不及眨眼，就感觉那两个黑点各自进了自己的左右眼中。

他眨了眨眼睛，并没有什么不适感。让妻子帮忙看了双眼，也说没发现异常，他这才安下心来。

隔天一早，他照例到雇主家做事。

雇主家的大女儿今年二十了，还没有相看好的人家。她脾气极差，时常拿家里的长工撒气，仆人们暗地里叫她母老虎。前一阵大小姐和母亲外出，昨天夜里才回到家。

这天，她看见林天南来得挺早，将他叫过来，问：“你那天做什么没来，莫不是怕我这样的母老虎把你给吃了？”

林天南知晓她说的是有人闹事的那天，那天有个仆从在暗处悄悄捏了这位大小姐的手腕。

后来雇主问遍了家里的仆从，都没问出来是谁干的。反倒是仆从们明面上互相推脱，私下里却因这事打起架来，其中有三个人都受伤不轻，闹得很是难堪。

大小姐得知林天南没来后，心中便憋了股气。只因往日都有林天南这样的和事佬劝架，而今一涉及到自己的事，索性连面也不出了，以为是他瞧不起自己，便要问个明白。两人一边走一边说。

上回捏过小姐手腕的仆从看见林天南跟在小姐后面，想要故技重施，好让对方背上这口黑锅，便跟在他们后头。

此时天还没亮起来，经过堂屋后的一段路更是暗得伸手不见五指，仆从抓紧掐了把小姐的细腰，然后就打算匆匆转身逃跑。哪想这回人家有了准备，拿了锋利的钩子一把勾住了他的手臂。

仆从痛得撕心裂肺地吼叫，这一叫就暴露了身份。

到了明处，众人才看清原来登徒子是这么个人，害得他们前些天吃尽了苦头，趁着闲时都上来给他几拳几脚。

而林天南早就在仆从跟过来之时绕路去了别处，因他突然听得眼窝处有个声音对他说：“快跑！跑到庭院里去！不然你就死定了！”

林天南初时还以为是自己没睡醒出现的幻觉，可后来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震得他头疼欲裂。

于是他只得赶紧按照吩咐去做，直到他走到了庭院，那声音才消失了。

大小姐正疑惑怎么林天南不见了，走了一段路就看见人已经先她一步到了庭院里，加上浪荡子已经抓到，便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接下来的一整天里，林天南不时会听到眼窝处传来的“忠告”，只要他不听劝，那声音就会震得他没法做事。然而当他完全按照命令去做后，就会发现自己完美躲过了灾祸和难堪。

因而这一天，他过得十分舒畅轻松。虽然活计还是很重，但没了乱七八糟的杂事小人干扰，他已经十分知足。

就这样一连过了十天，那些干活无聊想拿他取乐的人都没能得逞，而林天南的日子也越过越顺，甚至雇主还多次夸赞他，要给他多加工钱。

这天忙了一天回到家，林妻已经备上了一大桌的好酒好菜。林天南还来不及问，就看到了旁边坐着的老汉。

“我正不知到哪里去找您表示谢意，如今既然来了，可得多留一会儿。”林天南一边行大礼一边说。

老汉却没有上回那般悠闲，脸上看着有些焦心，对他道：“今日我是来向您辞行的，只怕咱们以后没有机会再见了。”

林天南不解：“遇上什么事了，要走得这样急迫？”

老汉不语，要与他继续推杯换盏。林天南却非要问个明白，他担心是自己的缘故。

后来禁不住他的逼问，老汉才道出原因，果然和林天南有关——老汉私自动用仙法帮助凡人的事已经被发现，加上泄露天机，他马上就要回天上去受罚了。

林天南放下酒杯，忍不住抹了抹泪，跪下道：“虽我没有见过神仙妖怪受罚的样子，但我也听过那些监牢里的人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您如今为了林某而担上罪责，这是我的过错。若是可以，请将我送去抵罪，让我替您接受刑罚。”

老汉扶他起来，回道：“您当初面对凶猛的獾猪时，不也没有退缩一步吗？难不成是以为我真怕刀割火烤，我只为日后没有能再见您的机会而感到难过啊！”

当初，老汉初到人间，意识尚未觉醒，以为自己只是普通的獾猪，被猎人抓了也不会设法救自己。后来林天南出钱买下它，见他腿上有伤，便从自己衣服上撕下布条打算为他包扎一下再放回山林。

怎知獾猪凶猛无比，一放出来就冲他扑来。林天南丝毫不惧，直到给他缠绕好伤口，才放他离开。老汉自这时就突然觉醒了意识。

如今林天南知晓无法挽留对方，酒也喝不下去了，还是老汉一直劝他，他才勉强喝下两杯，不成想这就醉倒过去。

醉过去前，他隐约听到老汉在他耳边说：“瞳人的话一定要听，那是指引你命运的良言。”

林天南醒后，身边已经没有了老汉的身影，原先的位置却放了一大袋的银两。问了妻子，也说不知对方何时离开的。

一想到对方如今正因他的缘故而受着痛苦的惩罚，他禁不住又是大哭一场，心中愧疚无比。

哭着哭着，他忽然又听到了眼窝里的小人在说话。

“现在就去将集市上所有的桑落酒都收来！半个月后全家就靠它翻身了！”

林天南记起老汉临走前的劝告，顾不上再哀痛，立刻起身出门去，用老汉留下的银两买下了当日能找到的所有桑落酒。

半个月后，有一位富商突然往外放话，要以重金收购桑落酒，似乎是为了讨好上面的某位御史大人。林天南拿出封藏半月的桑落酒，立即大挣了一笔。如今他已衣食无忧，更不必到雇主家做活了。

三年后，林天南的儿子出生。林子的奶娘长相老实，实则手脚不干净。由于是亲人介绍来的，林天南夫妇都没怀疑她。

这天，奶娘抱着孩子到屋外玩耍。一个大汉突然牵着一匹恶犬过来，奶娘放下孩子就往屋里跑。眼见恶犬就要扑过来，孩子急得哇哇大哭。林妻听见哭声，出来看到后险些被吓晕过去。

关键之时，一大块肉骨头砸在旁边大汉的屁股上，却是没掉下来。大汉用力去拽都拽不下来，像是被牢牢缝在了上边一般。

恶犬闻到香味，扭头就要来咬大汉的屁股。大汉一边喊一边求救，可都没人理会。

林妻惊慌地跑过来将孩子抱进怀里，想要质问奶娘，没想到对方正在她房里翻箱倒柜找宝贝。林妻这才发现了她的真面目，当天就将她送去见官了。

林天南恰好回到家，知道这事后也是满头大汗，幸而只是虚惊一场，孩子没事。只是，夫妻俩实在想不通，究竟是哪位好心人无缘无故救了他们。

林天南喃喃自语：“想必不是凡人……”

……

当天夜里，林家办了一场盛大的筵席，席上摆满了各色珍馐，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都有，甚至连小点心都上了十几道。

到了戌时，一位朗朗正正的青年敲门。林天南拂开门子，亲自去开。一见到熟悉的面孔，立即露出欣喜的笑容：“等了您三年，可把您给盼回来了。”

青年很是惊讶：“您怎么料定我会来？”

林天南笑道：“除了您，我实在想不通还有谁会这样帮我的家人。”

青年就是当初的老汉，如今他是以在天庭的真面目下凡来见林天南的。

两人进屋坐下，一瞬间就回到了三年前相聚的感觉。林天南驱散了家人和仆从，向青年问起他这些年在天上受罚的日子。

青年脸上丝毫不见痛苦的神情，谈笑也都是真心实意，并没有装模作样。林天南更是不解：难道是天帝放过了他？

青年拊掌而笑：“您想的不错！天帝确实放过我了！您不必为我担心。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我实则只受了不到三天的苦，但却能为我的朋友换来一世的幸福，这是十分划算的买卖了！”

林天南接着问：“您这次下凡来，所为何事呢？”

青年回道：“我是特地来接您上天的。因为您的博爱，附近许多居民都收到恩泽。若是您愿意的话，将带您到天上任职。”

林天南近些年来家业越发兴旺，还当上了官，不变的是他那颗助人之心。因有了眼中小人的引导，他不再做无用功，转而能帮到更多的人渡过难关。当他为旁人献出更多时，自身的福报也越来越深厚了。

然而林天南却并没有要飞升上天的想法，他更愿意和妻儿待在一起，继续看熟悉的山水，因而婉拒了青年。

青年也似乎早有所料，对他道：“天庭得知我用仙法帮的是你这样的君子后，撤销了对我的惩处，但也随之撤回了我设在你身上的瞳人。因此今后你做事再也不会有瞳人的指引，只怕还会遇上各种恶人恶事，我真为您感到忧心呐！”

林天南恍然大悟：“怪不得我许久没听到眼中小人的劝导，原来是已经被收回了。”顿了下，他又说，“这算是什么大事呢？过去二十多年，我不都是这样走过的，也因此而有了我与您的相遇啊！”

青年敬他一杯酒，喝毕后，还要劝他跟自己一同上天去。林天南依旧还是原话拒绝。

“我知道您是为我的下半生考虑。过去吧，有许多人说我有眼无珠，我都听着呢。我也清楚，这世上的人有好有坏。但如若一开始就以审视的目光去看，只怕会错过更多像您这样真心的好友。再者，能得一真心好友，只是舍去那些未卜先知的仙法妙术，又算得了什么代价呢？”

青年终于被他说服，临别前，他十分不舍地看了几眼林天南后才离去。两人此后只在梦里相见。

林天南继续过着平凡的生活，心性一直不变，后来官至三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