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柳是嘉泰年间兴州人。某天走在路上捡到一个孩子玩的八宝纹纸格，看着样式完整，便随手带回了家。
到了晚上，一个梳着双丫髻、面色苍白的小女孩来敲门，说是来找自己白天丢掉的纸格。
伍柳觉得惊异，因为白天捡到纸格的地方离自家足有二十里远，坐马车还要花费不少功夫，何况是这么小的孩子，也不知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
小女孩见他迟疑，接着说道：“你若是肯把纸格还给我，日后还能捡到更好的东西，定不会叫你失望！”
伍柳听后笑笑，走进屋里把八宝纹纸格拿出来物归原主。
当晚，他做梦梦到自家住的低矮破茅屋变成了高大宽敞的华美楼阁，里面还有琳琅满目的贵饰，堆满一盘盘的金锭银锭，叫人眼花缭乱，随手一抓就是多少世人梦寐以求的财富。
伍柳家境平庸，何曾见过这样阔气的屋宇，禁不住左摸摸，右瞧瞧。房梁正中挂着个巨大的八宝纹纸格，他觉得有些眼熟，跳起来去够，结果一下顶到床头，立刻惊醒过来，这才知道是梦。
白天起来，伍柳摸着头上的肿包笑自己愚蠢，怎会将一个小孩子的话当真，居然还做了这种荒唐的梦。
这天他安顿好老母亲后，便要出门去看望年迈的姨母。姨母和伍母的关系并不算好，只有伍柳还会抽空去走动一下。
姨母家住得偏远，赶马车往往要到天黑才能抵达。
然而这天不知为何，伍柳只觉得座下的马车快如仙鹤，几乎腾空飞了起来，快得看不清窗外的景色，只听得耳边呼呼刮过的风声。
等马车停下来时，太阳还高高挂在天上，不过正午时分。
姨母早已在门口接应他，笑呵呵道：“今日来得这样早，果然不是我这老太婆的功劳！”一边说一边将他引进屋里来。
一进来就看到个年轻女子端坐在里面，身旁站着个小女孩。伍柳认出是昨日上门拿纸格的那位。
姨母执起女子的手，让她来见伍柳。伍柳连连后退，并不理解。
“我早说过会让你白捡得更好的宝贝。本来想随意打发些俗物给你的，谁知我阿姐看到你后，说对你有意，我就当一回红娘好了。”小女孩闷声解释着。
姨母将一对年轻人的手交放到一起，对伍柳说：“你可别瞒我了，若不是为了新媳妇儿，你哪次能来得这么早？”
伍柳看向对面的女子，见对方粉面桃腮、仪容端庄，也心生欢喜，便答应了这门亲事。洞房之夜，两人欢爱无比。
女子名叫采桑，小女孩是她的妹妹，名为采薇。
采桑嫁过来后，辛勤持家，侍奉婆母更是无比体贴周到，深得家人的欢心。伍柳也以为自己命好，竟如此轻易娶到一位贤淑的妻子。
直到三个月后的某天晚上，他做了个奇异的梦，才知自己这是中了别人的圈套。
那晚，他梦到一个青面獠牙的鬼差来提点他，说他这般朴实的平民，家里还有个老娘要养，不该年纪轻轻就离开人世，识趣的就赶紧清醒过来，远离邪物。
伍柳醒后，再三琢磨鬼差的话，最终认定是与刚过门的妻子有关，便拿话去问采桑。
采桑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他识破了，还以为有什么高人要来收服自己，慌得什么都招了。
“别抓我们，我们也是迫不得已……若是能放过我们这次，将来必当尽心竭力用一世来偿还！”
年轻的妻子伏在地上哭哭啼啼说了半晌，伍柳终于弄清楚了前因后果。
原来那小女孩采薇曾被鬼差当成阳寿已尽的人误抓到地府里去，虽在阎王察觉以前就发现抓错了人，但小女孩不慎沾染到了毒沼，再回到阳间时就剩下个半魂。
鬼差也怕被阎王发现后遭到惩罚，便告诉了她补救的方法——找自愿给予精气的活人。
起初，作为姐姐的采桑还想用自己的命换妹妹的命，却不想还没来得及施行就遭遇意外死了。采桑死后迟迟不愿离开人间，四处躲藏鬼差的搜查，一边还在暗地里搜寻适宜给妹妹换命的人选。
因她生得有几分颜色，不少男子心悦于她，她便假意与对方成亲，汲取对方的信任，待到时机成熟，吸干其精气。
过往那些男子，每每乐意与她欢好，但当真相大白之时，却都不肯献身，且对姐妹俩的做法勃然大怒。
但已经来不及，发现之时自个的寿命就剩几年，又奈何不了她二人。夫妻一场，最终反目成仇。
说到最后，采桑流着热泪恳求道：“去过的几个人家里，你和婆母是待我们姐妹最好的。若是你愿意延续我们这段姻缘，等我重新投生后，还会回来当你的妻子服侍一家人。”
伍柳问她：“那你妹妹的事就这样作罢了吗？”
采桑叹口气：“来来回回忙碌这么些年，也该认清了，我们姐妹俩的命该如此。采薇自小体弱多病，加上这么一遭，也没有几年活头了。等我去投生后，希望你能帮我照顾下她，我都会还回来的。”
伍柳得知妻子马上要离开自己了，也忍不住流下眼泪来。他五岁丧父，二十多年来身边就只有母亲这一位家人，好不容易家里添了新成员，虽然时间不太长，但也已经有了感情，哪里舍得分离。
他上前紧紧抱住妻子，详细问了她投生的年月。
采桑答道：“这一世我害人不浅，多半是要投到东城翁姓养马人的家里去。两年后的今天，就是我们再次见面的日子。到时你将这个纸格拿给我看，我便会想起一切来。”
伍柳接过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八宝纹纸格，颤着声应下了。
夫妻俩临别前一刻，姨母突然上门了。伍柳一看见她的样子就知她多少也知晓采桑的真实身份，便让她保密。
姨母不看他，转而看向采桑。采桑笑笑，递给她一支金钗，老妇人终于露出笑容。
采桑回头对丈夫道：“请你别怨恨姨母，是我胁迫了她。”
姨母脸上露出愧色：“姑娘啊，你是我见过顶顶好的姑娘，别说什么胁迫不胁迫的啦……”
伍柳瞥见老妇人手腕上价值不菲的镯子，心中了然，决定以后要减少与这个亲戚的联系了。虽说他理解妻子的苦衷，但作为亲人的姨母为了点利益就出卖亲人，也太令人心寒。
……
采桑离去后，采薇跟在伍柳身旁一天天长大。神奇的是，原本失魂而呆滞的她，竟慢慢变得灵动起来，甚至每天都要和别的孩子结伴出去玩耍，看起来与常人无异。
采薇过去最爱玩的是八宝纹纸格，后来又结识了新伙伴仍旧不满足，以自己的一双巧手做出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连大人看了都要竖起大拇指夸赞。
伍柳将她做的东西拿到集市上卖，居然受到不少人捧场，每天不过一个多时辰就卖光了。
两年过后，终于等到了约定见面的日子。伍柳让采薇带上已经破损不堪的八宝纹纸格，两人乘坐轻便马车去了东城的翁姓养马人家里。
翁家算得上是富裕，但采桑托生在这家的身份却不太雅观——乃是一个妾室勾搭仆人所生的孩子，还是在孩子出生后好几年才发现的。
翁老太爷知道后，要将母女俩贱卖给妓馆。小妾不堪其辱，一头撞死了。
采桑知道那不是个好地方，死活赖在翁家，最终在这当了个最低贱的奴仆，谁都可以踩一脚。
后来这样的日子还是没能熬下去，终于在十四岁这年投井自尽了。
尸身被打捞起来后，翁家人随意将其扔到了山坳里。采桑投生过来时就是这么个情形，她在山坳里醒来，爬出了乱葬岗，循着记忆回到了翁家。
翁家人见她回来俱是一惊，以为她之前装死，对她更加肆无忌惮，什么脏活累活都扔给她做，但采桑却怎么都不离开。
这天，一个肥头大耳的仆人过来吩咐采桑去做事，一边还偷偷揩油。采桑躲闪不及，撞倒了一旁的梯子，站在上边修屋顶的人摔了下来，气得立刻给了她两个耳光。
还欲再打时，却被一只强劲有力的手给拦住了。仆人扭头一看，见是一位面生的汉子，嚷嚷着让他买马去外边。汉子给了他一把金瓜子，仆人喜笑颜开地离去了。
采桑不认识面前的汉子和小女孩，以为他们也是来刁难自己的，立刻就要下跪求饶，却被小女孩扶住了。
采薇亮出破旧的八宝纹纸格让姐姐看，采桑端详过后，前世的经历都一股脑儿涌现出来。她顿时流出热泪，上前紧紧拥抱住了亲妹妹和丈夫。三人重聚，自是万分感慨。
采桑发现他们二人穿着质地上好的衣裳，随口问起他们这两年的日子过得如何。小女孩眉飞色舞地向她描述家里发生的大小事情，说到激动的地方还不住地用手比划，十分欢脱。
采桑更加惊愕：自己的妹妹何时变得如此活泼了？就和寻常的小孩子一般别无二致。
伍柳露出个笑容，回道：“也许是你对亲人的真心打动了上天，才让采薇有了好转的机会。”
采桑很是感动：“其实我都知道，这些必定都是你的功劳……我原先说用一世来偿还，如今看来，便是十世也不足以回报你对我们姐妹的恩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