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阳有个刘子昔，男儿身，女儿心，时常啼哭不止。碰到开心的事他哭，别人觉得痛苦的事，他总是哭得最为伤心的一个，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走了厄运。
一天晚上，他应邀到同春楼和友人相聚。酒足饭饱之后，众人登上三楼赏玩风景，一路上不时有打扮妖娆的妓子冲他们甩袖呼唤，刘子昔只是淡淡的，并不作回应。
城里少有如此高的建筑，上来三楼后，城里的夜色一览无余，刘子昔甚至还看到了六婶婶家后院里打架的猫儿。
忽然，他在人群中瞥见一抹青绿色的倩影。
那姑娘头上扎着双丫髻，看起来年纪还不大，手里提着个蝴蝶形状的彩灯，脸上笑意盈盈的，就像夏日的清荷一般，只是很快就走远了。
刘子昔再也看不到佳人的身影，顿时呜呜哭了起来。身边的都是熟悉刘子昔的朋友，见他如此模样也习以为常。
只是这回刘子昔哭的时间越发长了，动静也大了许多，连楼梯上的妓子都好奇地往这边观望。朋友们向一位姑娘借来绣帕给刘子昔擦拭眼泪，刘子昔一见帕子上绣的蝴蝶，泪水流得更猛烈了。
当晚，他因哭得太厉害而昏了过去。隔天醒来头痛不已，两只眼睛也肿得如核桃一般。
接下来的这几日里，刘子昔流不出眼泪了，却还能听到他嘴里断断续续传来的呜咽声，这比过去任何一次哭泣都要严重多了。
家人十分担忧，也知晓他这是老毛病了，一般的大夫都看不准，便托人进深山里请了一位道士出来相看。
道士看过后，朝刘子昔的脸上甩了甩拂尘，说一句：“可以了。只要尽早为他谋定一门亲事，这病日后也不会再发作了。”
家人大喜，送走道士后就开始张罗着给刘子昔相看适合的姑娘，很快就择定了刘母一个手帕交的女儿吴氏。
吴氏今年十九岁，家境优渥。看着柔柔弱弱，含羞带怯，实际上脾气不小，是个十足十的刁蛮小姐。
刘子昔自从被道士施过法术后，就忘记了在酒楼上见到的一幕，止住了哭泣的冲动。不仅如此，今后也不再哭了。
家人初时还为此而感到欢喜，以为他终于变成了正常人。后来才发现，刘子昔是彻底变得面无表情，无论碰上什么事，脸上都是淡淡的，旁人根本看不出他的悲喜。
吴氏早先也听说过未来夫君爱哭的怪异，因而洞房当晚就再三警告刘子昔，不许他再像姑娘一般流泪。后来果真没见过刘子昔哭，她以为是自己的功劳，十分得意。
后来吴氏的奶娘因病去世，吴氏悲伤得一连多日吃不下饭睡不好觉，眼泪都不知流了几大缸，而身旁的夫君却像个没事人一般，脸上不见任何伤心的样子，她又感到不快了，因此责骂刘子昔，而刘子昔依旧还是面无表情。
成亲后不过半年，吴氏就有了要和离的念头，只因自己的夫君跟个木头似的，几乎没有活人的气息。无论喜丧，脸上都没有表态，也看不出他心里所想。
即便是泼辣跋扈的吴氏日日冲着他打骂，也无法使他做出改变。
当吴氏向家人提出要和离的想法时，立刻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因两家本就是世交，双方父母更不愿因此而闹僵关系，都不许这两口子分离。
吴氏试了几回都不成，只得改变路子，想要害刘子昔暴病而亡，这样她就可脱离苦海了。
她暗中找到一个年老的巫师，许下重金，拿到一种花粉。吴氏将花粉放入绣好的香包里，送给夫君，并让他随身佩戴着。
刘子昔自病好后就十分乖顺，对妻子的话也是全盘听从，此后日日将香包带在身边，连睡觉时也放在一旁。
很快，毒药见效，刘子昔渐渐消瘦下去。又过了一个月，整个人形销骨立，连脸上的五官都变了形，几乎看不出个人样了，脸上却丝毫不见痛苦。
家人狂哭不止，喂了他多少良药也不见好，都已经准备好棺木了。
刘子昔过去的朋友们听闻此事，都跑来看他，最后感慨道：“若是刘兄如今也能为自己哭一哭，还能减轻多少伤痛呢……”家人听了，又是泣不成声。
某天一个梳着双丫髻、身着青衣的小姑娘上门，自称有法子能救人。家人如今已是死马当活马医，立刻将她请了进来。
吴氏打量那姑娘的样子，心中嗤笑：“半大的丫头，也会治病？当心把人给早早治没了。不过那样也好，倒是帮了我大忙。”
这几日，吴氏心情很好，满以为马上就能脱身。如今就是不再用药，看刘子昔的样子也是活不过几天了。为免被人发现，她悄悄将香包拿了回来。
当日有个丫鬟替吴氏出去采买，其中有一样是吴氏最爱的茶末。不仅价高，且十分难得，她为这一口茶香足足等了大半年。
丫鬟在带回的途中不慎洒漏，回来时就剩下一小撮。自知被发现就是死路一条，偶然看见吴氏放在卧房内的香包，闻到里头有种奇异的香味，十分诱人，便掺了一点里面的粉末到茶水里。
吴氏不知，刚刚开始品尝新茶就昏迷倒地，此后一直醒不过来。
新婚不久的两口子齐齐倒下，家人日夜不敢合眼，生怕一不留神，人就没了。
再说新来的小姑娘自登门就日日看守病人，后来多了一位吴氏，也是一样地照看。她每回诊治之时，身边都围了一群仆从，可谁也说不上来她治病的法子。
五天过后，刘子昔已经苏醒过来，渐渐地能说话和进食了。十天过后，吴氏也醒了过来。前后不过半月功夫，两人都得以痊愈了，一旁观看的仆从们皆惊愕失色，对小姑娘的医术甚为叹服。
刘家人为医者付了一大笔酬金后，就要将她送出门，而这时刘子昔脸上突然扑簌簌落下来泪来。父母一看到他这熟悉的样子，忙问：“是以前的儿子回来了吗？”
刘子昔一边哭一边说：“这段日子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万千情绪却都表达不出来，无法哭笑，似乎还将过去的事遗忘了。如今姑娘将我的记忆唤回，带回了原先的刘子昔，难道又要离我而去吗？”
接着，刘子昔详细叙说了当初在酒楼对她一见倾心的过往，父母这才明白为何那天儿子会哭得如此厉害，原是心底里的情绪太过浓烈，不得不以如此形式迸发出来。
如今刘子昔依旧坚持，家人便劝说那名叫水桃的姑娘留下。
吴氏弄巧成拙，差点没了命，而今死里逃生，往日苛求的那些也都看淡了许多。
得知是水桃救了自己，她再三言谢，说道：“我知晓夫君真正相中的是你，你别担心，我马上就与他和离。”
众人不知前因后果，都当吴氏大度，要成全有情人，夸赞她的同时也对她感到同情。而只有吴氏自个清楚，无论日后怎么走，自己都没了脸再继续留在这里。
洞房之时，刘子昔的泪水流了满面，心底十分雀跃。水桃掩嘴笑道：“两只眼睛都给糊住了，也不知能不能看清新娘子的模样。”
刘子昔顿住，突然转哭为笑。自那以后，就很少再以哭泣来表露自己的在意了，渐渐地与常人无异。
需知，这世上有几人是真心乐意看见别人欢笑的。有一种人，哭泣或是大笑都只是为了遮掩自己最真实的内心。有人以大笑来表达狂喜，有人在同样的情景下却是大哭。不过天性这种东西，难道也能自己决定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