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川荣
《红楼梦》第六回写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凤姐代王夫人接见，批书人曾用朱笔批下“二笑”、”三笑”、“又一笑，凡五”、“又一笑，凡六，”未标注“一笑”“四笑，”这本来是件小事，读者也不会当一回事，但甲戌本所批的“又一笑，凡五”与靖批所说的“五笑”不在同一位置，便引起了我的关注。细读正文，才发现甲戌本朱批接连错位，而靖批恰好可以纠正此一错误，故有必要写专文一辨。
靖批第35条是这样说的：
五笑，写凤姐活跃纸上(与刘姥姥对话眉批)
查甲戌本，有两条批与此条内容大体相同：
又一笑，凡五(侧批)
传神之笔，写凤姐跃跃纸上(眉批)
粗粗看过，以为靖批上的“五笑”就在甲戌本“又一笑，凡五”的位置，批在“婶子只当可怜侄儿罢,凤姐笑道”句侧(见图一)。其实不然，毛国瑶先生在抄写靖批时曾明确标注：此条靖批批在“与刘姥姥对话”之眉端，而这一情节在之后十二三行，根本对不上去。只有第二条眉批“传神之笔，写凤姐跃跃纸上”①刚好落在毛氏所说的范围内(见图二)，正文如下：
这里刘姥姥心身方安，方又说道：‘今日我带了你侄儿来也不为别的，只因他老子娘在家里连吃的都没有了。如今天又冷了，越想没个派头儿，只得带了你侄儿奔了你老来……
这段话，距甲戌本侧批：“又一笑，凡五”有十三四行，无任如何与上面的引文凑不到一块。这事不免有些奇怪，是甲戌本侧批说错了？还是靖本眉批说对了？两者必有一误。经细细查看才发现，原来在第二条眉批之下，确实有凤姐“笑道”的话语(见图二)，下面用加粗字连同眉批一起标示出来：
这里凤姐忽又想起一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儿回来。”外面几个人接声说:“蓉大爷快回来。”贾蓉忙复身转来，垂手侍立，听何指示。(眉批：传神之笔，写阿凤跃跃纸上)。那凤姐只管慢慢的吃茶，出了半日神，方笑道:“罢了，你且去罢。晚饭后你来再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贾蓉应了，方慢慢的退去。
此可证靖批所言“五笑”是正确的。再往前查，只有“二笑”“三笑”之批，缺少“四笑”之批，稍后又有双行小字批：“又一笑，凡六……”据此判定，真正的“五笑”就在这段话里，而甲戌本上所批的“又一笑，凡五”当改为“又一笑，凡四。” 改毕，上接“二笑”“三笑，”下接“五笑”“六笑。”只有这样，有关“五笑”之谜案方能获到圆满解决，靖批所说的“五笑”也就显示出重要价值。不过分地说，此二字能抵过百篇辨伪。信不？后面还有好戏呢。
图一 甲戌本第六回“五笑”处
图二 甲戌本第六回眉批
为慎重起见，我把有关凤姐“一笑”到“六笑”的次数反复点了三四遍，真是不点不知道，一点吓一跳，竟然又发现前面批下的“三笑”“二笑”也是错的。可能抄手自己也搞糊涂了，不该遗漏的两次“笑”也不抄了，导致凤姐之“六笑”出现了混乱。现将甲戌本正文移录在此，同时附上有关批语，只当做一次全面的检验(凡写到凤姐笑处和有关批语，都用加粗字标示出来)：
那凤姐儿家常带着紫貂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一个小小的填漆茶盘，盘内一小盖钟。凤姐儿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地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一面说，一面抬身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在地下站着了。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周瑞家的不早说。刘姥姥在地下已是拜了数拜，问姑奶奶安。凤姐忙说:“周姐姐，快搀住不拜罢，请坐。我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辈数，不敢称呼。”周瑞家的忙回道:“这就是我才回的那个姥姥了。”凤姐点头。刘姥姥已在炕沿上坐下，板儿便躲在背后，百般的哄他出来作揖，他死也不肯。
凤姐笑(侧批：二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厌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刘姥姥忙念佛道:“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了这里，没的给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爷们看着也不像。”凤姐笑(侧批：三笑)道:“这话叫人没的恶心。不过借赖着祖父虚名，作个穷官儿罢了，谁家有什么，不过是个旧日的空架子。俗语说，‘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呢，何况你我。”说着，又问周瑞家的回了太太了没有。周瑞家的道:“如今等奶奶的示下。”凤姐儿道:“你去瞧瞧，要是有人有事就罢，得闲呢就回，看怎么说。”周瑞家的答应着去了。
这里凤姐叫人抓些果子与板儿吃，刚问些闲话时，就有家下许多媳妇管事的来回话。平儿回了，风姐道:“我这里陪客呢，晚上再回。若有很要紧的，你就带进来现办。”平儿出去一会,进来说:“我都问了,没有什么紧事,我就叫他们散了。”凤姐儿点头。只见周瑞家的回来，向凤姐道:“太太说了，今日不得闲，二奶奶陪着便是一样。多谢费心想着。白来逛逛呢便罢，若有甚说的，只管告诉二奶奶，都是一样。”刘姥姥道:“也没甚说的，不过是来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亲戚们的情分。”周瑞家的道:“没甚说的便罢，若有话，回二奶奶，是和太太一样的。”一面说，一面递眼色儿与刘姥姥。刘姥姥会意，未语先飞红的脸，欲待不说，今日又所为何来?只得忍耻说道:“论理今儿初次见姑奶奶，却不该说的，只是大远的奔了你老这里来，也少不的说了。”刚说到这里，只听得二门上小厮们回说:“东府里小大爷进来了。”凤姐忙止刘姥姥:“不必说了。”一面便问:“你蓉大爷在那里呢?”只听一路靴子脚响，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夭娇，轻裘宝带，美服华冠。刘姥姥此时坐不是，立不是，藏没处藏。凤姐笑道:“你只管坐着，这是我侄儿。”刘姥姥方扭扭捏捏在炕沿上坐了。
贾蓉笑道:“我父亲打发我来求婶子，说上回老舅太太给婶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明日请一个要紧的客，借了略摆一摆就送过来的。”凤姐道:“说迟了一日，昨儿已经给了人了。”贾蓉听说，嘻嘻的笑着，在炕沿下半跪道:“婶子若不借，又说我不会说话了，又挨一顿好打呢。婶子只当可怜侄儿罢。”凤姐笑(侧批：又一笑，凡五)道:“也没见我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成?一般你们那里放着那些东西，只是看不见我的才罢。”贾蓉笑道:“那里如这个好呢!只求开恩罢。”凤姐道:“碰一点儿，你可仔细你的皮!”因命平儿拿了楼门钥匙，传几个妥当人来抬去。贾蓉喜的眉开眼笑，忙说:“我亲自带了人拿去，别由他们乱碰。”说着便起身出去了。
这里凤姐忽又想起一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儿回来。”外面几个人接声说:“蓉大爷快回来。”贾蓉忙复身转来，垂手侍立，听何指示。(眉批：传神之笔，写阿凤跃跃纸上)。那凤姐只管慢慢的吃茶，出了半日神，方笑道:“罢了，你且去罢。晚饭后你来再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贾蓉应了，方慢慢的退去。
这里刘姥姥心神方安，方又说道:“今日我带了你侄儿来，也不为别的，只因为他老子娘在家里，连吃的都没有。如今天又冷了，越想没个派头儿，只得带了你侄儿奔了你老来。”说着又推板儿道:“你那爹在家怎么教你了?打发咱们作煞事来?只顾吃果子咧。”凤姐早已明白了，听他不会说话，因笑止道(双行小字批：又一笑，凡六。自刘姥姥来凡笑五次，写得阿凤乖滑伶俐，合眼如立在前)“不必说了，我知道了。”因问周瑞家的道:“这刘姥姥不知可用过饭没有呢?”刘姥姥忙道:“一早就往这里赶咧，那里还有吃饭的工夫咧。”凤姐听说，忙命快传饭来。一时周瑞家的传了一桌客馔来，摆在东边屋内，过来带了刘姥姥和板儿过去吃饭。凤姐说道:“周姐姐，好生让着些儿，我不能陪了。”于是过东边房里来。
读完，我们会发现朱色侧批只有“二笑”“三笑”“五笑”“六笑”，缺少“一笑”“四笑”。而在所谓的“三笑”与“四笑”之间却多出一次笑:“凤姐笑道:‘你只管坐着，这是我侄儿。’刘姥姥方扭扭捏捏在炕沿上坐了。”在“五笑”与“六笑”之间也多出一次笑：“那凤姐只管慢慢的吃茶，出了半日神，方笑道:‘罢了，你且去罢。晚饭后你来再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但总数不变还是“六笑”，明白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将“二笑”“三笑”改为“一笑”“二笑”，第一次缺少笑批的地方便是“三笑”；原来所批的“五笑”位置便是“四笑，”第二次缺少笑批的地方便是“五笑，”即靖本批下“五笑，写阿凤活跃纸上”的下方。这样便可接住后面的双行小字批“又一笑，凡六。自刘姥姥来凡笑五(六)次，写得阿凤乖滑伶俐……”此处小双中第二次出现的“凡笑五次……”当改为“凡笑六次……”因本条双行小字批一开头就说得清清楚楚：“又一笑，凡六，”且从“一笑”点下来也是第六笑。尤为重要者，靖批所说的“五笑，写阿凤活跃纸上”属于明文，恰好能够与之对接，那么从“一笑”到“六笑”便可全部贯通，此甲戌本之幸也。
要说甲戌本致误原因，可能是抄手把最前面一句话“刘姥姥屏声侧耳默候。只听远远有人笑声，约有一二十妇人……”当作凤姐“一笑”了，其实那时凤姐还没正式出场，正文也没说是凤姐的笑声。相反在“笑声”旁，甲戌本有一侧批“写得侍(是)仆妇，”②那是仆人们的笑声。因有此误，导致后面“二笑”“三笑”跟着错了，到后来抄手自己也糊涂了，点来点去就是不能合榫，干脆避写“某次笑”才混过去。但未必是一件坏事，能让靖批说话实属不易。由此想到，本次纠错全赖毛抄靖批，毛先生地下有知也该暝目了。
注释：
①严格说来，此条朱眉书写的位置不够准确，若向左移二格，其下便是凤姐“笑道，”隔开一行，便是刘姥姥所说的话。
②此条“写得侍仆妇”或可校读为“写侍从仆妇。”疑“得”字为行书“从”之误，与“侍”搭配为“侍从”。
2025年3月2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