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一日麦梢黄,小满五日天下忙。十日麦草垛成垛,披蓑戴笠急插秧。”
那时,婆已六十开外了,我才刚刚上小学。小满前后,布谷鸟在村东的树林里低一声高一声地叫着,村庄里有着大忙之前的寂静和松弛。不知道婆的肚子里到底装着多少歌谣?或者说,不知道婆究竟编出过多少歌谣,反正她在每个节令里都会一串串地唱个不停。爷死得早,婆就少了许多寄托,她低声唱着这些歌谣打发乡村的漫漫时光。婆屈指算了算,说,小满要不了几天了,她就一遍又一遍地给我教唱这支乡村的《小满歌》。
到了小满那天,婆就把背篓从楼上取下来,往背篓襻上裹了一层旧布,让它不磨肩垫背。她说,等人们把一片片麦子割走了,田地上空空旷旷起来,我们就去拾那些散落了的和被遗忘了的麦穗啊!
后来,婆领着我真得去田野上拾麦穗了。其实,更确切地说,是到大地上拾麦穗了。运走麦子后的陌上,的确该用“大地”来描述。大地的边缘站着一些树,老远老远的,南山虚虚幻幻,也老远老远的。婆弯腰拾着麦穗,不一会就到了大地的那头,身影小小的,她叫我的声音好像是从天外传来的。
我绕着麦茬走,不让它们戳了我的脚裸。走很久才走到婆的身边。婆说,拾麦穗要在田地的边上拾,地边上麦子瘦小,割麦的人毛毛糙糙地割走了那些能割上手的,那些低矮、瘦弱的,他们就忽略了。拾麦子就是把人家看不上眼的、遗失的那些拾回家啊!不就是瘦些嘛,小些嘛,都是麦子,都是老天给的恩赐,都能磨出雪一样白的面来,都能饱肚、养人!
我学着婆的样子,把麦穗的头放在手的虎口外,紧紧地攥着麦穗的脖子,等攥不住了,就用麦秆绕着,捆成一把,放入背篓。
大地安安静静,天空的高处不时飞过一群小鸟,唧唧喳喳叫个不停。收麦时节,大地上摆满了鸟雀的盛宴,鸟雀们就特别兴奋,也就飞得特别高和特别远。天上和天边堆满了大山一样的白云,白云的缝隙里,天蓝得就像宝石一样。
婆的身子不停地起起伏伏,她不时地把几大把麦子放入远处的背篓里。
直到天黑,婆还在空旷的原野上拾着。她说,不拾走的话,一夜的时间,老鼠们就把遗失的麦子全部搬进洞里了。
等天完全黑了,婆才往回走,她的背篓沉沉的。婆的手里拉着我的手,走得很慢。她边走边对我说:“你看这粮食来得容易不容易?这每一颗麦粒都是一颗汗水换来的。”她还说:“老天给我们的,一粒也不能丢在地里,人要领天的情和地的情……”
那时,还是大集体,农人的家里没有割回来的麦子,麦子都堆在生产队的打麦场上。婆回家囫囫囵囵地喝点水,喝几口饭,就又去收拾拾回的麦穗。她把它们放在笸箩里,用棒棰一边边棰打。将麦粒棰打下来,把麦草掬到屋外,然后用筛子、簸箕除去麦糠和秕子,红红亮亮的麦粒儿就堆在婆的面前了。
婆说:“你看,这忙一下午,起码能让三天不饿肚子。”
婆抓起麦粒儿,让它们从指缝里漏下去,看得出她心里有多高兴。
后来的几天,婆不再去平坦的麦地里拾麦了,因为那些田地里正有很多人在犁、在耙、在灌水平整、在插秧。
我和婆就去村后的坡地上拾麦穗了。
那些地里的麦子瘦瘦弱弱的,草比麦子还高还多。割麦的人就丢三落四地大致收割一下了事,所以,遗留的麦子很多。婆就东一撮西一撮地去找那些瘦瘦的麦棵。婆给我说:“你看这麦穗多小啊,像蝇子的头一样,一穗里只有一粒两粒,可这一粒两粒也不能丢在坡上去喂鸟雀啊!”
有时,我们翻过几面坡去那些很远的坡地上拾麦穗,也总是天都黑了才摸着往回走。
那些年,因为和婆去拾麦穗,到过很远很远的坡地,也站在那些坡地里,看见了很多陌生的天空。
我的遥远的童年总和婆在一起,是婆陪伴了我漫长而忧郁的童年时光。
我一回忆童年的事,就想起了婆,好像婆后来不是去世了,而是铺展成了我一生无限广阔的底色。
婆教给我的歌谣我几乎忘完了,可是婆的身影一生一世都在眼里、心里。
如今,在乡下,已经没有人拾麦穗了。
如今,乡下已没有童话了,婆的歌谣也早就失传了。
(文/黄文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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