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多年之前,江湖中有一被尊为‘国师’的占卜师,叫做容峥。容峥死前预言,昆仑白帝的两个弟子,其中一个,他会杀死白帝,却又因另一个而死。
白帝的小弟子姬燕歌,娇艳明朗、天赋绝世,因其手段放肆被称为“小十三杀姬少息”,为给同门报仇,首次踏入中原。
两个性情迥异的少年,一桩埋伏深沉的阴谋;一个未知的预言,一起数十年前的旧事。
侠客行,白马篇,这个骑着青鹿而来的少女,又会何去何从?
精选片段:
青鹿。
一头青鹿极快地在这巴山夜雨中穿行,当深幽的月色从欹石缝隙间悄然移至,它忽然不见了。
“什么人?”章玺月急引住马缰,朝四下匆忙环顾,道:“师兄,你听见没有?”施华跟着勒停了马,不耐烦道:“师弟,咱们青城派乃名门正派,你又是习武之人,怎么这样一惊一乍?什么声音,没听见!”
章玺月仍是眉含忧色,策马缓缓前行,叹了一声道:“师兄,我这一路左想右想,终是不妥。咱们那天在昆仑派偷寒虬剑不成,还被个峨嵋小尼姑撞见。都怪我,一时情急,把…把她杀了!这是第一错。那崆峒派的何青峰何师兄也是,机灵得过了头,竟嫁祸给昆仑弟子。峨嵋的静虚师太何等暴怒,立时给她的徒儿报仇,把那叫陆有天的弟子杀了。这是第二错。第三错……”
施华皱眉听得烦不胜烦,喝了一声打断道:“行了,师弟,什么第二错第三错,你怎么没完没了的?静虚老尼姑一心想上昆仑闹事,错杀一个人,算得什么?”
章玺月听了,不由怪道:“这话怎么说?昆仑高手如云,又久在西域,不和中原往来,怎么和峨嵋派结上梁子?”
“症结就在这里”,施华武功平平,拜入青城派多年却不见长进,此时难得在师弟面前露脸,更是煞有介事道:“每三年一度的武林会,你几时见过昆仑到场?昆仑派自诩天下第一大派,也太不把中原武林放在眼里!武当、少林、峨嵋之中,就数静虚师太性情暴烈,不满最甚。这次峨嵋邀武当、崆峒、华山和咱们青城几派此去昆仑,明着是为送武林会的请帖,其中真意,谁不明白?”
“可……可峨嵋小尼姑是我杀的,昆仑的陆少侠算是枉死了,师兄,昆仑派的可别找上门来!他们高手众多,要来上十个八个……”
施华“切”了一声朝他翻个白眼:“江湖里哪天不死人,怕死的还混什么江湖?昆仑远在千里之外,谁会为了一个陆有天找上门来,笑话!不过……”
章玺月放下的心又徒然被提起来,紧张道:“不过什么?”
“你杀峨嵋小尼姑这事,你知我知,崆峒派的何青峰可是也都知道。咱们一不做二不休,索性……”
“索、索性什么?”
“何青峰独自回崆峒,想必没有走远,还在这片林中。索性咱们趁夜追上去,把他也杀了!”,施华的脸照在一片狰狞树影里,“师弟,你敢不敢?”
章玺月一听,登时脸色惨白,嗫嚅着许久答不上话来。
“妈的,你不杀,我来杀!”施华骂了声娘,引着马缰四下环顾,只看秘林山涧之中明月返照寒石,静谧之极,不由更加心焦:“就不知何青峰这厮跑到哪里去了?”
忽然,像隔着千万里遥远,又像近在耳畔,林叶摇影之间传来一个俏生生的女声,盈盈得如同少女耳语,仿佛林间温柔月光全部凝在唇间,顽皮而天真地漾着一抹笑:“他呀,往前边去了。”
“前边?多谢……”
话还未出口,施华忽觉毛骨悚然:看似静谧的密林间,竟藏着第三个人!谁,是谁?
章玺月面无人色,只有额头冷汗大颗滴落,一袭灰色短衫紧紧贴在背上,僵着脖子扭头和施华对视:“师兄……”
“师你个头,快走!”施华回过头,一手引缰大声叱马前行,身形前送大展轻功,把章玺月拉到自己鞍后,使尽解数策马狂奔。
奔出三四里,马背上的章玺月被颠得冷汗直冒,勉强提气问道:“师兄,方才是什么声音?”
施华心里犹惧,强自咬牙道:“许是山魈罢了,不碍事!前边树上挂了只蝙蝠,咱们到了那儿就休息!”
“蝙蝠?”
“师兄,怕不是蝙蝠吧?”
“师,师兄,快拉马回头,师兄!快回头!”
等施华策马奔至,他看到了平生最恐怖的场面:何青峰倒挂在枝梢上,他引以为傲的崆峒穿山掌还没来得及施展,脸色骇然,已经气绝!
“死死死死人!”章玺月吓得哇哇大叫,被施华紧紧捂住嘴。
马蹄扬尘,在深不见底的夜色里踏碎月光,朝窄小的山径上发狂奔驰,月移影动,只照见两行极浅的蹄痕。
“师弟,咱们抄小路走,约莫一个时辰就可到青城山脚。”
“师弟,见了师父,你可长点心。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总清楚吧。”
“师弟,师弟?”
施华惊疑回头,身后的马鞍上,已经空空如也。
章玺月不见了。
施华勒住马,运起内力徐徐传声:“在下青城派施华,请阁下现身指教。”
“在下青城派施华,请阁下现身指教。”
“在下青城派施华,请阁下现身指教。”
但无人语。
施华的额上冷汗涔然:这是一个高手。比高手更可怕的高手。
他忽然身形一动,右手在马鞍上借力,登时腾起出剑,起手一招青城派的“孤鹜落霞”连挽三个剑花,剑气飒然逼至,周身树叶随之簌簌抖开,晃出一地惊乍疑影。
施华在枝叶重叠间瞥见一个影子,心下大喜,当即蹬鞍舍马,身形在空中大展,手中双剑并出,左手“平沙落雁”攻其左肋,右手“浪涛白沙”弃剑激出,登时剑气呼啸,银光乍破似有剑花翻涌抖动,仿佛林间所有静谧、诡异、森然、深幽全部凝在剑尖,连同天地间一切风吹影动都在此刻凝滞。
这是他的搏命一击,力求一击必中。
然而狂风卷叶、席地吹袭,百草尽折之后的山地静得诡秘,只有一个黑影悄无声息映在地上。
那是一头青鹿的影子。
施华大惊,忙使一招“大漠孤烟”回剑护心,左剑还未收回,一柄短刃已经无声没进他的后背。
青鹿的影子一闪而逝。
临死前,他望见一张容华绝艳的侧脸。
“旧时月色,算几番曾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撼波亭畔,但见莲翻碧浪,玉盘似的宽叶间偶有几抹莲子红,风吹莲波动,兼送来采莲女袅娜歌声,初夏时节,煞是撩人。
“不想巴山蜀地,亦得见如此旖旎风光。”“美煞啊,美煞!”
武当、崆峒几派弟子跟在一名玄衣尼姑、一名淄衣老道身后,自曲桥小亭间缓缓穿过,见此情状,不由迭声赞叹。
这时,只听一个峨嵋女尼低声道:“玄方师妹最喜莲花,可惜她死在昆仑,再看不到了。”
玄衣尼姑闻言,停步回头,只把冷眉一横,自有一股凛然之威,道:“那昆仑孽徒陆有天杀我徒儿,挑衅峨嵋。我已杀了他为玄方报仇,前事已过,断不必多言!”
峨嵋静虚师太乃武林不世出的高手,其峨嵋心法修炼已至虚实之境,不在少林空闻长老、武当三清真人之下,纵是性情躁烈,亦无人敢言。她这话一出,不光峨嵋弟子,就连方才赞叹莲花的武当等派弟子,也纷纷识趣闭嘴。
却听一白衣女子言道:“什么昆仑,不过是西域蛮夷。这等武功,怎能悟得中原武功的精髓,所谓实中生虚,虚中化实,更是想都别想。沈少侠,你说是不是?”这人是峨嵋派俗家弟子杨晓蓉,她入峨嵋时日虽短,武功却非常精进,是静虚师太座下得意弟子。方才所说“实中生虚,虚中化实”的一番话,更是把峨嵋心法大大吹捧一番。故静虚师太闻言,并不多加叱责,甚有几分赞许之意。
武当派的沈公子沈秋水,拜在掌门三清真人门下,十四岁时剑挑武林天下知,年方弱冠,便已是武当术宗首徒,成为武林共主,更是只趋时日。
杨晓蓉此言一出,数十道目光立时左移望去,只看他生出温煦笑意,言语淡淡道:“清风明月,各有风华。但中原武功,自然精深。”
这话说得极巧,既不出言诋损昆仑,又保全杨晓蓉和峨嵋的颜面,在场众人一听,都大松一口气。
静虚听罢哼了一声,道:“什么清风明月,出家人眼前,何时有声色形容?”
正此时,忽听莲叶田田间传来一声脆生生的轻笑:“杀生障业,心魔已生,还敢谈佛?”
静虚行走武林,到哪处都颇受尊崇,哪里当众受过这等羞辱,登时袖中掌风挥出,朝莲叶间连击两掌,怒道:“什么人,出来!”
莲叶翻飞之下,一穿着莲青色裙衫的少女凌波踏水而至。静虚的掌风何等凌厉,她竟能连退几十步毫发无损,就知其轻功远在众人之上。
水中青影摇曳,恍神间,仿佛那足点莲叶悄立的少女似是误入尘中的天人,看不真切。
少女不过十五六岁模样,容华皎然,似一方莲叶玉盘上供藏着的粲然白玉,眼波顾盼间,左右生光,点漆似的黑眸一闪,娇俏微笑道:“枉杀良善人,还敢苦谈佛。真是可笑。”
杨晓蓉见她言语放肆,不由越众而出,道:“你是什么人,也敢这样和我师父讲话!”她的话还未完,脸上已挨了响亮一掌。众人皆是大惊错愕,凭杨晓蓉的武功不俗,竟不能避过这一掌。
那少女眉梢一扬,微笑道:“你又是什么人?我和老贼尼说话,也有你插嘴的份!”
按静虚的性情,看到徒弟受了一掌,必然十倍奉还,然而对少女武功尚有忌惮,只得强压下怒意,道:“你一口一个老贼尼唤我,这是为何?”
少女道:“不是老贼尼,为何枉杀了昆仑派陆有天陆少侠?”
静虚大怒,道:“昆仑孽徒陆有天挑衅峨嵋,杀了我徒儿玄方,我杀他报仇,有何不妥?”
那少女道:“陆少侠杀了玄方,可有人证、物证?”
各派众弟子有按奈不住的,便道:“当然有!崆峒派的何青峰何师兄,青城派的施华、章玺月师弟,就是人证!至于物证,哼,难道他杀了人,会把自己的佩剑留在一边不成?”
“你们说的那三个人,现在何处?不妨出来对质,陆少侠何时何地、怎样杀了玄方?”
青城派和崆峒派的弟子闻言,纷纷对视露出难色:“这……本派这三位师兄落了队伍,怕是现在还没回来。”
“他们是不会回来了罢?”少女微微莞然,盈盈看了众人,目光直视静虚,道:“拿不出人证,就是枉杀。枉杀了人,就得血还。废话少说,老贼尼,拿命来!”
“我看这个小妖女就是昆仑派的!奶奶的,当着武当峨嵋的面,还轮得上你撒泼?小妖女,你姓甚名谁,师承何处?在下崆峒派方天羽,先替令师教训教训你这个孽徒!”
这方天羽有意卖弄武功,起手就是崆峒派的绝学“长虹贯日”,紧接“天女散花”、“琴箫易水”,他的身量不高,身形却很沉稳,剑法精熟之下,使起来真有行云流水之风,剑尖一抖,急速横扫少女面门。
少女只觉一阵劲风袭来,裙裾翻飞,忙足下轻点,凌跃三丈多高,青影一闪,竟用左手去格他的长剑。
方天羽心下吃了一惊,他若不收剑,少女必然断臂,但众目睽睽之下,已是箭在弦上,只得连挽几个剑花,咬牙挺剑而上。
他的剑刺出三分,被少女指尖夹住剑尖,竟再也刺不动。
方天羽欲收剑再攻,已被她用小清凉功一拳袭中面门,登时倒地,鼻中流血不止。
少女眸中含笑,一字字道:“中原武功,都是放屁。”
众人见少女使的是少林小清凉功,内心惊异不已,然等听到她这句话,这番泼天侮辱,谁还忍得住?方天羽躺倒在地颜面大失,听了这句话更是气血翻涌,一时从地上奋力腾起,抹了把脸上血污,怒声道:“好,我就用西域武功,再陪你斗一斗!”说罢借了青城弟子所用的单刀,一连三刀逼上,登时银光飒飒,寒意透骨。
这方天羽是带艺投的师,先前在天竺跟随“隐武师”呼罗那耶习刀六年,其刀法极其诡异刁钻,舞起来以快取胜,一时看得人眼花缭乱,瞬间已逼至少女跟前,刀尖直挑她脖颈。
没有人看清少女身形是何时闪动的,但见她凌空而跃,竟踏着刀尖借力而上,方天羽唯恐再败,心中杀念顿生,将刀换到左手,一式“优昙坠影”袭她右肋。
少女脚下步伐未乱,朝左后闪去,哪知正中方天羽下怀,只见他立时右手变爪,正是崆峒派的“天虚伏龙手”,左手斜刀劈落,寒光凛然,眼看得手。
少女轻呼一声,身影立动,从袖中现出剑鞘挡格,然而终是不及,已被凌厉刀锋削下一缕散发,随风吹落。方天羽一击得手,刀风不停随即扑面袭来,但见她手势一变捏了剑诀,剑随即四平八稳地凌空横起,少女跃起踏在剑上,行若流云,莲青色宽袖被风吹鼓,像一只凌空飞起的蝶。
众人不由议论:“御剑术!这必是昆仑弟子!”
话音未落,竟见少女倏然逼至,反身去夺方天羽的单刀,侧手两刀劈落,当场将他斩倒在地。
“西域武功,更是放屁。”
崆峒派弟子见大师兄三十招内被她废了两臂,再不敢挺身而上,嘴里却大骂不停:“中原西域,都是放屁,难道你是天下第一不成?”“少和她废话,我看就是昆仑弟子,给她的师兄报仇来了。”“哼,报什么仇?他师兄杀了峨嵋小师妹,静虚师太不与昆仑计较就是大度,死有余辜!”
少女听着众人谩骂不止,忽笑道:“会御剑术,就是昆仑弟子了?”
却见她夺了身边崆峒弟子的佩剑,一时剑气如针,寒意直逼人面门,忽然剑光如天幕一般晴暖起来,三尺、三十尺之内微风和煦从地而起,远远拂得池中莲波荡漾撩人,出招竟是武当派归云剑法的第三式“清风拂山岗”。随即剑花从剑尖连连挽出,少女的气息吐纳一收一停,剑气随之缓缓流出,仿佛天地间所有温煦、美好的光华全部凝在一处,顷刻间撒遍撼波亭中的每一角落,正是归云剑法第四式 “明月照大江”。
众人意犹未尽,剑气已然收停。
“会使归云剑法,那又是武当弟子了?”
清云道长见众人纷纷侧目,忙捋须打了个哈哈:“不敢,不敢,小姑娘武功高深莫测,我武当不敢有此高徒。”
静虚师太怒视少女,喝道:“方少侠与你何仇何怨,你竟斩他两臂!”
少女冷冷笑道:“他想斩我的头,我没有斩他的头,已算便宜了他!老贼尼,休说废话,快拿命来,别教无干的人再为你受累!”
静虚师太也不欲和她多言,当下袖中鼓风而起,双掌齐出,修为少些的弟子都被掌风逼退数尺,静虚的内力尚自沛然不绝,掌力所至,只听撼波亭下水柱轰然,削银碎玉,竟似虎啸龙吟之声。
掌风劲至,少女急退二三十步,一跃而起,青罗鞋尖在碧色莲叶上轻轻踏过,惹得几滴初晨的露水不住滚动。少女身形未稳,静虚已然逼至,反手拔她藏在袖中的剑鞘,倘若出手一剑,少女必死无疑。
“老贼尼,你猜错了!”
静虚拔出剑柄,心下兀自一惊,这少女的剑鞘里竟没有剑!少女扬唇一笑,手腕一翻,扬鞘便朝静虚颈间插落。
一道银辉耀起,天光乍破,只听“珰琅”一声,一柄碧青长剑架住了她的手。
少女抬眸道:“你又是谁?”
“武当派术宗门下,沈秋水。”
“我和老贼尼打架,你倒来管闲事。”
沈秋水神色温然自得,话说的很客气:“不知是哪家的小师妹,你今日大闹一场也罢。再杀师太,便不能够了。”
他这话一出,仿若滚沸的油锅里有水滴落,登时人群里沸腾炸响。“沈公子也太好心肠,没得由她胡闹!”“杀了她,给咱们方师兄报仇!”
峨嵋派的女弟子们则为师父抱不平:“多谢沈公子出手,但咱们师父何等修为,若被这小妖女轻易杀了,也太小看我峨嵋无人!”
当此际,静虚师太身影忽动,七八掌呼啸打来,劲风习习。众人显然未料这一惊变,眼见掌风自耳鬓边呼呼掼过。
忽然,自撼波亭顶跳出一只青鹿,它一跃而起,跳入莲叶水波之间,溅起银屑玉花铺天盖地,水音清越不绝,竟隔空打散了静虚的掌风。那少女当即跃起,一式昆仑“海晏河清”直扑静虚后心,静虚师太双掌齐出,一时清啸声凌空嘹响,从容避过,衣袖却被剑气绞断。
少女不依不饶,轻叱一声再次击出。
沈秋水动了。
柔和而凄迷的剑意越空击出,不动声色格开少女手中的剑鞘,一抹晴暖耀眼的剑光徐徐袅绕,上善若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阳春白雪、流云苍狗……招式纷然叠至,温和得像夜上溶溶的月华,而在这一抹亲切的剑光中,却隐约藏着不可捉摸的杀意。
像一个温然如水的少年,面目亲切,却永不可亲近。
那头青鹿灵动之极,始终跟随两人跃上跃下,护主心切地或咬沈秋水的衣带、或仰头啄他的剑尖,惹得众人惊异不已,暂忘却了方才的紧张气氛。
莲池之中,朝露凝结在玉盘似的莲叶之上,沈秋水剑气所至,仿佛池水中温度霎时凝结,浩渺、森然的水雾袅绕腾起。剑气逼至少女左近,温柔削下她鬓侧一缕散发。
“她,她不会也要砍沈公子胳膊吧?”“哼,沈少侠武功高深,怎么会和方……”那少年弟子被崆峒弟子一瞪,赶紧老老实实闭上了嘴。
少女左右顾盼,竟似受了极大委屈一般,莲青衣影撩动,一时间踏叶飞花,从亭亭散香的莲叶间穿行而过。沈秋水见她的轻身术远在自己之上,便不欲再追,哪料少女忽然折返,伸手探到他腰间,顺手摘下一枚玉佩,在掌中掂了掂,朝他眨眼一笑。
“老贼尼,我打他不过!这次罢了,下次再遇上,立时杀你,说到做到!”
少女说罢,扬声一唤,也不管众人怎么议论,竟骑着青鹿去了。
其实纵如沈秋水,一两百招之后,也未必是她对手。只因好容易送走了这个小姑娘冤家,故在场清云道长、静虚师太等人,都作默然无言。
“小师妹留步。”
芳草如碧,萋萋满原,古道黄昏之下,侧骑青鹿的少女饶有兴致看着沈秋水,微笑道:“我打不过你,你还要打我么?”
沈秋水承让道:“权宜之计,我本不想和师妹动手。只是……”温然少年忽然犹豫半响,方拱手道:“只是被师妹拿走的玉佩,乃我未婚妻子所赠,情意隆厚,不敢违背,请师妹还我便罢。”
少女从未听闻过男女情事,从袖中摸出玉佩一看,见是一枚男子所戴的竹林君子巧色流云白玉佩,不由脸上微微赧然,伸手道:“还你!”
沈秋水接过玉佩,只道:“方才我一招出剑,不慎伤了师妹,你要怎么赔罪,我照做便是。”
少女笑道:“你是武当首徒,我从昆仑派来,你何必一直叫我师妹?”
沈秋水听罢,微微一笑,意味深长道:“哦,原来你是昆仑弟子。”
少女这才察觉自己失言,然而神色里的一抹黯然稍纵即逝,随即在唇边浮出微微莞然,道:“我是昆仑派里燕墟城弟子姬燕歌。我告诉了你,你去告诉那老贼尼也无妨。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休让她胡扯昆仑的不是。”
沈秋水抬头再看,却见她一袭青衫隐隐,已骑着青鹿跃出几丈远,再一放眼,茫茫一片白山白水,人便看不见了。
小楼一夜听春雨。数里之内,但见这一小小酒馆立在茫茫雨烟之中,黄昏夜幕,惟有室内桌案上几盏灯烛明灭,好似深沉夜色中撒金的一点温暖夕光。
巫山夜雨一向缠绵,此时已经向晚,小酒馆中寥落无人,姬燕歌坐在一隅,撑肘观看窗畔的细雨游丝。自从上次与沈秋水告别起,她独自从川西一路而上,经历数日到了巫山,准备探访过洛阳、长安几座名城,等立秋之后再回昆仑。
姬燕歌见店家伏在柜前打瞌睡,便兀自提着桌上茶壶斟茶。蓦地有人搭一搭她的手臂,壶中茶水竟像凝结一般,再也倒不出。
姬燕歌抬头,眼前已站了一个袈裟加身、须色雪白的老和尚,便合十道:“老师父好。”
老和尚还了一礼,慈眉善目微微一笑:“阿弥陀佛。姬姑娘,别来无恙?”
姬燕歌心下一惊。自己此前从未下过昆仑一步,更和少林从无恩怨,他何从知道自己的名字?是沈秋水?
她再一回神,却见原本空落落的小酒馆里已多了三个少林武僧,前几日和自己交过手的静虚师太也在列中,不由脱口道:“老贼尼,你找了帮手来么?我说过,下次相见再不手软,今日非杀你不可!”
“善哉,善哉,少年人何故言出如此?老衲法名空觉,阿弥陀佛。”
少林寺如今的方丈法名空见,而“空”字辈者都是少林德高望重的老僧,姬燕歌听他自报名讳,倒也不再和静虚较劲,只道:“法师跟前,恕小辈无礼。请问法师从何得知我的姓名,又有何指教?”
“踏叶追花,轻功如此神化,加之天赋异禀,老衲一猜便知,定是昆仑派的高徒,何须相问名讳?”空觉双掌合十,苍老的声音不急不缓,道:“老衲此来之意,姬姑娘应当知道。小清凉功、达摩禅功乃少林千年不传之秘学,仅以口传,方丈不许轻授,弟子不许轻学,至于旁人偷师,更是闻所未闻。倘有外人偷习功成者,当由本寺方丈废去此功,数十代以来,严令无违。少林此行,多有得罪,还望姬姑娘见谅。”言语虽极客气,却已不容反驳。
姬燕歌心下一凛,这才想起前几日和静虚交手,无意间施展过小清凉功,不由暗自气道:这个老贼尼、臭尼姑,我不杀你,你竟这样暗地使坏,去和老和尚打小报告。废不废武功之后再议,我先杀你!
念头一出,身形立动,足尖轻点凌空而跃,就要向静虚点去。少林三名武僧同时出手,他们武功虽不高明,却极有默契,两两间仿若联成一张若有若无的罗网,罔论姬燕歌何等轻功,再也施展不开。
姬燕歌心知动不得手,便出言反驳,朝空觉道:“世上哪来不传之秘学?只要有人会施,就有人能学。昔日昆仑玉京城中,宝寺空见方丈和我掌门论剑,恰施展了小清凉功,我又恰有一眼之缘。法师也要废去空见方丈不成?”她伶牙俐齿,起初不过在陈情叙事,但讲到自己几瞬之间学得小清凉功,不免有几丝得意,唇角忍不住偷偷扬起。
岂料空觉毫不为所动,也微笑道:“此事彼事,岂可并语?姬姑娘,须得罪了。”
姬燕歌环顾四周,见酒馆里除了这几人外,只有一位戴着纱笠书生模样的少年坐在一角斟酌,若打起来,纵然自己能逃过三名武僧的结阵,也决逃不过空觉和静虚联手,只得慢慢周旋,便道:“少林寺自开派以来严令无违,从不接待女客,我小小一个小姑娘若破例,也太罪过。”
空觉不以为意,面目慈蔼:“规矩乃为约束世人所制。姬姑娘惊才绝艳,本在世人之外,自不受限制了。”
姬燕歌听他这么说,知道再无讨价还价的余地,心焦得不住用足尖在地上划着圈儿,眼神瞟来瞟去,不觉瞟到坐在角落的书生身上,忽想出一招下下之策。当即出手如电,身形掠出,伸手去扣那书生的喉颈。
惊变忽然,少林众人始料未及,姬燕歌掠到桌边,却比任何人更为惊讶:面戴纱笠的书生少年,竟是沈秋水!
沈秋水欺身侧近,一边翻腕格挡,掌中内力又是一纵,两人借力便向酒馆外掠去。
静虚怒极,道:“好个妖女!竟敢挟持酒客!”
少林僧众里有个胆大些的,悄声道:“师太……那个……那个酒客,好像是武当派的沈少侠。”
姬燕歌一阵惊愕,她经历方才一幕,对谁也不再敢轻易信任,不知沈秋水是在帮她,还是与空觉静虚共演一出戏,一双眸子惊惶地不住眨动,像蓦地受惊的小鹿,恍神间竟失分寸。
沈秋水垂眸微微一笑,朝她耳语道:“还不快走?”说着轻身内力散出,托她借力向前。
姬燕歌轻功本就极高,借了这一把力,再不迟疑,当即影掠空中,如惊鹊踏枝一般,顷刻已在很远之外了。
静虚师太随众人出酒馆一看,见是沈秋水,也是一阵错愕:“是你?”
沈秋水不置他语,微笑道:“师太”,又与空觉见礼。
静虚见空觉兀自神色淡然,不觉心中不忿,质问道:“你何故放她逃走?”
沈秋水道:“那日师太在场,当知这位姑娘武功根基,一两百招之外,在下便无胜算。今日出手,也可惜未能拦她得住。”
“一派胡言!”静虚拂袖大怒,道:“那日方天羽和她过三十招,尚不在话下。怎你堂堂武当派首徒,今日还不及崆峒方天羽?难道斟酒自酌,醉得沈少侠连剑也握不住了?”
沈秋水那日送众人回各自门派,无意听得静虚和空觉谈话,深觉姬燕歌不过二八少女,无端被废武功,实有不忍。现在看静虚怒目相向,不由也是一恍神,素昧平生,何必为她趟这浑水?口中却仍是淡淡道:“弟子寄性诗酒,有失常态,还请师太降罪。”
静虚见他如此,倒不好厉声责罪,只冷哼一声,道:“此地离鄂州不远,我便与空觉师叔同上武当,请你的掌门师父看看,这就是他的好徒儿!”
静虚与少林众人渐渐行远,沈秋水回头一看,却见酒馆之中,原本自己的座位上坐着一个玄衣男子,面目似隐似现,这般隐去容貌,非武林绝顶高手所不能为,不由心下一动。
那玄衣人微微抬头,伸出一根手指扣了扣桌案,示意他坐下。
“小朋友,我与你讲个故事”,那人形容外貌分明已近中年,声音却和少年一般,语气和缓,听来却是诡异森然:“昔日昆仑派中,有青师、白帝两位不世出的绝顶高手。至于绝顶到什么程度,全武林之中,除了彼此,前后五百年间,天下无人是他们的敌手。
“后来不知何故,白帝闭关,十数年深居简出;而青师离开昆仑,远赴域外,归隐云梦大泽。哦,这是题外话,我们不提也罢。
“白帝此生只收了先后两名弟子。第一名弟子,怀有天人之姿,当年少时,剑术便似出自天地阴阳之造化,修为更参悟至‘无人之境’——于凡人言,所谓灵修之境界,依次为有无之境、有人之境、无人之境。再往上走,便是无有之境,和天人之境,那已近升仙修成之列,不是凡人所能企及了。至于风流绝艳,更不必谈;第二名弟子,天赋绝世。世间武功,一点即通,况且轻身功夫出神入化,鲜有人能够匹敌。
“多年之前,江湖中有一被尊为‘国师’的占卜师,叫做容峥。容峥死前预言,白帝的两个弟子,其中一个,他会杀死白帝,却又因另一个而死。
玄衣人饶有兴致地讲到此处,喉头发出低微的笑声:“小朋友,现在你来猜猜,方才你放走的小姑娘,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