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颢,他被尊为中期宋学之正统。他的精采处,在其讲人生修养与心理修养上。因人对宇宙的了解总有限,再由宇宙论转到人生论,总是牵强不亲近。不如简捷从人生实经验,来建立人生界一切的理论。此乃颢所谓“鞭辟近里”,亦即是他对宋学思想最大贡献之所在。
颢字伯淳,河南洛阳人,学者称明道先生。他和其弟颐,十五六岁时,尝从学于周敦颐,并曾两度从游。他自说:
再见茂叔后,吟风弄月以归,有“吾与点也”之意。
又说:某受学于周茂叔,每令寻仲尼、颜子乐处,所乐何事?
又说:吾年十六七时,好田猎,既见茂叔,则自谓已无此好矣。茂叔曰:“何言之易也?但此心潜隐未发,一日萌动,复如初矣。”后十二年,复见猎者,不觉有喜心,乃知果未也。
在这几段回忆中,我们却可追寻他学问的渊源和脉络。……程颢十六七岁时见周敦颐,敦颐却给他以一个自己人格的活熏陶,一种日常人生亲切的启示。又提示他一问题,教他去寻仲尼、颜渊生活的乐趣,究竟在哪里。那青年骤和这样一位大师接触了,觉得吟风弄月,眼前的天地,全都呈现着异样的光辉,充满着异样的情味。连他自己一向嗜好的田猎驰骋,也感得索然少兴了。但敦颐却指点他,你莫谓自己已然没有这嗜好了。
这一句话,远隔了十二年,却给他说中了。自己的心,自己不知道,别人却直透你心坎底里,说中你十二年后的心事,那是何等地感动人的一种活教训?
颢自己也是一位春风和气般的人。他二十岁,已举了进士,在鄠县作主簿,那是小得可怜的一个官。他却满腔快乐,生趣盎然。作诗道:
云淡风轻近午天,
傍花随柳过前川。
时人不识予心乐,
将谓偷闲学少年。
又诗云:
闲来无事不从容,
睡觉东窗日已红。
万物静观皆自得,
四时佳兴与人同。
他书窗前有茂草覆砌,或劝他芟了,他说:“欲常见造物生意。”又置盆池,畜小鱼数尾,时时观之。或问其故?他说:“欲观万物自得意。”我们可以从此想象,他这样的生活,这样的意境,还是受他幼年期的那位前辈的熏陶呀!
——钱穆先生《宋明理学概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