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12月19日夜晚，一场鹅毛大雪，如期而至，那雪下得邪乎，不是雪粒，也不是雪花，而是如棉花团一般，飘落着，整个天地，混沌一片。寒风，吼叫着，时而紧，时而慢，那声音，时而粗犷，如山崩地裂；时而尖锐，如千百只瓷碗同时落地；时而空洞，如深谷回响、空穴来风；时而悲壮，如金戈铁马过冰河；时而凄凉，如泣如诉，幽幽传来……

舒适存从隔壁回来时，杜聿明和董明德已经关上了住室的门，隐隐能听到他们两个仍然在谈着话，舒适存不愿意再惊动他们，而是轻轻地推开了自己住的那间房子，把文强转交给他的三万块钱和给廖宗泽的一封信，放到皮包内，那是通过廖宗泽寄给他在台湾的妻子葛世明的。舒适存放好了皮包，又摇了摇头，看来，明天回南京的计划，又要泡汤了，也只能祈求苍天，赶快放晴了。

杜聿明又斜着身子，吞服下好几片止痛药，脸色稍稍有了些红润，气也顺了许多，这才苦笑一声，说道：“董署长，我们北方人有句俗语，叫‘下雨天留客天天留我不留’，一句话，能读出好几种意思来，不过，在我这里，确实是不想留你的，可老天却非要留下你啊。”

董明德笑了笑，说道：“杜主任，我也是北方人，辽宁海城人，你说的这个笑话，我们那儿也有。”

杜聿明笑了，说道：“辽宁的，你是从张副总司令那个空军学校毕业的吗？”

董明德摇了摇头，说道：“不，我是从中央军校九期毕业后，又到中央航空学校二期学习的，那个时候，张副总司令已经入关了。”

杜聿明说道：“噢，看来，我们还是校友呢。抗战的时候，无论是空军还是战车部队的创办，全得靠美国人支持，飞机、战车，金贵得很，说句不好听的话，我们恨不得背着战车走。”杜聿明说着，又拿出几片药来，也不用水，直接放到嘴里，吞服了。

董明德有些不解地问：“杜主任，你这病，可真不轻啊，为什么不请个假，治疗一下呢？”

杜聿明挥了挥手，说道：“战事如此，数十万将士生命难保，哪儿还顾得了许多啊。”说着，又尴尬地一笑，说道：“从东北，打到了华东，我都成常败将军了。东北，总统亲自指挥，卫立煌处处掣肘，廖耀湘左右摇摆，时间，就这样耽误了，最后，全军覆没。华东这边，从一开始就没有按照何敬公制定的方案办，最后开打了，计划一变再变。先是让黄百韬撤退，又让他等第44军；黄百韬被围了，又不能马上施救，等到施救之时，人家早已筑牢了阻击阵地；打通津浦路，说起来好听，黄维、蚌埠、徐州从三个方向，向宿县进军，最后一处也没有突破，没有集中，哪儿来的力量啊？让我们从徐州撤退，说好的‘撤而不打’，还没有出来两天，走出一百里，就又让我们停下来，攻击前进，最终被包围在这个鬼地方。董署长，不是我杜聿明悲观，基本上是死路一条了。”

董明德点了点头，说道：“其实，我们空军的作战部门，也一直分析着这些事，东北那边，打得窝囊，廖耀湘那么大一个第9兵团，竟然没有打出来，当时他们一直向国防部报告说，辽南空虚，辽南空虚，可国防部却置之不理，等到廖耀湘想转进营口时，林彪却咬了上来，时间上已经来不及了。你们这边，从徐州撤退出来之后，我们都长出了一口气，觉得用不了五天，你们便可以到达阜阳了，然后稍稍地整理一下队形，补充一下粮弹，便可杀向黄维占据的双堆集地区了，没想到，又让你们停了下来。平津那里，也好不到哪里去，天津，没了，傅作义想南撤，也不可能了。”

杜聿明说道：“是啊，是啊，我们失败的原因很多，但最大的一点，便是形不成合力。如今之计，也只能是集中西安、华中等地所有的力量，和共产党打一场具有决定意义的大决战，消灭其一部，稳定局势，才有可能和他们对峙下来，争取我们养精蓄锐的时间啊。”

董明德笑了起来，说道：“杜主任，你这儿是我听到的第三个‘休战’观点了，可以叫作‘决战求和’，而白健公那个，叫‘备战求知’，和你这个观点相比，被动了好多，因为共军是不可能老老实实地让你备战的，也只有通过和他们打，打出个对抗局面来的。而文白先生他们说那个‘求和’，在我们空军内部，很多人都不赞成，他那个，叫‘不战而和’，企图通过政治的、外交的手段，达到划江而治的目的，共产党未必如他们一般天真，在强大的武力支撑下，和他们讨价还价的。”

杜聿明苦笑一声，说道：“如果真的能做到，一边谈一边罢兵休战，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啊。总比这样一直打下去，一块接着一块地被共军吃掉强些。我们，突围，完了；武汉、西安，也未必会好到哪儿去？南京城，岂能独善其身乎？到台湾去，仰美国佬的鼻息生活，还叫国家吗？”

董明德郑重地问了一声：“光公，为何不向蒋总统直言上书呢？”

杜聿明神色黯然，说道：“败军之将的话，他会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