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薄冰料峭。
远处的山尖上还覆盖着皑皑白雪,而山下已然春风解冻,唯独水边上还盛几许柔柔细细的冰片飘浮着。绿涪江边,一大片梅花绽放。
春风吹过,微冷。绿涪江边暗香隐隐,疏影横斜。梅花树下是一张金丝楠木的案几,案几上摆着一坛酒和三只酒杯。两个人面对面地坐着,其中一个是博冠广袖的中年人,另一个是一个少女。
这中年人叫江仲逊,在当地也算颇有名气,这少女乃是他的女儿采苹。这少女不过十五岁,可是其秀丽绝伦的面容,清雅至极的身姿,让一片梅花都黯然羞落。少女整个人身上都似笼罩着淡淡的柔和的光晕,令人不可逼视。
“爹爹,我们都在这里等了他六日了,汪伦叔叔不是说他就这几日到么?”
“这位李白李公子,素来爱玩,只怕一路上游山玩水给耽搁了几日。”江仲逊抚须笑道。
采苹皱眉道:“如果这样的话,这李白也太过无理。”
江仲逊看着采苹,温声问道:“我们先别说李白。说说孙家的二丫头,你和我说实话,孙家的二丫头是不是真的和人私奔了?”
采苹淡淡地点了点头道:“爹爹,我原本就不指望瞒着你。净之那一日与南霁云私奔我的确在场,女儿觉得她与自己喜欢的人远走他乡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况,孙伯伯根本不会答应她嫁给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兵。”
采苹想到那一日,那个女子策划好一切从梅林与她的心上人一同远走。她不禁替她担忧以后的日子,可是净之对于她的担忧不过抿嘴一笑,明艳的脸上分明隐隐有自得之色,这份自信与大度让她看起来有着远远超出同龄少女的智慧与超然。
她笑着说:“世上庸碌男子何其多,我难得见到一个英雄人物,何必介意他低微的身份?”
采苹无法劝说她放弃,只能给她最真挚的祝福。
那时绿涪江边梅花正好,一朵朵梅花笑对春风,江采苹折下一支梅花赠予净之。“此生恐难再见,江湖缥缈,前途茫茫,万望珍重。”
净之登上小舟朝她挥了挥手,江采苹亦挥了挥手。虽在别离,但是彼此都在祝福对方前途珍重。他们多年交情深厚,彼此不做作,亦不多过问对方私事。一切只是淡淡的,淡淡的道别,淡淡地祝福。
净之找到了她的归宿,那便去吧。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
江仲逊问起这事的时候,采苹便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始末告诉他。江仲逊叹了一息道:“走了也好,前些日子,武惠妃新丧。孙家大丫头来信要妹子入宫,二丫头这么一走了之倒是免得羊入虎口了。”
采苹笑道:“爹爹,皇宫哪有你说的这么夸张?”
江仲逊摇头笑道:“你想,在皇宫里陛下一个人便有许多妃子,与这么多女人共享一个丈夫,不晓得多久才能见上一面,何其寂寞?”
采苹点头道:“这倒是,所以爹爹你不会怪我没有给孙伯伯通风报信吧。”
江仲逊摇头笑道:“我怎么会怪你?前些日子孙家大丫头来信说宫里有个叫高力士的公公过来接二丫头,这下可好,这公公也不必来了。”
只是他此刻不知道的是,最后高力士还是来了,只不过带走的并不是孙氏而是采苹。
不知不觉,天色黑了。
江仲逊因家中有事便把采苹一人留在绿涪江边等候李白,这片梅林乃是采苹九岁时候江仲逊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梅花丛中建有木屋,一切日杂用品都不缺。
月光洒在梅树上,小径上,河水中,仿佛铺了一层淡淡的乳白色的烟霞。天气渐冷,采苹便直接到屋子里躺在床上,明日继续在绿涪江边等待李白的到来。
睡至半夜,一阵邈远的歌声传来。清朗的声音在耳鼓中扩散,仿佛云山上仙人的歌声带着无尽的寂寥和诗意。采苹暗道:莫非李白来了?自案几上取来白玉笛,循着声音找去。
月辉洒在身上彻骨冰凉,采苹只好回房披上一件红梅斗篷。鲜红的斗篷上用银丝线绣着些许白梅花,斗篷边上镶着丝绒毛。
采苹侧耳细听,听那歌唱道:“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踏着歌声走过去,一片清和的剑光在月光下铺陈开来,仿佛天上的月光一丝一缕带着冷冽和独在高处的孤寂意味直刺入人心,采苹眼花缭乱。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采苹暗暗叫绝,明明很平白的言辞,但是细细咀嚼这诗句当真是意境高远回味无穷。当下把玉笛放在唇边随着这个少年歌唱的节拍而吹起来,玉笛横吹,她的脚步也随着笛声自梅花深处渐渐向少年靠近。
少年听闻有笛声相和,兴致更好,长啸一声又唱道:“醒时同,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少年歌罢还剑入鞘,醉醺醺地看着踏月而来的采苹。
醉眼朦胧间,面前的女子面容恍惚起来,摇摇晃晃忽而一分为二忽而又合为一,忽而又和梦中的仙人身影重叠起来。
少年看着采苹,忽而指着她笑道:“你是天上下凡的仙人吗?我仿佛,见过你。”
采苹皱了皱眉,她肉眼凡胎当然不是仙人,可是这少年未免太会搭讪,她自幼不知被如此搭讪过多少回。
采苹见他腰上挂着酒葫芦,整个人摇摇晃晃的,清隽的面容上两颗眸子仿若夜空的星星被雾气包围。他明明在笑,明明很醉,却一点都不像个酒鬼那样讨厌,反而有种极为浪漫的风流姿态。
采苹摇头道:“我不是仙人,我是此间梅林的主人。李公子,我专程在此等你。”
李白瞧她正儿八经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你生的真好看,就像天姥山上跳舞的仙人。”
采苹听人夸赞自己容貌,心中欢喜。只是他口中明显在胡言乱语,采苹便故意嗔道:“真是胡说,你见过仙人吗?”
“见过,在梦里。而我正是要去天姥山瞧瞧到底有没有仙人。”
“你的诗真好。”采苹不想与他胡扯仙人鬼怪,便把话题转移到他的诗上面。
李白眨了眨眼笑了起来:“此乃雕虫小技,我平生有三大得意事,一者是酒喝的厉害,二是剑舞的好,三才是诗。”
采苹折下一枝梅花拿在手中,李白见她手中的梅花洁白,衬的她皓腕如雪,微微炫目,脑袋隐隐作痛。脚下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在地幸而及时扶住边上一棵梅树。
采苹怕他摔倒便一个箭步赶过去扶住他,担忧道:“你有没有事?”
李白看着她皱皱的眉头,会心一笑,指着她的鼻子又胡说八道起来:“你信不信,我时时做梦,梦到天姥山上月光之下有神仙起舞,其中有一人和你倒是很像。只是奇怪的是我非但从未爬过天姥山,甚至听都没听过这个地方,不知为何只觉得十分熟悉,而且做梦总是做到,所以我非去看看不可。”
李白凝视着她细细比对她和梦中仙人的样子。他虽有醉意,眼睛却是极为清凉。采苹他这么看了许久,突然心跳加速起来。随后又发现自己正扶着他,姿态极为暧昧,面色不由得一红,不知道放手还是不放。
李白抬头把酒倒入口中,把酒葫芦递给江采苹,笑道:“你要不要喝?”
采苹面色一红,鬼使神差地接过他的酒葫芦,学着他的样子仰起头,直接把酒倾入口中。“好酒!”酒虽未必是好酒,但是一定要赞一声好酒,这样请客喝酒的人才有面子。
“既然是好酒,怎么能没有好诗下酒?”
采苹把手中的梅花在他面前摇了摇,轻笑道:“那么,大诗人为我作一首诗如何?”她这么一笑起来,清丽绝尘的面容上忽而生出一种妩媚的意味,李白看着她似乎有些痴了。
“好。”他点头,梅林里月光静谧一如梦中,而面前的少女容色绝艳,让他一颗散漫的心也蓬□□来。李白想也不想便吟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采苹微微沉醉在他的赞美中,心里突突突直跳。由于饮了酒,采苹只觉得自己的灵魂也恍惚起来。她的思绪飘的很高很远,一直飘到一千里外的蓬莱山上。
“我要走了。”李白叹道。
“为什么?”
“再不走的话我或许会想留下来。”
“那你肯不肯留下来?”
“不肯。”
采苹轻轻叹息,她的眼波温柔的像天上的月色,朦朦胧胧间有无尽的轻柔和哀怨。
他要走,采苹不曾挽留,只是心里隐隐有感觉以后一定会与李白再次相逢。因为她笃定有些人纵然相隔千里也注定要见面,有些人即使分开也注定会相聚。
“可惜,你还不曾到我家做客。”
李白洒然一笑:“我乘兴而来,你招待以满林梅花一江月色,又以诗歌笛韵相和,我已尽兴,自是要前去天姥山。”
她送他走出梅林,绿涪江边系着一叶小舟,平静的江面毫无波纹,就像一面镜子。过了一会,李白又说道:“等我从天姥山回来,我再来看你。”
采苹微微一笑,不曾说话。心里却在告诉自己,等他。
李白躺在船上,皎洁的月光拂在李白身上,小船儿轻轻流动,李白躺在船上,看着那个女子静静站在梅花树下目送自己离开。
那女子一身清软烟绿的罗衣,外面罩着梅花斗篷,自带江南女子的柔雅清韵。江风一起,梅花瓣落下来如同下了一场花雨,那女子站在那里花下,宛如仙人。
他看到她轻轻褪去红梅斗篷,手指自袖中缓缓伸出,在缥缈的月色中,仿佛一朵悄然绽放的兰花。忽而腰肢一折,她的人忽然隐约在软绿的轻纱中。
李白看着她的舞,心中喜悦,汪伦以歌声为他送别,她以舞送别,不知是否是因为他说梦中仙人作舞的很像她?
只见她忽而一跃而起,忽而迅速旋转,忽而似一只飞鸟凌空,忽而其荷花亭亭。形影清瘦,体态轻盈,就像一阵轻盈的风,一朵清逸的云。
人们常常用柳枝比喻女子的腰肢,可是柳枝又岂能及得上她的轻盈?他本是文思泉涌的才子,可是此刻竟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用什么样的诗歌来形容她。酒意袭来,头有些痛,记忆深处仿佛有碎片明灭,仿佛在某一个世界中真真切切地看着她吹白玉笛跳惊鸿舞,那时自己当真很爱她。
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一舞惊鸿,惊心动魄。李白看着她,忽而莫名的心烦意乱起来。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和占有欲从内心最深处迅速漫了上来。
她是我的,一定是。可是他不知道的是,世事变化的太快,常常是快的让人来不及反应也来不及后悔。
采苹见小舟远远飘荡在绿涪江中,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如同驶入画中,直到变成一个小黑点。
昨夜的偶遇就像一场梦,绮丽而不真切。可是躺若是梦,为何身上还残留昨夜酒的余香和酒意?倘若是梦,为何偏偏记得李白的诗篇?
采苹提笔写下李白的诗篇: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写好又念了一遍,念完只觉口齿沁香。当真是好诗,她叹了一息。
大抵天才就是如此,人家搜肠刮肚一个字一个字抠出来一首诗,他已然把诗意倾泻而下,仿佛写写诗不过吃饭睡觉一般自然简单。
采苹与江仲逊说起李白不辞而别的事。江仲逊不过笑了笑道:“但凡有才华,一切行为都是特立独行,倘若你是平凡人,那就是癫狂。只因为许多才称天纵的人想法和普通人大大不同,所以至于咱们是否招待过他,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尽兴。”
春天里燕子飞来,采苹见燕子落在梅花枝头上,就写了许许多多的信,然后把信用红绳系在燕子的脚上,私心希望燕子能把她的思念带给净之。
她写了许许多多的信,告诉她形形色色的事情。虽然净之看到的可能性极为渺茫,可是她仍然日复一日写着,她能收到一封便已知足。
采苹突然想到李白,心中暗暗欢喜,暗道:你李白文思泉涌,我便不能下笔成文么?她叫婢女小倩准备好文房四宝。
采苹提笔在纸上写下“凤笛”二字,小婢只是看着她奋笔疾书,看到她一直在写一直在写,似乎写了许多字。
江仲逊把她的文章拿过来细细品读,却是《凤笛》《琦窗》《萧兰》《剪刀》《破杯》《梨园》七篇赋,江仲逊看完后笑道:“采苹可凭此七赋留名世间!一口气写了七篇赋,了不起。”
“比起李白的诗歌如何?”采苹托腮笑问。
看着女儿笑靥如花,江仲逊忽然不忍心告诉她洋洋洒洒七篇赋加起来也不及李白一首月下独酌。
采苹看着父亲的表情,知轻轻问道:“爹爹,是不是女儿的文章只能流传一时,而他的诗歌直到许多许多年以后,朝代更迭也会历久弥新?就像以前那些流传下来的文章?”
江仲逊轻轻点头,揽住女儿的肩轻轻道:“不错,从汪伦的来信中为父就知道他是天生的诗人。采苹是否为之挫败而感到难过?”
采苹轻轻一笑,摇了摇头道:“不,倘若不曾见过他或许会不服气,可是女儿有幸见过他一面,才觉得只有他这样的人才配写出那么多动人的诗篇。”
江仲逊叹道:“此次未能见见这个少年,当真是遗憾的紧。”
七赋一出,采苹闻名遐迩,人们茶前饭后所说的无非是江仲逊的小姐秀外慧中,谢道蕴再生也不过如此。倘若有谁家的男儿有幸能取得江小姐为妻,定是上一世修来的福分。
转眼间,晴雨湖中已然荷叶田田。
江采苹带着小倩前去游玩,小倩折了一支莲花给她,采苹拿着莲花在晴雨湖畔怜影自顾。水中的少女形影消瘦,面容清丽雅致,眉目间有十二分的书卷气。
“小娘子可是江仲逊的小姐?”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但是声音毫无男子气概。采苹回头看到一个白白净净圆圆胖胖的男子牵着马,这男子一身枣红色衣裳面上笑嘻嘻的就仿佛寺庙里的弥勒佛。
“你是何人?”小倩见他一个陌生人直接搭讪自家小姐自是十分气愤,因而语气十分不善。
“在下姓高,听闻江小姐才气过人,在下有幸读过江小姐的文章,的确是一代才女。”那人也不生气,依然笑眯眯看着她主仆二人。倘若换个人说这话,或许十分轻佻,但是这人面盘极白,满面带笑,似乎有一种让人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魔力。
采苹不以为意,不过微微一笑略微点头。
这时家中小厮撑来一只小船,采苹坐在穿头,小倩接过小厮手中竹竿,后而拿着竹竿往水中一撑。水波自船尾缓缓散漫开去,一如日暮时分的斜阳漫卷。
水面上荷叶亭亭,朵朵荷花孤傲,她在斜阳下折下一只荷花,沉思往事。而那位高姓的笑面人在林子里牵马看着她。采苹回头看到一张白白胖胖的脸笑嘻嘻看着自己,心中不悦,便让小倩把小舟驶入藕花深处。
荷叶益发高大,小舟里已然堆满荷花莲子。采苹唱了起来:“彩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藕花丛中有掌声传来,一条小船从碧绿的荷叶中挤了过来,船上站着一个深朱衣服的男子,正是那高姓的外乡人。采苹这才注意到他衣服极为华丽,光是腰带上的碧玉雕镂的扣也价值不菲。
“江小姐唱的真好。”高姓外地人笑道。他偏偏和她作对一般总是出现在她的面前用最肆无忌惮的目光打量她,当真是阴魂不散且格外无礼。
采苹心中颇不悦,但是有人夸奖也不便甩人家一脸难堪,只是微微朝他笑道:“多谢夸奖,着实献丑啦。”
高姓外乡人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小倩见他无礼正欲怒喝,那位外乡人已然含笑告辞
他喃喃自语表情凝重,仿佛寻思什么,采苹听到细碎的声音从他处传来:“美,美啊,简直无一处不佳……皮肉轮廓美,骨质美,气晕美……”
他终于走了,只是他的神情和喃喃自语却让采苹觉得毛骨悚然。
采苹不知道的是此次与这高姓人的见面很快就要改变她一生的轨迹。
“小姐,这人真是讨厌。”小倩不满道。
“是呀。”采苹淡淡道。
“刚刚就该把他赶走。”
“是呀,凭我们两个弱女子赶走他么?”采苹轻笑道。这人衣着华丽举止大胆可见不是一般人,他来此多半有事。而本地最有名望的家族不过是江家和孙家,尚未弄清楚此人来干什么,自是不好先得罪他以免给爹爹和孙伯伯惹麻烦。
“小姐,你取笑我!”小倩赌气。
“好啦,我们回吧。”被这人一搅和,兴致都没了,采苹只想赶快回家然后告诉爹爹今日遇到的这个人。
小倩把小船儿往回撑,采苹半卧在船舱,支颐看着远处的斜阳。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人生岂非如此?世事无常,自来好物难长久,彩云易散琉璃脆。
回到家便直奔父亲那里,大厅里的两张太师椅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父亲,而另一个正是那笑嘻嘻的高姓外乡人。
采苹怔住了,此人当真是妖魔一般阴魂不散?那人饮了口茶,随后用手绢拭去嘴角茶汁,父亲则在一旁忧心忡忡地寻思什么。
“我说呀江翁,贵妃新丧,陛下身边正缺一个贤惠的女子,令爱文才风流,又是一等一的容貌,进宫必然受宠。到时候,江翁可是国舅爷。荣华富贵,何乐而不为呢?”
江仲逊倒茶的手也忍不住抖了起来,忽然恳切道:“高公公,倘若您能高抬贵手,在下……”
高公公笑嘻嘻摇了摇手,语重心长道:“江翁啊江翁,我等奴才自是要尽心尽力为皇上排忧解难,纵然有心相帮,也无能为力啊,”
“公公,在下愿倾家荡产以财富相赠。”
听他这么说,高公公突然冷笑道:“江翁,公公此来可是有陛下圣旨,你可要抗旨不成?”高公公忽而贴近江仲逊耳朵说些什么,随后笑了起来,而江仲逊则一脸尴尬。
高公公眯起眼睛,这样一来,他的眼睛仿佛只剩下一条线,连半个眼珠子也看不到。
“我给江翁一天时间考虑一下嫁妆,明日公公就来送聘礼啦。”
高公公大笑而去,江仲逊瘫倒了下来。“采苹,没想到,你的七篇赋带来这么大麻烦。倘若不是你写的七篇赋,就不会招惹来这高力士。”
江仲逊看着女儿,满是心疼。说到高力士,江仲逊心中气愤,直接把手中的杯子摔在地上。他曾想给女儿找一个好人家,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是……
“爹爹,我该怎么办?”采苹茫然地看着父亲,自己真的要入宫与许许多多的女子伺候一个皇帝么?不要!可是她自己也知道无论她该怎么办怎么难过,最后结果无非只有一条和高公公进宫的路。
君命不可违,可是一朝进宫,离家万里,只怕此后与父亲再难相见。更难相见的还有那个让她心潮澎湃的绝代男儿……
“对不起,是爹爹没用,让你委屈了。”江仲逊把女儿拥入怀中。
采苹满脸泪水,但是却仍然淡笑着安慰父亲:“爹爹,没有啊,我进宫的话说不定可以光耀门楣啊!”
采苹伏在父亲怀里,回想这一十五年的时光,她从未想过要离开这里。可是即将离开的时候,却来不及去想。这一日开始,她便告别自己无忧无虑的童年。
无论如何,她要努力让自己在以后的时光里散发自己该有的光芒。
第二日,高公公前来送聘礼并宣读圣旨,无非是听闻江采苹才气过人,让高力士来看看,倘若确实如传言,则带回宫去。
采苹和江仲逊谢过圣恩,随后便邀请高力士到江府。江仲逊送了他许多礼物,谆谆叮嘱高力士对采苹略微照料一下,高力士笑嘻嘻地让下人收下。
高力士走后,江采苹父女还有采苹十二岁的弟弟采芹坐在一起。“到了宫里,随处都需要打点花钱,多带些财物过去罢。”江仲逊长叹一息。
采芹看着美貌的姊姊,睁大眼睛怯怯问道:“姊姊,你什么时候回来?”采苹看着弟弟天真的脸,心中一酸。自小到大无论才智气质品味都远远不及采苹,他的一切都被采苹的光芒掩盖掉。是以十多年来,虽是亲姐弟,两人关系却不大亲密。
如今采苹要走了,看到采芹怯怯的目光中隐隐有担忧之色,只觉平生无一刻如现在这般对弟弟心存怜惜。她抚摸着他的头,轻轻道:“姐姐也不知何时能回来,姐姐不在的时候,你要好好照顾爹爹。”
采芹点了点头,稚嫩的脸上出现一丝郑重之色。“姐姐放心,采芹一定会好好读书,给爹争光。”采苹点了点头,有些欣慰又有些黯然神伤。
江仲逊给采苹准备了两串南海黑珍珠,一串明珠,一双碧玉如意,一对昆仑紫玉……采苹虽不喜这些身外之物,但是知道父亲担忧自己在宫中不好过,便含笑收下。自己只挑了一只白玉笛,以及自己题写李白的那一首月下独酌。
采苹细细摸索这二物,心中有绵绵不绝的怅然。
那一卷月下独酌,字迹清秀,仿佛仍然看得到那个身着白狐裘的李白沉醉梅林的神态,孤寂飘逸的剑气,湛然若神的眸子……以及他真诚而洒脱的话语都让采苹感到温暖。可是随后采苹苦笑着把那一卷月下独酌放到行囊中。
大概以后在深宫中,只能留关于一个寻仙客的缥缈念想。
采苹脸盘两边发丝也被秋风吹得凌乱,江仲逊走到她面前轻轻帮她把发丝理好塞在耳朵后面。
“孩子,一切别委屈自己。”他拉着她的手,久久不肯放开。
“江小姐,走啦。”高力士嘻嘻笑道。采苹点了点头,登上高力士的车架。回头一看父亲和采芹紧紧挨在一起,看起来十分孤独无助,采苹不忍再看便赶紧坐到马车里。
马车走了几步,采苹听到采芹的叫唤声。“姐姐!”
采苹撩开车帘,采芹怯生生看着远去的车架,眼睛里溢满泪水,忽而下定决心一般高声喊道:“姐姐,等我长大了,就去长安看你!”
采苹朝他微笑着点了点头,放下车帘。
走了许久,采苹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下来,便再次揭开车帘。采芹和江仲逊依然站在哪里,渺小的仿佛像两个小黑点,马上就要看不到他们了。
采苹眼中泪水悄悄流了下来,在父亲和弟弟面前,她一直平静地微笑,可是自己一个人,却再也无法抑制住内心的悲痛。就像一只孤独的小狼,在冰天雪地里独自一人,悄悄舔舐伤口。
一路上采苹都不大说话,高力士骑马伴在身边,见她闷闷不乐,便逗她说话。
她打心里不喜欢高力士,但是大家闺秀的教养让她无论如何讨厌一个人面上都无半分显露,只是十分礼貌地和高力士保持距离。
“江小姐可是憎恨老奴带你离开家乡?”
“人离家万里,突然就似没了根的浮萍,飘到哪里就是哪里罢。你也不过是奉命行事,谈不上恨与不恨。”采苹轻轻道,倘若非要找一个人来恨以排遣自己的痛苦,那也应该恨的是皇帝。
高力士仿佛并不甘心又问道:“江小姐,不过几日就是娘娘了,娘娘可是不喜欢老奴的作风?”
当然不喜欢,采苹心道。但是对一个人直言厌恶,采苹素来说不出口。可是若说喜欢,那便昧着良心了,采苹同样做不到,于是干脆闭口不言,只微微一笑。
高力士何等人物,焉不知采苹的意思?只是心中暗道:这女子连谎话都不屑一说,可见外表温柔,骨子里清高的紧。如此人物,难以在后宫倾轧中存活。只不过倘若陛下爱好这一口,宠之也不好说。事情未定,自是不该多惹她不快,最少以后不是敌人。
高力士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我十三岁进宫,如今已经三十年了。陛下小的时候,我便服侍在他身边。看着他一点点长大,把国家治理好,心中宽慰呀。陛下对我来说,比所有的亲人都要亲切。”
采苹听他说到陛下时候,语气难得十分亲切,仿佛陛下是他养大的孩子一般。想来再怎么狡诈的人,心中都有一些柔情。
高力士继续说道:“前些日子,惠妃娘娘仙去,陛下痛哭良久,好多天没法子上朝。本来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专情并无不好,可是他是陛下。国家需要他,也需要另一个女子填充陛下的心灵。正好您的七赋传到京城,老奴就建议陛下把您招来。”
秋日,风刮的厉害。一路上遇到的枫叶又落了几片,一叶叶红红的叶子旋转着摇落在地上。以前听闻有人在宫里捡到一叶红枫,于是写上诗句放到水里随着流水飘浮到宫外,将来自己会否也是这般寂寞而雅致?
转眼间,秋意渐浓,采苹的车架也已经到了长安。采苹忍不住掀开马车的帘子,只见到长安城中熙熙攘攘,商肆林立,人来人往中自有一派繁荣昌盛。
采苹震撼于她的繁华安定,同时也十分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君王,短短数年间让国家如此昌荣而有生命力?
转过一条街她就看到了一个酒旗高高地飘荡在半空中,那酒旗飘也飘得桀骜不驯。采苹看到那酒旗上写着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太白酒楼。
采苹垂下头,一阵淡淡的欣喜传入心扉,采苹悄悄放下帘子。
“江小姐,长安如何?”
“很令人意外,它的大气和繁荣简直难以想象。”采苹心里想着飞扬的酒旗,仿佛看到那个穿着白狐裘诗人在这家酒楼里肆意挥洒她的才气。
高力士高深莫测地笑了笑道:“到了这里,一切都与家乡时候不一样了。”
采苹知道他要自己收敛一点,便淡淡笑道:“多谢公公提点。”
“去年的时候,有个叫李白的诗人可是在这里写得将进酒?”采苹忍不住问。
高力士听她说起李白,满眼都是羡慕,便眯起眼睛苦笑道:“是呀,一个富家子弟,样貌好钱才多不说,偏偏还才情绝代,骨子里都是豪放大气和浪漫情怀,你看多好啊,想当年公公像他这么大年纪的时候还在宫里面打扫庭院。人生啊,多么不公平!”
采苹淡淡道:“公公如今独得圣心也是不枉此生了。”
高公公讪讪地笑了笑道:“是啊,不枉此生。”
高力士其人出身贫寒,可是善于揣摩人的心思,自是能从一干太监中脱颖而出,数十年如一日得陛下恩宠可见此君绝非一般投机取巧的人可比。
站在大明宫前,高力士得意洋洋地指着大明宫,对采苹说道:“这里就是大明宫了,江小姐以后数十年都会在这里度过。”
采苹仰视着这座巍峨的宫城。一时挪不开眼睛,宏伟壮阔的大明宫,繁荣昌盛的长安城。这里有最英明神武的君主,也有最富裕开心的百姓。
到了宫中,次日便检查身体各部分,而后是跟宫里的姑姑学习礼仪数日。
在宫里人生地不熟,采苹便规规矩矩呆在居住,偶尔拿一卷书读。伺候她的小婢时常猜测陛下何时能来,采苹不过淡淡一笑。
小婢见她如此,叹道:“娘娘,您若是得宠了,绿薇也能扬眉吐气一把。”
采苹猜想或许绿薇曾受别的宫女排挤,因而听闻才名远播的采苹入宫就希望能借采苹之力得意一番。
采苹自幼读书,面子上温柔娴雅,骨子里却是文人的傲骨嶙峋。自是十分不屑于这等仗势欺人之事,采苹放下书后就让绿薇准备纸笔。
绿薇把宣纸铺好便帮她磨墨,她只见采苹执笔沾了点墨,又沾了点水。在宣纸上点点戳戳,勾勾圈圈,胡乱画几下,然后潇洒地放下笔。
绿薇凑头过去看,却见是一幅墨梅。她也不知画的好不好,只觉纸上梅花孤高傲世,每一朵花都像真的一般宛然有冷香。自家主子的才名连陛下也知道,想来这位才女画的画自然也是好的。
“画的好。”绿薇急急需要与主子搞好关系,便拍手笑着夸她画得好。
采苹却笑道:“所谓扬眉吐气,不在于春风得意,寒冰冷峭之时傲骨依旧此乃扬眉,冰天雪地赠出香气此乃吐气。”
绿薇似懂非懂,采苹也不多言,只是吩咐绿薇取来火盆和樟木块。
绿薇不明白她要干什么,但是自家主子既然是才女,行为纵然与别人有什么不一样那也是别具一格罢了了。
采苹点上火,看着火盆里火光跳跃,映着绿薇清秀的脸。
“娘娘,您要做什么?”绿薇惊愕地看着主子,她与她隔着火盆,火光越来越大,对面的人面带微微的笑意。看起来十足温柔可亲,只是与之相处的这么久了,绿薇知道采苹内心孤高,虽然待人温和宽和大度,然则偏偏无人能靠的近。
采苹拿起刚刚画好的梅花放到火苗上方,火苗如同橙红色的小舌头轻轻舔舐上好的宣纸,随后突然一个血盆大口一般疯狂吞噬。
拿着宣纸的手在火光中更显得纤白如玉,绿薇看着这只手忽然尖叫一声,唯恐火光烧坏这只手。可是旋即拿着宣纸的手指一松,这张梅花图已然落入火盆,在熊熊火光中化作灰烬。
“娘娘,为什么要烧了它?”绿薇心有余悸,自己伺候的这位主子确实与他人大为不同,某日主子兴致一来会否把自己丢入火盆?绿薇脸色苍白。
“梅乃高洁之物,不应沾染凡俗气。”采苹轻笑着说道。
一人拍手笑道:“说的好!”那人走了进来,笑嘻嘻的脸上春风得意,绿薇看到他,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惊呼道:“高公公!”
“高公公,来您大驾光临我们没什么招待的,请坐下请坐下,我去取些吃的。”绿薇极为热情,对高公公倒是比对采苹还忠心些。
采苹知道高公公乃陛下身边的红人,是以并不奇怪绿薇对他的巴结。只是笑看绿薇跑来跑去替高公公忙忙碌碌,然后亲自动手收拾掉火盆等一干事物。
“高公公,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娘娘客气了。”高公公笑。采苹入宫已有一月,这一个月也不曾见过陛下和高力士。然而高力士这等势力之人肯来看她这个没受到陛下关注的女人,她心存感激之余也觉得十分意外。
高公公关心地问:“这些日子陛下没来看您么?”
“多谢公公了。”采苹摇了摇头,陛下来与不来,那是陛下的事情。她本人纵然是孤零零的一辈子,那她也可泰然处之。
高公公道:“不必谢我,公公在宫里三十年都不曾得罪谁,娘娘你当明白,我此举是为了我自己。”
她明白高力士是为了拉拢自己,可是无论他的目的如何,总归给了自己远离家乡后的第一点关怀。
“娘娘,近来陛下晚上爱去归云亭下棋。”
高力士负手而立,朝采苹狡黠一笑随后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