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与启蒙

解毒时光 2020-05-06 17:33:02

当我们坐在现代化的办公室中,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享用着互联网抓取来世界各地的新闻时,我们最应该感谢的是“启蒙”,这个启蒙并不单单指的是那场在文艺复兴之后的欧洲启蒙运动,那只是一个启蒙的代表。

启蒙蕴藏在整个人类发展的历程中,不是一场运动,不是一朝一夕的行动,而是一种持续不断的,以使人摆脱恐惧,树立自主为目的,以驱除神话、唤醒世界,用知识代替幻想为主旨的人类行动集合。

启蒙就是马克斯·韦伯口中的“祛魅”,一方面对神圣、崇高、宏大叙事提出了怀疑,另一方面追求现代的、稳定的科学性。而作为启蒙的反面,古典的、神秘性的东西就是现代世界所力求摒弃的,这其中最为典型就是“神话”。

夏天午后的一场雷雨,在神话中就是雷公云母的鼓动,是宙斯的愤怒,是上天在某种人性化的意图或行为中产生的一个结果。而在启蒙的思维里,雷雨是科学可解释的,气压、温度、湿度变化所带来的一种自然现象。

但凡受过教育的现代人,都秉持着一种启蒙后的思维,对神话要么嗤之以鼻,认为是一种幼稚思维下的产物;要么报以一种浪漫的隐喻态度,试图从神话中解构出人类的想象力和亘古不变的欲望与激情。

不过在这种显而易见的态度之下,隐藏着一种傲慢,一种启蒙的傲慢。就像无数的哲学家会天然的将逻辑为代表的理性作为人类本性,试图将情感性的思维和行动驱赶到动物性身上。认为理性是人类区别于动物,或者高于动物的核心体现,而情感的表现只不过是人类继承从动物进化而来的副产品。

对启蒙的崇尚和对以神话为代表的直觉思维的贬低,是现代世界的通病。仿佛从神话到启蒙,就是人类思维发展历程中的一种必然进步。在启蒙所创造出来的科学奇迹面前,神话显得微不足道,在解决现实问题的时候,神话思维也力不从心。

不过现代人就应该必然的投入到启蒙的怀抱中么?抛弃神话,就像抛弃童年时期的幼稚一样的轻松么?

休谟在《情感心理学》中就说过“理性是激情的奴隶”,且不管理性与感性之间的主仆关系,既然人类的二元认知中已经确立了这对概念,就足见它们是一种辩证关系,二者谁也不能离开谁。虽然启蒙和神话并不像理智与情感那样明确的以二元对立的方式呈现,而且似乎二者仿佛是一种事物在不同历史阶段的形态,是一种时间范畴内的先后关系,但如果仔细的深入分析,就会发现,基于启蒙之后的思想去思考启蒙与神话,本身就带有偏颇和自大的危险。

揭开启蒙与神话争斗的表象,越是深入,就越会发现,二者缠斗的背后,实际上隐藏着统摄人类思维的核心本质。本质的隐蔽性就决定了其不会简单的向人类的认知显现,而是隐藏在不同的思想维度之后。启蒙与神话就仿佛是通向这个本质的一个最靠近表象的层面,借助这个层面,我们就可以遍历人类思维的各种关键特性,并最终获得一种无法言说的启示。

偶然与必然

在现实世界中,有两种东西会让人很痴迷,一是那种天雷地火瞬间发生的惊喜,还有一种是可观测到并可以预测的结果。卡西尔在《语言和神话》中,提到了神话和宗教中对神的看法的发展变化,经历了瞬息神、职能神最终到人格神。前两个阶段偏向于神话,最后一个则形成了宗教的特性。

瞬息神的观念非常有趣,比如一个人在绝境中,突然获得拯救,像是干旱中突降大雨,当时的观念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无法做出一种全面的理解,于是将这一瞬,此时此刻的境遇,定义为一种神,这种神很特别,与我们当下的认知不同,不具备人性,可以理解为一张速写或一张快照。针对当时发生的一切,用一种神迹来概括和理解。

如果把这个阶段放置到语言发生的时候,就更容易理解,突然天降大雨,人会感慨这种神迹,于是把这个神称作“雨”,瞬息神,实际就是语言对于事物称谓的开端。

在语言开天辟地诞生之后,人们经历漫长的等待,直到启蒙阶段时,才产生了科学性的将事物用语言进行分类,进行归纳总结。可以说神话是语言和思维的开端,启蒙只不过是思维发展历程中的小朋友。

瞬息神阶段的神话,就是对一种当时当下的描述,是一种人类眼中对“偶然”的定格。在积累了无数的偶然之后,人类开始思索偶然背后的必然关系,启蒙就启动了,启蒙之子“科学”就是为了破除偶然性的障碍,探寻背后必然原因而降生的。

所以从神话和启蒙的表象,深入一步,就能看到无论是在任何人类世代的个体,都会面临的一种境况——无时无刻要面临着各种“偶然”的现象,以及在“偶然”的现象中积极思索背后的“必然”。

启蒙所带来的现代性总是积极努力的祛除生活中的“偶然”,让一切都置于一种可控的范围之下。但实际情况呢?在可控的范围内,却总是发生那些意料之外的“偶然”。

从这个角度来说,启蒙VS神话的争斗中,启蒙并没有胜利,在人类不断扩展知识,将很多现象确定下来之后,却发现未知似乎随着已知同步的扩大了,甚至大了更多,而且也许还会发现有很多现象不仅仅是未知,而且被证实可能永远也无法被了解。

在现代人对科学无比的信心和对自身能力无比的确信的背后,神话却像一阵阵微风,轻抚着根基不稳的启蒙,谁能笑到最后,也还都是未知,更何况二者是处于永恒的争斗中,也许是微风维系着启蒙的大厦,切断了神话,一切必将崩塌。

解释与理念

也许“瞬息神”的概念并不太对现代人的胃口,那么“职能神”就是非常好理解的一种理念了。风背后有风神,雨背后有雨神。在达到这种认知的时候,人类的思维已经站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如果说语言最初、瞬息神阶段,人还只是对偶然的经历和现象进行描述,给他们一个“称谓”,比如某一场雨,称为“雨”。那么在“职能神”阶段,人就开始去“解释”雨这种现象了。

“雨”就不再是狩猎野猪的那个时候天上掉下的水珠,不是某一时某一刻,某一个特殊情况的特别称谓,而是所有的天上掉下的水珠,都可以称为雨。

也许在现代人看来这种思维是再自然不过的了,但如果我们把自己的思维清空,把降水称为雨,和用雨来解释一切降水,那简直就是质的飞跃。除了这种单一的现象,人们开始试图用这种解释的方法来重新看待世界,比如古希腊的哲学家们会把世界看作不同要素的组合,中国文化中也同样有着世界由五行构成的看法。

神话至此,形成了其最重要的两个功能,描述和解释,不过这种解释还只是停留在低阶,试图用一种描述解释另一种描述。而在这些解释中,却蕴藏着未来的启蒙思想,特别是在一众古希腊哲学家中,那个独树一帜的高峰——柏拉图的思想。

柏拉图之所以在当今世界中依然地位尊崇的原因很大一部分是源自,当他同时代的人还试图用水火土、或分解成更小的粒子来解释世界的时候,柏拉图抛开了用一个物解释另一个物的圈套哲学,而转向思想的内部,通过对思维的考察,用体系、解构等观念寻求解决方法,最终找寻到他所说的“真理”。

“真理”与其说天然存在,不如说是被思想家发明出来的。不满足于用雨神、风神来解释自然现象的人们,找到了一个词“真理”,用这个词来代表对这些现象的解释。至于这个“真理”究竟是什么,每个时代的人都可以提出自己的理解。

从语言的角度来说,真理和雨神并无太大区别,但从思维的角度来说,就显现出神话和启蒙的最大的区别。雨神这种个别的现象的描述也好,解释也好,还都只是一种现象层面的关联,而真理则是穿破现象的表皮,发现一种具有结构性的,普遍关联的世界骨架。

个别与同一

至此,我们已经越来越接近隐藏在神话和启蒙背后人类思想的关键点了。

如果说神话是对个别的、偶然的现象的描述和解释的话,启蒙就是希望在这种解释之外,寻求一种普遍的、一般的共性。

也就是说,神话是一种个别性的视角,看到雨就是某天某地的雨,而启蒙则是一种同一性的视角,看到的雨都是雨,都是一种自然原因导致的自然现象。

个别与同一,就是人类能够走出动物世界的思维关键点。

个别是个体经验性的,是历史的,是独特的,是每个人都面对的境况,春夏秋冬、生老病死,如果思维只是停留在这个阶段,每个人似乎都面对着同样的重复,历史也就在这种历史性的认知中坍塌了,因为重复的,没有进路的状况不能被称作历史。

同一性的追求以及最终的发现,是人类历史的源头,当人们在个别的现象中寻找到同一性,并通过交流以及媒介将这种同一性保存下来,传递下去之后。人类群体中能够打破单独个人的生死循环的东西就出现了,人类历史之箭,看似包裹着的是各种人的生命循环,实质上是人类对个别现象中的共性的发现和传承。

这种传承,也许是经验,也许是技术,也许是知识,总之渐渐的就成为我们所称之为科学的东西。

没有对同一性的追求,就不会有启蒙,更不会有科学。但同一性这种形而上的东西,始终是栖身与个别性之中的。没有个人对自然的观察、对世界的体验,同一性是无法升华出来的。

可以说人类的智力,就是个别和同一之间不断拉扯,不断推进所衍生出来。神话和启蒙所代表的思维变化,就像是一个圆规,中心是对一般性概念的把握,而对个别现象的解释则围绕着中心画圆。

失去了启蒙的思维,就没有了中心,没有了概念,没有抽象思维的支撑,而失去了神话的思维,就没了扩展,画不出一个现实的圆圈,概念再丰富也没有了意义。

瞬间与永恒

人是活在每一个瞬间之中,当我们意识到死亡的确定性之后,就等于确定了这些瞬间的有限性。而人生最大的成就,可能就是在于对这种有限性的超越上。在神话时代,人们希望将这些生命的瞬间变成无限,于是人们用不同的方式追求长生不老。

但启蒙用生物学的冷水浇醒了追求自身无限性的人们,于是退而求其次,当有限的生命被一种无限的光影照射的时候,当自身的每一个瞬间都反射出永恒的光芒的时候,个体的有限性就实现了超越。

而这种无限的光影、永恒的光芒,就是人类历代都在孜孜不倦追求的那些“同一性”,也就是蕴藏在偶然现象中的必然规则,在个性中的同一性,在瞬间当中的永恒。

当然,也有的人不求超越,只想活在当下,他们活成了一种艺术,艺术是瞬间的、个别的、无法复制的、历史的,艺术就是神话在现代社会的化身。而另一些人则渴望着一种永恒的价值,希望超越当下,超越历史,在人类发展的长河之外,找到一个灵魂的栖息地。

神话与启蒙,就如这两类人,他们并不是对抗,而是在人类的家园里,在此岸和彼岸对望,他们代表着人类历史的起源和目标,代表着不同人的选择和生活状态,代表着人类思维的最核心价值,代表着这个世界最迷人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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