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许知远对话许倬云:带着同情,跟这个世界的人交谈

解毒时光 2024-07-22 22:18:40

匆匆钻进刚刚叫好的车,坐定打开手机,塞上耳机,昏黄的路灯随着车的加速,在衣服上打出间断的光影,仿佛穿过身体的时间,为我打开了一段对话——时隔四年,许知远再一次与历史学家许倬云坐在镜头前,此时,许先生已经92岁,全身大部分瘫痪。

上一次许倬云先生出现在许知远镜头中,还是四年前,那时的他身体还是自由的,精力也是充沛的。而这跨越时间的再次相见,不仅让人感到惊喜,也看到了岁月真实的力量。这种常人难以在自己生活中,捕捉的时间带来的变化,却在一个遥远的,平时毫无关切,但却曾经有过某种关联的老人身上由隐喻变成了直观。

保罗·鲍尔斯在《遮蔽的天空》中写过——你还会想起多少次童年的那个特定的下午,那个已经深深成为你生命一部分、没有它你便无法想象自己人生的下午?也许还有四五次。也许更少。你还会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也许二十次。然而我们却总觉得这些都是无穷的。

许先生的再次出镜,姑且不讨论其谈话内容,这一行动本身就具备了一定的价值意义。2020到2024的四年,横跨了一次奥运,有趣的是,上一次奥运因为全球性的病毒危机推迟了一年,也恰恰是这次生理上的全球危机,引发了民众心理层面的震动,仿佛在一条笔直向前的高速路上炸出了一个深坑,驻足在深坑前的人们,不禁自问,向前还是向后,以及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就在刚刚开始的2020年春天,许倬云带着他经历了近一个世纪苦难的视角,为人们撩拨起历史的帷帐,试图用自己的经验和普适性的道理为深处迷茫中的人们指出一些方向。那么2024年,许先生又给他的听众带来了什么呢?

虽然有着先天的残疾,但四年间,许倬云的变化还是给他自己带来了极大的困扰,一家人陷入了挣扎之中,毕竟之前还可以行动,如今却只能在轮椅上“任人摆布”了。许先生自嘲自己被吊起来像个吊猪一样,他被困在了无法自由动弹的身体当中,同时也被困在一系列误解当中。但九十二岁的高龄,让他紧迫感十足,已经没有时间再去顾忌什么,他想做的,就是保持对话,跟更多的年轻人建立联系,为他们解答一些心灵上的困扰。

所以许先生跟年轻人说,要看看利害以外,金钱以外,还有什么。有人,有自己;中国以外还有什么,有西方,有世界。中西方的差异也很有趣,上帝造人和盘古肉身成万物有很大区别;中国不靠上帝,而靠人,上帝是人的理念而已,过分信仰上帝,就会被骗;二战的美国如冬日之日,而如今的美国却如夏日之日等等。

相比四年前,许先生谈的理论少了,而讲的故事更多了。如果把语言比作一张色卡的话,一头是极端抽象却又能覆盖更多的哲理,另一头则是极其具体且生动形象的故事。上了一些年岁的许先生已经退却其学者的身份,真正以一个人生长者,甚至是过来人的朋友姿态来跟年轻人交谈,少了些许道理,多了很多亲切。

古话说,人的一生,无外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许先生是见过天地的人,古今中外,了然于胸。耄耋之年,对自己也早已看淡,只剩下对众生的态度。在这次的访谈中,最集中体现的,就是他和众生的关系——同情,以及由此而延伸出来的恻隐和悲悯。

这个同情,在许先生的世界里,有着更广阔的意思,它并不仅仅是一种因为感受到他人的困境而心生怜悯的状况,而是更广义的与他人产生共鸣、共情的行动。在历史学中,许倬云希望能做到将自己置入情景,从而产生对一个时代的同情。正所谓设身处地,历史从来不需要一个冷眼旁观者,而是需要一个热切同情者,能感受到当时的人的困境,能共情到当时人的挣扎,能共鸣到当时人为了解决问题而做的积极思考,更能将历史的结果和共情而来的行动合二为一。

历史的尽头,就是当下的世界。许先生也置身于当代人的心灵荒漠,他说“中国历尽苦难,痛伤在三代人心里,今天的年轻人,什么本钱都没有,内心尽是悲痛和惊慌”,所以他希望能尽绵薄之力,救当下年轻人于意义危机的深渊。希望他们能够往里追溯、往里走,找自己,在内心构建理性和情感的秩序。

很明显,如今的许倬云,将自己的理性包裹在了感情之中,同情带来的的恻隐和悲悯,让他谈及人生遗憾时,一句“但悲不见九州同”引得老泪纵横,悲从那个战争年代走过,泣为那些战死的将士和流离失所的同胞。而许先生隐掉的那句话“死去元知万事空”,也是一直回荡在他心中的问题,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他更愿意相信一种有感情的世界观:“死后要埋葬在家乡,埋葬在父母身边,虽然死后无灵,但宁可相信真有灵”。

人生,有时候并不是要活出个道理,更多的,是要活得个慰藉。

这种慰藉,有被社会认可的价值,有被同胞欢迎的归属感,有老友之间的默契,更有爱与被爱的天真。许先生说起最快乐的事,就是看见了曼丽(他的太太)。采访中,曼丽快人快语,做事麻利思路清晰,两个人没有太多情话,但曼丽谈起生死的时候说他跟许先生是这样聊的:“我希望你先走,我可以处理你的事情,如果是我先走,你怎么办,如果是我先走,你还是跟我走吧”。

爱,有时候也不见得你侬我侬轰轰烈烈,更多的,是彼此的牵绊与挂念。

许知远带着他略显尴尬的微笑,问出了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每个人都受限,如何创造新的自己”,这个话题跟曼丽准备的甜点格格不入,但曼丽还是抢答了——阅读,尽量看不同的书。海德格尔说,人生不过一场交谈,而那些值得被传送的交谈,大部分都化作了书籍。

历史,有时候更不是要解决什么大问题,更多的,是一段段有趣或生死攸关的对白。

许先生说他累了,许太太曼丽推着他去休息,栏目组贴心地配上了《海上钢琴师》中的插曲Playing Love作为BGM。王家卫说,这世界上有一种无脚的鸟,终其一生都在飞翔,不曾想过在某个地方落脚。托纳多雷在《海上钢琴师》中,演绎了这种鸟,1900始终不肯下船,宁愿留在生养他的那艘邮轮之上,漂泊在天地之间。

许先生在他的大船上,一生不断追求,历尽苦难,也未曾动过下船的念头,如今渐渐驶向了那个隐约可见的尽头。我们又何尝不是在一艘船上,度过一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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