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里有个形容年轻人的词叫做涉世不深,越细细琢磨,越觉得这个隐喻的精妙。这个世界,有时间的流逝,也有空间的纵深,但用深入来形容对世界的了解或者牵绊,仿佛外界变成了一汪深海或一片江湖,越了解、越深入、越无法自拔。
的确,在生活面前,谁也无法旁观。在我们降生之初,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那时我们似乎是一个纯粹的旁观者,看父母的喜怒,看晨昏的轮转。实际上,也并不是这样,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是在问一个问题:这个能吃么?我们跟这个世界,发生了一个最直接的关联——吃与被吃。
随后我们开始了丰富的一生,见各种人,做各种事。对自己有利的,想要去争取,对自己有害的,希望转身逃避。活得越久,就会发现一个真相,逃避越来越难。因为涉世深了,坠入这个世界久了,关系的海洋将自己紧紧包围住,一切就没那么随心所欲了。
都说人到中年难过,各种关系里,上有老,下有小,哪一个不是牵绊,哪一个又能轻易的割舍。在一个地方工作久了,同事、朋友,自己建立起的口碑和内心成就感的来源,都无法轻易放弃。在一个城市里生活多了,熟悉的街道和四时的味道,都承载了年复一年的记忆,又怎么能随便的重新开始呢?
伟大的马克思曾说,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其实不仅仅是社会关系。仔细想想,每一天,人都在努力的区分着世界和自我,同时又在世界和自我之间不断地建立着联系。我们给每一件看得到的东西命名,跟它们明确一个归属关系,把放置在自己的生活中,或生活外。
更进一步,虽然我们看似跟这个世界相隔着薄薄的皮肤,但几乎没有什么能真正将我们跟世界区别开。每一次口鼻或皮肤的呼吸,每一个新陈代谢的周期,我们都难以说出,什么是真正的自我,什么是分割出自我的世界。更不要说,组成我们身体的那些元素,早早在宇宙爆发之初就作为星辰的元素存在,而当我们的生命终结的那一刻,一切又归附于这个星球的尘土。
不断深入这个世界,意味着更清晰的认识到自己跟世界之间的边界的不清晰,意味着更孤立的看待自己跟世界关系的不孤立,意味着更单一的看待自己跟世界因果的不单一。深入,从清晰到模糊,从孤独到融入,从单一到多元,从我在世界里生存,到我和这个世界的交流。
随即,深入的背后,也会陷入某种痛苦。被世界包围的窒息感,被关系牵绊的不自由,以及失去某种关系的痛苦。活得越久越发现,在现代世界生存,关键的并不是体力和智力,那些也许可以让我们在人群的竞争中获得比较优势,但很多时候并不会让自己更快乐。
意志的韧性和继续的勇气,在并不漫长的人生中,是希望的伴侣和止痛的良药。每每想到这些,一切概念化的语言都难以承载这种论断。好在这世界上还有一群人,在不懈地思考着,生存于这个世界上的意义。每一年,我都会翻出马歇尔·伯曼的那本《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不仅在精妙的叙述中,寻求一些置身于现代世界的共鸣,更是在伯曼坚定的语句里,看到一些坠入人海之后的希望。
在书的前言最后,伯曼这样说道:这本书完成后不久,我亲爱的儿子马克离我而去,当时他只有五岁。我将《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奉献给他。他的生与死使书中如此多的观念和主题贴近了家,例如:现代世界中那些像他一样在家中最快乐的人,最容易受到缠绕着现代社会的各种恶魔的攻击;例如,在运动场上运动、骑着自行车、购物、吃喝、搞卫生、拥抱和接吻等日常和活动可能不仅是无限快乐和美丽的,而且也是无限不安全和脆弱的;又例如,要维持这样的生活也许需要拼死的英勇斗争,可有时候我们仍然失败了。
伊凡·卡拉马佐夫说,没有什么东西比儿童的死亡更加使他想把自己的入场券还给这个世界。但是他没有还。他继续在战斗在爱着;他继续不停地继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