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兴，汉州人，百姓眼中的贵公子，家族中出了不少大官。自身也长了一张好面皮，看起来丰神俊秀的，没有人不羡慕。
一天，他到很远的郊外打猎时不慎从马上跌落，伤势不轻。马儿受惊后也跑了，最终剩下他一个人。适逢大雨，夜幕即将降临，他深知这种情况回不了家了，只得四处寻找可以借宿的人家。
走了不远，他就发现了一个小村子，顿时大喜，遂上前走到离他最近的一户人家那里去敲门。
那户人家里面灯火通明，分明是有人在家的，可任凭他如何敲门叫唤，都没有人出来开门，连句回应都没有。
牟兴有点失望，又尝试去了另一户人家。结果接连试了好几家，都没有人理他。
他绝望地在一户屋檐底下蹲了下来，这时终于听见了清晰的人声，只不过是咳嗽声。那声音似乎有些苍老，但却一直没法止住，听得人心里颤抖。
情急之下，牟兴只好死马当成活马医，再次回到这户人家门前，一边大力拍门，一边大声嚷道：“我有办法治好您家人的咳嗽！相信我的话请开门谈谈！”
话音刚落，破旧的木门瞬间开了，两个年轻男子同时露头，争先恐后问牟兴是什么办法。
其中一个看起来年纪稍长，说话又急又快，一边说一边还用力把旁边的弟弟给挤了下去。
牟兴只好对他说，若是能让他在此歇上一晚，等他回到家里，一定替他们将最好的大夫请过来，且分文不取。
男子听了立刻兴奋起来，那样子不像是希望看到家人恢复健康，倒像是财迷找到了金库。
牟兴还以为终于能进屋了，谁知又遭到了对方的阻拦。
原来，这里前些日子有个村民从一个瘟疫爆发的地方回来，众人都躲他躲得远远的。后来听闻有人已经染上，大伙儿更是人心惶惶的。白天匆匆结束劳作后皆闭门不出，谁来也不开门。
牟兴明白男子的担忧，当即指天发誓，再三保证自己无疾，才终于得到准许进了屋。
屋舍条件虽然不怎么样，但男子一家待客热情，这倒是让牟兴颇为满意。
尤其是迎他进屋的男子，名为向一的，招待他时最是殷勤。牟兴的茶杯一空，向一立即给他满上。给牟兴坐的地方，也是他亲自收拾干净的。
而另一位叫向涛的，也即是向一的弟弟，见兄长抢先自己一步，找到了给父亲治病的帮手，脸色十分不好，坐在一边拿冷眼看他们。
见客人被自己伺候得心情愉悦，向一开始说起正事。
他告诉牟兴，最近天气转凉，老父亲一直咳个不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药也吃了不少，可就是不见好。最后又诚恳地拜托牟兴，希望能为他父亲带来一个厉害点的良医。
其实，向家两兄弟如此急于给老父亲找良医，并非真是为了尽孝道，而主要是为了争遗产。
兄弟俩无意间得知，抠门鬼父亲居然藏着白银千两。还打听到过去他们家是住在城里的，不知为何突然搬到这穷乡僻壤来了。
母亲见瞒不住了，对他们说父亲是怕家里的钱财被人惦记，引来祸患。
兄弟二人不敢忤逆父母，只能一直憋着，没钱娶不上媳妇儿都没敢说什么。
直到看到父亲久病不愈，大夫都说无药可医，让他们准备棺材了，两兄弟才再度燃起希望，以为父亲寻医治病的由头，来争抢将来父亲留下的遗产。
当然，这些话向一绝对不会告诉外人，在牟兴面前也只是表现出一个大孝子的模样。
当晚，向一一直侍奉在牟兴左右，陪他聊天解闷。他打量牟兴的穿着打扮，便知对方来头不小，不觉放下心来，自以为父亲的遗产指日可待。
隔天起来，天空已经放晴。向一叫来马车，将牟兴送回家里，临别前还不忘提醒对方找大夫的事。
半个月过去，向一却是迟迟未能等来牟兴兑现承诺，而弟弟的冷嘲热讽更是让他难受加倍。
眼见着父亲的情况一日不如一日，向一只得亲自登门找对方。
没想到，来到牟家后，却被看门人一句“我家少爷不认识你”给喝退了。
向一仍是不死心，在门外一直冲着里头大喊大叫。
“许人一物，千金不移！牟公子说过的话，可别不作数啊！”
终于，大门再次打开。只不过出来的不是牟兴，而是一群凶猛的家丁。家丁们一看到向一就上来对他拳打脚踢的，直打得他跪地求饶才停手。
向一想破了头也没想明白，牟兴怎么会装作不认识自己，还恩将仇报，将自己给暴揍了一顿。
却说向涛得知兄长失败了，在家中暗自发笑，得意极了。他这些日子也没闲着，终于让他给打听到了一名老神医的消息。
虽说父亲这病没法治愈，但若是能让他去世前身子骨舒适些，那不也是自己的功劳、自己的孝心所在吗？
向涛想得明白，但做起来却十分不容易。
那老神医看着慈眉善目的，诊金却是高得吓人，而且一般人都请不动他。
向涛打探了许久，终于找到个突破口：
听闻老神医特别宠爱孙子，要啥给啥，偏偏有一样给不了。小孙子以前吃过一种蜜饯，一直念念不忘的，可当初售卖的商贩早就不做了，如今集市上的铺子都买遍了，也没能再找到那种口味的。
小孙子平日总是嚷着要吃这个，得不到就会一直啼哭。老神医看着心疼，却又怎么也哄不好。
向涛跑遍了集市上卖蜜饯的商铺，想要找到一点线索。
一位妇人见他天天都来问，累得满头大汗，心中有些不忍，悄悄把真相告诉了他。
原来，当初卖蜜饯给老神医孙子的商贩已经去世了，而铺子上的小吃都是他妻子在家做的。
为了父亲那些诱人的遗产，向涛费心费力侍奉那个年过四十的寡妇，终于有了收获。
他拎着满满一袋蜜饯去找老神医，果然得到了对方的青眼相看。
向父早就听说过老神医的名头，当看到小儿子为自己请来这样厉害的人物后，脸上满是感动，心里的天平也不禁朝这头偏去。
看到弟弟请来了神医，父亲又对他如此满意，向一更加着急了。
这段日子以来，他经常徘徊在牟家周围，想等着牟兴出来时见上一面。可那样的人物，每每出门都有马车随从，他几乎没有机会靠近。
如今他唯恐父亲要立遗嘱了，只得病急乱投医，四处求人，连仅有过一面之缘的王举人也被他找到了。
哪怕仅有一丝希望，他也要试试。
结果出乎意料，那王举人十分好说话，答应会帮他在牟兴面前提起他说的事。
彼时，王举人的妻子在一旁听到了他们二人的谈话，她心里憋不住事，转头就跟别人说了。
结果，还没等王举人上门找牟兴，牟兴就已经从旁人那里听到了这事。
只不过那些道听途说传到他这里时，早已变了味。他以为是向一挟恩图报，在外面四处散播他背信弃义的流言，一时间怒火滔天，偷偷派了人去整蛊向一。
当时，弟弟向涛由于表现太好，向父感动至极，提前立下遗嘱。不用说，肯定是将大部分遗产留给了这个小儿子。
甚至，他这个被人称为俭省半生的抠门鬼还一改往日的做派，直接拿出一百两给小儿子娶媳妇用。
现如今，向涛成了家，买下一座新房屋，日子过得无比惬意。作为兄长的向一看着这些嫉妒不已，可除了瞪两眼泄愤外，他也没什么能做的了。
某天，向涛的新家里突然进了贼，足足少了十几两银子。恰好那几天向涛看见过兄长经过自家附近，因而毫不犹豫地跑到父母跟前告状，指明兄长因为看不顺眼自己而行偷窃之事。
向父极其厌恶这种为了争夺钱财而自相残杀的事情，过去一直藏私也有这个顾虑，如今对大儿子更是失望。然而向一什么都没做，委实冤枉。
事情到这里还没结束。光是栽赃向一偷钱，还不足以让牟兴泄愤。唯恐向一再找上门来，他直接派人找到向涛打了一顿。
当时向涛的妻子已经怀孕两三个月了，看见血腥吓得逃跑不及，摔倒在地，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了。
那伙打手临走前，挑衅般地对向涛道：“让你敢跟咱们的爷抢东西！这就是代价！”
向涛听了这话，立即猜到是兄长向一干的，遂一纸状书递到官府，坚持要将兄长送入牢狱。
向一有口说不清，见家里人都不相信自己，没有人为自己说话，他更是难以想象被捕入狱以后的艰辛，因而一直在逃避追捕。最终，在半道上与官兵们的争斗中不幸丧生。
向一在野外身亡的消息传来，牟兴终于松了一口气，心里这块大石头总算是彻底放下了。从今以后，没人会知道他不守承诺、忘恩负义，以及致使兄弟二人反目成仇的事情了。
牟兴的妻子成亲多年一直没怀上孩子，就在向一意外死去的那天，她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全家都为此而欢天喜地。
尤其是牟兴，一天内遇到两件大喜事，整个人的气色都好了不少，见谁都是眉开眼笑的。
关于这孩子，说来却是十分神奇。怀孕不过五个月的时候，牟妻不小心跌了一跤，将肚里的孩子给跌出来了。本以为孩子会活不成，可看着却是白白胖胖，健康得很，不哭也不闹，谁抱他都笑。
更奇的事还在后面。这孩子刚满一个月就会说话，半年就能跑能跳的。两岁就能说出各种典故，甚至提笔作诗写文，连大人都自叹不如。
众人都说，牟兴家里有个神童，乃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未来会带领整个家族走上巅峰。连算命的老先生都说，牟兴的儿子将来会官至丞相。
听到这些恭维，牟兴时常喜得忘了自己在哪里，对待这个唯一的儿子也更加宠爱。
然而好景不长，众人眼里的“神童”只维持了四年多。孩子长到五岁时，突然性情大变，不再像以前那般乖巧懂事、知礼守节，却是变成了一个四处捣蛋的坏孩子。
由于年纪还小，活动范围也小，所犯的错事也仅限于偷东西砸东西粗鲁无礼等。但等这孩子长大些后，犯事就愈加严重了。何况他身体长得飞快，才十岁出头，个头就和大人差不多了。
孩子越大越爱闹事，每次都是牟兴这个老父亲在后面收拾烂摊子。
一次，儿子与别人打架，失手将人给打死了。
牟家门路众多，银两给的大方，官府最终也没拿牟兴的儿子怎么样。受害者的家人拿了钱财，也没再追究下去。这样的事还不止一次。
牟兴每次事后想要教育儿子时，都会遭到儿子的打骂。每逢这样的场面，家里人都不敢上前劝阻，怕波及自身，只敢默默在一边看着这对父子做着与身份颠倒的事情。
又有一次，牟兴之子引诱别人的妻子不成，恼羞成怒将女子给杀害了。这家男子为给妻子报仇，直接状告到官府，谁来说情都没有用。
牟兴还想像过去那般替儿子善后，可他不知道，这一回碰上的可不是以往那些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了。男子与知县大人的儿子深交，对外放出狠话，说一定要让杀人凶手到地下给他妻子赔罪。
见怎么都行不通，派出去的帮手一个个垂头丧气回来，牟兴终于尝到了绝望的滋味。他如此溺爱的一个儿子，怎么都不忍心将他送上断头台，最终选择自己揽下罪名，替儿子赴死了。
牟兴被处刑的那天，在人群中看到了自己用性命来保护的亲儿子。儿子看到他，眯眼笑了笑，看起来十分开心，就好像有什么大喜事一般。
上头发号施令的官员看见牟兴的儿子，准许他上台与其父做个告别。那孩子就真的上来了，一边走一边哈哈大笑，众人看了十分不解，还以为他是伤心过度导致神志不清了。
可牟兴知道，自己的儿子没有疯。因为孩子上来后就直视着他的眼睛说了句话：“牟公子十几年前欠我的，今日终于全都讨回来了！”
离得近的人听了这话迷惑不已，只有牟兴本人陷入了沉痛的悔恨之中——早知道就兑现给向一的承诺，也不会有今日这些事了。
当初自己给向一造了一个梦，后来又亲手毁坏掉。如今向一也给自己造了一个梦，现在，梦也同样被他打碎了。梦开始的时候有多幸福，现在就有多痛苦！真是悔不当初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