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初夏，苏北根据地淮海区钱集镇的一个村庄。一个急促的脚步散落在硬邦邦的阡陌田垄上。

他目光坚毅，神色严峻，身着新四军灰布军装，斜肩挎包和腰间手枪传递着他干部身份的信息。由于长时间、快频次地奔走，头上不免出汗，但他全然不顾，依然步履匆匆，疾步而行。他就是新四军独立旅供给部蔡部长。他此行目的地是淮海抗日根据地机关所在地张圩乡。

当时，新四军独立旅驻扎淮海区。根据以往惯例，初夏时节部队即将开始换装。但由于日军对根据地的军事“扫荡”和经济封锁，导致物资紧张，供应困难。眼见换装在即，但军装布料毫无着落。供给部作为主管部门职责所在，然而面对“无米之炊”，蔡部长也一筹莫展，他只能向旅首长汇报这一情况。

旅首长只答复一句话：“去找金明同志，让他想办法帮助解决。”

旅首长说的金明，是当时淮海区党委书记。他个子较高、偏瘦，香烟抽的很厉害，有一种山东人的豪爽和干练。蔡部长此前与金明有过接触，彼此熟悉。于是，他疾步赶往区党委驻地张圩乡。

在一家农舍中，蔡部长见到了金明。他来不及寒暄，便直言此行目的：“我是代表梁兴初旅长和罗华生政委向书记求援来了，部队换装在即，但实在弄不到布。眼下反‘扫荡’战斗频繁，部队也不可能自己织布。这不，首长让我专程来找书记想想办法。”

金明说：“部队困难我们地方政府是应该帮助解决的，但你也知道现在形势紧张，日军封锁严密，根据地也没有布啊。”说到此，金明停顿一会，便抽烟边思考，眉头不免紧锁。

“你看噢，我们是不是可以换个思路，变通一下。今年我们根据地麦子收成很好，能不能在这方面做做文章。”金明继之对蔡部长说。

原本有些沮丧的蔡部长似乎受到启发，仿佛豁然开朗。

他们随后开始详细讨论，思路渐渐清晰：用麦子换布匹。这是一个很大胆的想法，也是当时特殊形势逼出来的想法。但此前并未实践过，如何操作和把控细节，均待详细研判。而更为重要的是，这涉及到从根据地到敌占区的交换，又是日军严控的军事物资，故保密工作至关重要，一旦计划泄露，将功亏一篑。

金明为此特别提醒：“你回去向梁旅长汇报一下，如果决定了，交换的麦子由我们来筹备。这属于我们对敌经济斗争的一种特殊手段，也属于秘密战线范围，你们一定要将整个计划考虑仔细，切切要做好保密工作，严防敌特奸细破坏。”

蔡部长深以为然，连连表达感谢之情，随后立刻返回部队。旅部首长听完蔡部长汇报后，认为这是一个可行的办法，并决定将这一任务交给一团来完成。蔡部长便又马不停蹄地赶到沭阳王集的一团团部，将“以麦换布”的计划以及旅部意见向团政委覃健作了传达。蔡部长对覃政委说：“用麦子换布，只是目前确定的原则，至于如何换？需要慎重研究考虑，一定要找一个有勇有谋、具有隐蔽战线斗争经验的人具体负责。我建议由你们团侦察股长凌少农来牵头，如何？”

覃健政委说：“好啊！”，随即让警卫员将凌少农以及团供给处长叫来。

凌少农长期从事侦察工作，经常深入敌占区搜集情报，是一个有着较强心理素质和隐蔽战线丰富经验的敌工干部。政委召见，他很自然想到会有新的侦察任务。但当蔡部长和覃政委交代任务后，他完全懵了，觉得完全不可思议。若干年后，他在《一场特殊的战斗》（凌少农《一场特殊的战斗》，载《征战在江淮河汉之间》解放军出版社2005年7月版）回忆文章中称：

“他们说，打算让我到敌占区新安镇想办法用麦换布。我当时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侦察敌情还可以，以麦换布，太容易暴露目标。”凌少农是以一个侦察员的思维来考虑“以麦换布”这件事的。要换取整个部队夏装的布匹，不是少量麦子能够搞定的。这么大动静，首先是不安全，更容易暴露。看出凌少农的犹豫，蔡部长说：

“这件事的确很困难，但这关系到我们部队的切身利益，旅首长将这一任务交给你们团，是源于你们团特别善于攻坚，没有解决不了的战斗。‘以麦换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场战斗，而且是一场特别战斗。我和覃政委了解你，认为让你来承担最为合适。”

覃政委一旁补充说：“你是代表我们团执行任务，让供给处全力配合你。”

凌少农知道既然首长已经定下来，那就必须坚决执行。“请首长放心，我一定完成好这次任务。”看着凌少农坚毅的神色，蔡部长和覃政委露出欣慰的笑容。不过，蔡部长还是补充道：“这次任务，目前一定要保密，防止出现意外和横生枝节。特别是敌占区情况复杂，一定要谨慎。”他们随后就这次“以麦换布”如何操作进行分析研究，并制定方案。

因为布匹是被日本人严格控制的物资，只有到被日本人占领的新安镇想办法。这就需要先赴新安镇进行侦察，了解情况，包括了解麦子、布匹的市场价格，选择贸易行和交易地点等。这就回到了凌少农的老本行。

新安镇是当时周边地区的贸易集散地，人气较旺。当时一团团部驻地沭阳之南的王集，距新安镇六七十里。凌少农决定当晚即赴新安镇，他当即让理发员给剃了小分头，换上黑绒绸大翻领上衣，黄卡叽西式裤子，登上短丝袜，皮鞋擦得锃亮，从外表看俨然是一个小老板。另外安排了一个侦察员化装成他的随员。他们骑上自行车，趁着皎洁的月光向新安镇出发。

在距兴安镇25里的龙泉沟，有一位抗日民主政府的区委书记臧玉臣，他对新安镇的情况相对比较了解。所以，凌少农当晚便敲开了臧玉臣的门。

臧玉臣开门见到凌少农吃了一惊。天色这么晚，又没有提前联系的突然出现，难道出了什么大事？看着臧玉臣十分疑惑的表情，凌少农说：“真是有急事找你”。进屋后，臧玉臣给他们俩用开水冲了两碗面糊充饥。

凌少农匆匆填了肚子后，介绍了此行目的，并说：“想到新安镇去做一笔买卖，用麦子换布和其他的医药用品，你看怎么样？还有新安镇的情况和市场物价情况，你给我介绍介绍。”

臧玉臣说：“日本人对新安镇管理很严，尤其对敏感物资的流动控制更加严密。明天你们到新安镇去侦察一下，我再介绍你到熟悉的粮行，了解一下相关行情。”

次日晨，凌少农与侦察员依然骑自行车沿宿新公路直奔新安镇南门。也许是衣着阔气和商人般的做派，进城门时并未受到伪军盘查。他们走了几家商店和洋行，特别注意了麦价和布价。后来又以商人的身份见到了马家粮行的马老板。马老板是当地一位有名望的绅士，拥护抗日。凌少农自我介绍是做买卖的，并递上了臧玉臣写的介绍信。马老板显得十分热情，当即便聊起了生意。

凌少农说：“马老板，我这次来准备做两笔生意，一出，一进。我有些麦子出售，不过想买些白洋布。”

“小兄弟有麦子出售？”马老板似乎显得有些惊讶？当时，粮食是日本人严格控制的，能倒腾到粮食就能赚大钱，但货源也非常紧缺。兴奋之余的马老板突然又显得有些谨慎。他说：“不过这两项买卖日本人都控制的很严，特别是布匹，一般布行只有几匹或十几匹，除货源短缺外，按日本人的话说还有个资敌问题，就是指帮助新四军，搞不好要掉头。至于麦子嘛，日本人有多少要多少。”

凌少农突然说：“我到日本洋行直接以麦换布，你看如何？”

马老板大吃一惊，“你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直接出面到日本洋行以麦换布，会遭到怀疑，那就复杂了。”马老板接着提出让他出面先到日本洋行去试探情况。

因生意关系，马老板与新安镇日本人开的丰田洋行常有联系，与经理吉田也熟悉。

找过吉田返回后，马老板告知凌少农：“我对吉田介绍一位淮阴的生意朋友，有一批麦子想通过贵行换些布匹。因为布匹货源紧，能挣大钱。所以朋友来找我，希望有钱大家赚。吉田听说有麦子很高兴，但对换布匹有些谨慎。不过他没有回绝，答应当面谈。”马老板又补充道：“吉田虽然是生意人，但老奸巨猾，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他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甚至会耍流氓，同他做生意千万要注意。”

凌少农说：“好啊，只要没回绝就有希望。从吉田的角度分析，粮食是多多益善，能挣大钱，他一定不愿放弃这样的机会。换布的事我们一定要竭力争取。当然，如此人不善，绝不做亏损买卖。”

次日下午，凌少农在马老板的陪同下来到丰田洋行。这家洋行完全是日本风格，木质材料的日式门楣、窗棂格栅的设计都很有特色，在新安镇商行中较为醒目。马老板将凌少农介绍给吉田。他们进入洋行内，边喝着日本功夫茶边寒暄。吉田貌似漫不经心地说：“这位老板从淮阴来的，好快呀。”

“我的商行在淮阴，但前几天就到这里了，与马老板是老朋友，这不，有机会就想到一起发财。”

“你的麦子多多的，很好。听说你要买布？”吉田流露出怀疑的眼神。

“是啊，我得来回做生意，倒腾一些稀缺货物，争取多赚一点儿嘛。”凌少农尽量表现出一个纯粹商人的精明和算计。

吉田仍然疑惑未消。能搞到麦子，不是一般人所为，吉田要了解凌少农的货源和背景，便问：“你这么年轻能办到这样的货？有什么特别渠道吗？不知手头能出售多少？”

马老板为了打破吉田怀疑，便抢先帮腔：“我这位朋友做生意好久了，路子也广，值得信任。但心直口快，开口闭口就是赚钱。”

“手头现有麦子500石左右，还可以多搞一些。我们买卖人最讲信用，办不到绝不说大话。”凌少农接着说。但显然他是只说货量，回避货源。

这么大的量，吉田更加怀疑凌少农的身份，他神色严峻地问道：“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是不是这个？”说着将手伸出，竖起4根指头比划着。这4根指头就是代指新四军。

“吉田先生，我虽然是商人，但赚钱就要有货，要货就需朋友。不瞒吉田经理，我那边真有朋友。否则我能买到这么多麦子吗？”凌少农的坦诚，倒是让吉田放心了，这么多的麦子能大赚一把。他毕竟是一个日本商人，只要赚钱，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和气生财嘛。于是便讨价还价地谈开了买卖。吉田提出将麦子送到新安镇，然后，他将交换的布匹悉数让凌少农带回。

凌少农说：“这么多麦子送到新安镇目标太大，容易节外生枝。最好在新安镇以外25里的龙泉沟交易。那里相对安全，更为妥当。”

吉田犹豫好久说：“嗯，不行，我把布送到那里，那边新四军大大的有，我的不行。”

一旁马老板眼见双方为交货地点形成僵局，便打圆场说：“吉田先生，我倒有个办法，双方会方便的。在新安镇找3位资产多、有声望的人做保，而后再在龙泉沟交换货物，你看如何？”吉田考虑了一下，决定这个可行，便答应下来。毕竟生意场讲的是信用，有殷实大户担保即可放心。

总算找到了一个解决办法，凌少农稍显宽慰。但一个新的问题继之而来。在回到马家粮行后，他便问马老板：“3家做保，你算一位，可那两位你到哪里去请？”马老板沉思一会说：“我想请新发洋行钱经理，他是我朋友，一定会帮忙。但另一位没有把握，只能试试看。百货公司王老板虽有交往，但过从不密，加之此人胆小怕事，不知他能否答应。”

为了确保能搞定王老板，凌少农通过淮海区地下党组织请到了新安镇警察局局长、地下党员老陈帮忙。陈局长与凌少农、马老板一起找到王老板，说明来意。果然，王老板是个胆小鬼，不肯轻易作保。陈局长对王老板说：“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不能只顾一头啊！大家都是做生意的，有困难能帮就帮，谁还没有求人的时候啊？”陈局长此言软中有硬，王老板是听得出来的。见王老板沉默不语，陈局长继之说：“难道我出面请你还不给面子吗？”

“哪里！哪里！既然都是做生意，而且陈局长、马老板如此信得过，我可以作保。”听马老板如此说，凌少农连连称谢。当即由马老板执笔写了保状，3位保人分别在上面画了押，盖了章。为了争取时间，凌少农与3位保人又一起来到吉田洋行。吉田见到保人和保状，既惊奇又高兴，在让翻译详细讲解了保状内容后说：“保状写得清楚，不仅财产在内，全家的性命都在内，很好。”买卖就这样定了，交换地点就在龙泉沟。

凌少农立刻让随行侦查员回到团部报告，已谈妥以麦换布方案。团部又向旅部报告。供给部蔡部长即刻向淮海区党委金明求助，紧急调运500石麦子和征集100架手推车。一团覃健政委亲自带领一个营，其中两个连化妆成便衣，运送麦子到龙泉沟。另一个连潜伏在附近要点，防止出现意外情况。次日，吉田派4个人用汽车将布匹送到龙泉沟。双方开始办理交换手续。为了保密和防止出现意外，交换在晚上进行。

明月高挂，繁星闪烁，龙泉沟的夜晚并不宁静。布匹卸载，大量麦子装车运走，工作量还是比较大的。经两个整夜，以麦换布的奇特交易终于完成。双方各自满意。独立旅不仅换到了布，还在新安镇商贩那里买了其他一些需求物品。

以麦换布，是一次创新思维的成功范例。但这样的行动属于隐蔽战线范畴，始终没有公开。当独立旅战士换上新的夏装后，他们并不知道这背后曾经有过一个“以麦换布”的特别行动。

作者系盐城新四军研究会常务副会长

责任编辑：吉颖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