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汪海洋军撤离镇平,与三省清军继续周旋。太平军趁清军集中在西边,忽然间转向东,一昼夜奔袭三百里,夺下整个太平天国运动所占领的最后一座城池。这是一场成功的奔袭,也是堪称回光返照的最后运动战。
一镇平形势恶劣,汪海洋决定撤离,暂定转移目标是进入江西。
要走一点也不容易,1865年9月26-27日,高连升、黄少春、张恒祥各部清军逼近镇平前往江西的要道分水坳扎营,这里距城二十里,距城北太平军防线更加只有几里,登高可俯瞰整个防区。
太平军尝试趁清军立足未稳发动进攻,还是被击退,清军康国器一路也从镇平东南方逼近。
既然清军在北路和东南有重兵,汪海洋制定的撤离计划就将突破口选在西边。一向担任先锋的胡永祥这次做殿后,率军猛攻康国器,为同伴撤离创造时间。
镇平全军分成三路离城,由汪海洋、李远继与黄矮子三人率领,目标是平远县。汪海洋知道部下有异心者多,专门做了针对性布置:
汪逆知各贼思散,其由镇平窜出也,尽将各贼及辎重裹置中央,其亲信死党则分隶前后,以拒官军。
9月29日,清军由东、南、北三门进入空城镇平,马上展开追击,太平军且战且走,不断有人员损失,有一股四千多人在被清军包围后集体投降。
去平远的计划晚了一步,江西过来的席宝田和提督娄庆云抢先控制交通要道,牢牢扼守阵地,双方爆发激战。
9月29日凌晨,汪海洋前军兵分多路,向平远外围清军阵地发动强攻,“漫山遍野,众约5、6万人,其锋甚锐”。
席宝田决定争取主动,既然太平军要攻,我就先发制人!
清军分成三路,左右两路负责拦截,席宝田亲率中路军“横立一字,如墙而进”向太平军步步压去。太平军冲出来迎战,清军枪炮齐放,“毙贼甚多,贼殊死斗”。等到开始肉搏,清军派多路包抄太平军后路,太平军渐渐支持不住后撤。
中路一崩,太平军右路也随即崩溃,左路军事素质看上去较好,战败后在山林中潜伏到二更天,打算趁黑翻山返回太平军营地,还是被席宝田发现,只有一部分走脱。
30日,何明亮率军前来与汪海洋会合,得到增援的太平军再次向清军发动进攻。
席宝田派一部顶住何明亮,自己亲率主力对抗汪海洋,战场上“枪炮雷轰,子骤如雨,毙匪约二千余人,贼犹拼死冲突”,双方再次进入短兵相接,鏖战十多回合,仍然不分胜负。
关键时候,席宝田投入骑兵预备队,横冲太平军阵列,正面清军加强冲杀,太平军始现败绩。
汪海洋亲手杀掉后退者数人,还打算重新组织阵线,仍然无法挽救颓势,此两天总共损失数千人。
席宝田上报杀死的众多太平军将领中包括小王宗汪林,不知是否为其弟汪海林。
汪海洋当年在老家安徽全椒,因杀一豪绅上定远山落草,与他同时落草的就有汪海林与胡永祥——也可解释汪海洋为何如此信任胡永祥,后来太平军来到安徽,汪海洋一伙人下山加入。
连续两天战败,一起历经兵燹的弟弟战死,汪海洋也无暇多念,仍然构思进入江西。对面江西清军牢牢守住每一条道路,新任江西巡抚刘坤一在10月7日来到赣州督师。太平军寻找空隙数次进攻均无果,粮食供应日益困难。
汪海洋确实是韧劲十足,他调整作战方针,首要任务是筹粮,最快捷、一举两得的方法是从敌人手上抢。

广东东部地区地图,文中提到州县均加标横线方便寻找——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清时期》
二怎么抢?汪海洋决定以自身引开清军主力,联系粤东地区的地方反清武装,由他们趁虚攻打防守薄弱的清军辎重部队。
这些反清武装,清廷资料中称呼为“土匪”,大概是规模不大的地方会党、战乱生计无着的老百姓、投降后遣散回乡却无法谋生的前太平军。这些人聚在一起,攻打清军正规部队是不行亦不敢,打辎重队倒问题不大。
10月4日,一路紧追汪海洋的高连升一军,就着了“土匪”的道。
当天高连升在前,知府康熊飞在后,进入兴宁县的黄陂圩,此处颇为险要,“沿路山势峻恶树木阴翳,人马不能并进”。再走数里,忽然间两边杀出数千太平军,包括数百名骑兵,高连升、康熊飞连忙率军迎战,汪海洋率“黄衣、红衣悍贼层层逼裹而上”,双方激战。
眼见被包围,高连升与康熊飞商议撤退,“后队作前锋,前队作后殿,排开枪炮四面轰击,伤贼甚多,贼围始解。”
清军冲到开阔地,收拢败军,这时有一些逃出的伙勇,跑来向高连升报告:前一天,高连升所部辎重队,距离本队约十余里,受到一伙“土匪”袭击,辎重军火被抢,后勤伙勇被杀一百余名。
高连升军粮被抢,想买粮又买不到,就算买到,粮路也要面对“土匪”袭扰,“不得已忍饥暂扎三日,回驻兴宁县城。”之前康国器一路因为频繁作战,损失比较大,也回到兴宁休整,这样一来,汪海洋压力大减。
类似战术,汪海洋还使用过多次。面对出没无常的“土匪”,左宗棠认为责任在于广东民情恶劣与广东清军剿匪不力上:
查粤东嘉应一带,民情狡猾凶顽,实为戎首。……自克复镇平以至追剿窜贼,闽军六昼夜未尝停趾,未闻粤军一卒一骑会剿。此次蹑踪紧追,土匪又敢肆其凶顽,夺辎重、军火,受贼重贿,戕害官军,致垂尽余氛得以乘隙逸去。
广东清军不尽全力,与省内督抚不和有很大关系。李福泰、方耀等前线将领,是广州将军兼署两广总督瑞麟一伙,与署理广东巡抚郭嵩焘不和,双方互相弹劾。郭嵩焘感到孤立,上奏辞职,并密报广东清军种种问题,清廷要求左宗棠彻查整顿。
除去广东督抚倾轧,福建清军大部回到兴宁,清军还面临多一重不利情况,疫病在军中蔓延。
据左宗棠奏报,高连升、刘清亮、刘典等军,染疫者占一半,兵勇传染病死颇多,康国器一军情况更加严重,张恒祥染病身亡。
福建清军休整,广东清军消极,汪海洋面临追击压力大减,然而北上江西仍然行不通。 在刘坤一布置下,席宝田、王开琳等在10月中旬与太平军连番激战,到10月20日,汪海洋彻底断了进入江西念头,率军南下广东。

列阵的太平军——电影《投名状》剧照
三整个11月,太平军面临多路清军的围追堵截,在此期间,汪海洋发挥运动战技能,在粤赣边境迂回转战,曲折运动,不时据险设防,与清军抓迷藏,在间隙中休整将士。
经过一段时间迂回,12月6日来到龙川县境内,汪海洋看到追兵都集中在西面,忽然一昼夜奔袭三百余里,直插嘉应州州城(今天梅州市)。
瑞麟、郭嵩焘联名奏章是如此描述嘉应被占领经过:
该逆恐大军追及,一昼夜疾走三百里,自蔴布冈突抵嘉应州城……二十一日午刻(12月8日),贼率马步死党,携带竹梯,四面扑城,城上施放大炮,毙贼无数,贼拼死直抵城根,屡堕屡登,援梯蚁附而上,兵勇力竭,遂被阑入。
嘉应以为太平军离得远,守备十分空虚,士兵也根本没什么大战的思想准备,太平军破城后,署知州程培霖还想组织巷战,在乱军中被砍伤,左右亲兵将其救出。
成书于光绪年间的《嘉应州志》,提供了另外一番说法,将失城责任直指程培霖本人。
一路追击汪海洋的李福泰,发现前边太平军忽然间向东转移,醒悟可能是要偷袭嘉应州,连忙派快马紧急报警,告急信在太平军之前送入城内。程培霖接报后,没有采取一切防御布置,没有戒严关闭城门,反而急于将城中自己的财产运走:
程培霖密命所亲,挟辎重先期赴潮,绝不以贼情告人。至是从十数人斩东门而出,行未十里,贼前队百余,遂直入城。
城内守将只剩下游击英秀,英秀是满洲镶白旗人,率军奋力与太平军战斗,后寡不敌众退守公署,力战而死。
这是太平天国第二次攻破嘉应,1859年3月20日,石达开西征期间,石镇吉军第一次攻破嘉应,停留半个月后离开。第二次攻破嘉应也是整个太平天国运动,算上余部所占领的最后一座城池。当时北方余部遵王赖文光尚在,一般已经归类到捻军里边。
左宗棠将嘉应失守责任推给汪海洋不断袭扰以疲清军的战术以及疫病上:
且东江一带,遍地土匪,楚军队伍、辎重落后者均被劫杀。高连升、刘清亮屡次函报相同。各军又值疾疫盛行之后,疲乏殊甚。此次回剿之不能迅速,已在意中。
同时也不得不赞扬汪海洋敏锐的洞察力与行动力,抓住了稍瞬即逝的机会:
贼之困于连平上、下坪也,实垂烬之余,因江西龙、定之军未及合围,广东连平之军未能拦截,致旬日之间铤走嘉应,凶焰忽张。广东土匪及遣散之勇从之者众。若复令其飙忽四窜,兵事将无了期。

仁风楼,汪海洋在嘉应城内的王府与指挥部——网络图片
四《嘉应州志》记载汪海洋入城后开始骚扰四方:
贼于是分扰各乡,鸡鸣而出,日入而返,附郭二三十里,穷搜大索,火光照彻岩谷,焚掠虏杀之惨,不可言状。
不管地方志记载有没有夸张失实,汪军到此阶段军纪开始败坏确实另有佐证:
1980年,在梅州市程江乡长滩村第四生产队一户人家的厅堂墙壁上发现3首用墨笔手写的题壁诗,是汪海洋麾下兵士信手所写,有部分错别字,写作时间应在1865年11月-12月间,内容如下:
可恨兄弟心不良,捉来老幼要搬粮。路多担重担不起,还要刀棒把他伤。劝你回头早行善,免得天父降灾殃。乙丑十月长毛在此题,天理良心。
天军到此方,百姓真惨伤。老少皆躲避,众兵来搬粮。回家无食饭,大小哭一场。莫怨兵扰乱,该回天降殃。乙丑遭乱兵宅在此搬谷者。
可叹兄弟真惨伤,不论风雨把路行。康王传令扎营处,日夜不停要搬粮。若是粮草搬少了,恐怕日久饿难当。饥饿两字犹小可,无奈头子把刀伤。还是当兵一样苦,你看惨伤不惨伤。
这三首诗充满怨气与愤怒,站在太平军立场,揭露当时军中严重扰民问题。如果与汪军福建南阳时期13首充满乐观精神的题壁诗相比较,到嘉应州时,军内情绪已经相当低沉压抑,尤其全军粮食供应困难,所以才不得不要求士兵“日夜不停要搬粮。若是粮草搬少了,恐怕日久饿难当。”
也许正是因为士气低沉与必须花时间征粮,进入嘉兴的汪海洋结束运动战,在城中驻扎下来,让士兵休整。
《摩盾余谈》称:
贼至是,实饥疲已极矣。踞州城后,因形势筑城浚濠建栅实隘,以抗各路追剿之师,将死拒以延晷刻之命耳。
也有一种说法,汪海洋是要搞一个城市在里边好好过年,当时已经是天历乙好十五年年底,即将迎来天历新年,太平天国很重视过年,不想在山沟沟里随便过。
为过年的说法理据不足,汪海洋征战那么多年,断不会如此不分轻重。
汪海洋军一驻足不动,直接后果就是清军马上围拢过来。
广东清军方耀、邓安邦最先于12月13日到达城西30里的南口扎营。高连升、康国器、刘清亮、黄少春、王德榜接踵而至。
左宗棠令前线各军“分地筑围,戒贼至无与浪战,第谨守关隘,毋令逸出”,构筑好阵地,困死嘉应,众军不得擅自出战。汪海洋也一样在城外城内构筑城防工事,在双方的土木工程之中,时间来到1866年。

梅州市程江乡所发现的三省太平天国题壁诗,诗文与图片摘自郭存孝先生所著《太平天国博物志》一书
五汪海洋眼见清军在城外越逼越近,决定出城打一场,挫挫清军锐气,遂将目标定在高连升、刘清亮一军上。
1866年1月10日,高、刘二军互相交替掩护,逼近太平军阵地筑垒。汪海洋早将军队埋伏在附近,等到刘清亮一军开始筑垒时,数万太平军杀出,漫山遍野,其中数百名骑兵都持洋枪!
高连升所部“分四路迎敌”,看得出被太平军包围。游击朱体盛冲在最前,被洋枪队集火击毙,两军继续鏖战,高连升也派出洋枪队参战,太平军“前队已败,后队迭进”,清军渐感不支。高连升连忙投入预备队,并率督战队来回各营督战,汪海洋暂时撤退。
太平军同时进攻刘清亮一军,刘阵地还没有筑好,唯有将兵分三路,以排枪抵御。太平军见强攻不成,派遣一军包抄刘清亮左翼后路,其中包括数百骑兵,清军“势几不支”。刘清亮连忙调右翼军增援,汪海洋趁机率军猛攻刘清亮中路,猛冲十余次。刘竭力抵御,身边军官接连战死,本人只得下马持矛督战,稳住阵脚。
左宗棠此役战报用了不少粉饰字眼“各将士裹创血战,自辰至未,四时之久,战愈恶而气愈壮,约毙悍贼数百名,贼始溃走”“我军锐气倍长,枪矛奋击,毙贼无算”之类,也难掩其实是一场败仗。
高、刘此战战死包括一名县令、一名县丞、两名游击、多名都司守备在内的众多文武官员,最后放弃筑垒计划回到出发地,不敢轻易再进。当天康国器一军到达城北35里,也同样不敢出战。
此战汪海洋战术运用较好,注意正面进攻与翼侧迂回,同时经过长时间实践,摸索出步、骑与洋枪的合理编组,取得较好效果。可惜没有投入预备队,功亏一篑不能扩大战果。或者汪海洋是想留着预备队投入更残酷的决战,又或者手头已经拿不出预备队……
除了击败清军,汪海洋还有一个意外收获,就是降清的前太平天国比王钱桂仁。
钱桂仁原来在李秀成麾下,负责守常熟,为人奸滑,巧言令色,曾在常熟搞一块报恩石碑对李秀成歌功颂德。
这类谄媚之人在逆境时一般倒戈得最快,很早就与李鸿章勾结,密谋在淮军发动进攻时献出常熟。
李秀成觉察到钱的阴谋,将钱召来苏州,他一离开,部下骆国忠马上献城投降,抢了钱桂仁的功劳不止,还把钱留在常熟的家人都杀了。这样一来,反倒令李秀成误以为钱桂仁没有参与阴谋,放了他一马。
钱桂仁后调杭州,与陈炳文、汪海洋一起守城,比王伍贵文在苏州降清,洪秀全就将比王王爵转授钱桂仁。
钱桂仁由始至终没有放弃投降,在杭州时暗中为左宗棠与陈炳文牵线,汪海洋也知钱桂仁的举动,对其十分愤恨。
直到陈、汪从杭州撤退,钱桂仁率军跪在城门迎接清军入城,正式投降,并改名贵仁,跟随左宗棠征战,官至守备,直到嘉应城外此役。
关于钱的下场,一直有两种说法,一是战斗中被太平军认出,重点攻击打死。二是被生俘,太平军对叛徒十分残酷,尤其钱桂仁原本就与汪海洋有旧怨,汪下令用“点天灯”极刑处死,用油浸白布层层包裹身体,倒悬于高竿,举火烧,钱桂仁在哀号声中变为灰烬。
1月15日,左宗棠亲赴大埔督战,身边只有800名亲兵,原本负责第二道防线,防止汪海洋入福建的刘典,恐大帅有失,也率军前来。
那个男人也来了……鲍超在湖北处理完霆军哗变后,召集旧部,招募新勇,率军12000人南下,参与嘉应州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