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清样》—撰文 | 文一刀

最近，热播的长安十二时辰在西安掀起阵阵亢奋，似乎凡是名称带“长安”者就得给西安上交多少税费，而且这些税费还能落到你兜里一样。

以长安为叙事背景让该剧多现西安元素如水盆羊肉、火晶柿子、羊肉泡馍，客观上可以给现在的西安带来宣传效应，或有受益的行业和群体自然有理由因之兴奋；但对于发展了几十年仍未折腾出模样的陕西文化产业来说，业内更该有的应是反思。

影视是文化产业里的大项，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西安曾是中国影视业的热土。1987年7月4日，国际权威大刊《经济学人》曾有篇报道，题目是：The three screen face of china。该文发自北京、西安、台北和香港四地。文中称华语电影一直以来有三条发展路线，分别以北京、台北、香港为代表，这三类当时正在面临转折。让《经济学人》非常惊叹的是，中国大陆在三年时间里产出了大量优质电影，这些佳片大部分并未出自北京或上海，而是西安。

《经济学人》当年关注的这一现象没有持续多久，到90年代末，西安影视业已经四处弥漫着“伤仲永”式的乏善可陈，最显著的一个变化是人。文化产业以人才和智慧为基础，影视领域更是如此，产业要走向成熟，需要有高效运转的链条作为支撑，产业链是各种手艺人的聚集而成，人才在哪里，产业就在哪里。到2000年前后，你若试图到西安各单位去寻找优秀导演、编剧、摄影、美工、演员、准演员....，只会听到一句铿锵有力的回答：都跑咧。

文艺人才跑光，构建产业链的希望也就散了。新千年后，虽然陕西为文化产业的发展努力打造了几大国有平台，但始终未能跳出管理僵化，思路保守，效能低下的画地为牢风格。主要依靠卖房卖地，这些平台手握资本日渐增厚，便走上了一条参投、跟投为主的影视产品挂名之路。

看上去，他们这些年开列的成绩单也能摆出一串一串，可惜大都如麻将场子里那些“上不了桌”的做法，只是看谁手气好跟着一旁“下几个炮子”而已。由此也就更能看出陕西业内因长安十二时辰热播而兴高采烈的不可理喻：那是一桌六个亿的大牌，为图个好彩头，上桌的仅仅使用了一幅印着你们村名的牌。牌局依然是人家的，赢钱多少也是人家的，连“炮子”都没轮得着你下，你倒是激动个啥？

时至今日，一个疑问不禁再次涌现：陕西的影视产业（以及涵盖其的文化产业）从三十年前的生机勃勃发展到今天，为何经过那么些年依然没“链”？近十年虽有资本加持但创造力尽失，这个衰样是咋来的？

鉴于这个问题进行探讨实在过于复杂，如果将视线拉回至个体，反而会有拨云见日般的开悟，遂试图通过讲述若干典型案例来抛砖引玉，以下为第一弹。

2009年12月22日，陕西华阴人刘合新成立了一家文化企业： 西安曲江皇佳国汇娱乐管理有限公司。 刘合新虽然只有小学文化，但其“热衷”文化产业的程度却非常高，在接下来的两年时间里，他又陆续设立了西安曲江皇佳国会影视演出有限公司（2010年8月），西安曲江皇佳西部书画艺术有限公司（2011年9月），西安曲江皇佳明星经纪有限公司（2011年9月），蓝田县皇佳影视有限公司（2011年12月），西安曲江皇佳国会餐饮文化娱乐有限公司（2012年3月）。 仅从名称就不难看出，意在沿影视产业链进行完整布局。 很快，皇佳国会带着“西部文化航母”的光环开始起航。

2011年下半年，皇佳国汇连续放出两个重磅消息。首先是在7月19日，占地两万亩，三期建成总投资36亿元的“中国蓝田皇佳国际影视城”项目传出正式立项的消息，许多人闻讯都激动不已。

当时对此的典型报道是这样的：“沉寂千年的古老三秦大地上，将会出现一座崭新的中国西部影视基地——皇佳蓝田影视城。这座周秦汉唐主题影视基地的兴建，将极大地改善陕西本土影视拍摄基地缺乏这一行业现状。建成之初将举办西安电影节。”

项目宣称三年半完工，在接受采访时，皇佳蓝田影视城董事长刘合新告诉记者，“中国蓝田皇佳国际影视城”建立之初，就要创办中国西安电影节，抢先填补中国西部电影节这一空白，并且将“皇佳影城”作为西安电影节的永久性举办地，成为国内仅次于上海电影节和长春电影节的第三大电影节，此后每年举办一届，面向全国征集参赛影片，邀请国内外著名导演、影星参加吸引人气，为电影制作人和发行商提供交流平台，争取进入国际A类电影节行列。

两个多月后，刘合新作为出品人的数字电影村官贾富过开机，其主人公贾富过是西咸新区沣东新城斗门街道办事处张旺渠村党支部书记。这部“以西安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为背景，具有昂扬的时代精神、浓厚的生活趣味、鲜明的关中特色”的影片立刻得到官方的大力支持，不仅有政府进行联合摄制，开机仪式上，也引来各路主管领导的出席力捧。

除了这两个消息，在皇佳国汇这座文化航母的图纸上，相继诞生的项目还包括：大型电视剧“华山凤骨黄河魂”、三十六集电视剧《关中人》、电影《赌仙》....，一系列振奋人心文化项目当中，最具想象空间的当属皇佳国汇娱乐基地。表面上看，它只是西安会展中心附近的一间KTV，但在其发展规划里，此处将被打造为“西部最大的文化项目”，其种种颇具吸引的描述包括：“占地3层35000平米、与香港英皇传媒、CCTV战略合作，近万平米的演播大厅，每天四档明星演艺，每年央视10场直播、20场录播综艺节目……”。

2009年前后，正值陕西文化体制改革与文化产业发展广受关注时期。陕西制定的文化产业发展纲要要求，全省文化产业的增长速度要高于全省GDP的增速。到2020年，实现文化产业增加值翻一番，使文化产业成为陕西国民经济新的增长点和重要支柱。在此基础上确定的“文化强省”目标是：“文化资源得到有效整合，形成若干个具有核心竞争力的文化产业集团，打造一批具有陕西特色的优势文化品牌。” 文化体制改革也成为全省上下的“一把手”工程，并提出“以资源对接资本，创新改革发展；以全面转企改制，塑造市场竞争新主体”的新思路。

刘合新的文化宏图正好迎合了当时的产业氛围，因此一度很有市场。2011年，无论是对于刘合新，还是他周围的人与事，一切看似都很美好。可惜好景不长，2012年7月之后，刘合新就消失了。

刘合新的消失随后便引来大约2300人的沸腾，因为他们发现，自己手中合计约1.5亿的借款协议，以及环绕纸上的文化产业美梦，一夕之间就灰飞烟灭。原来，从2009年5月起，刘合新以筹建各类文化项目为名向社会高息集资，开始时一期是7个月，利息15%左右，后来利息升至一期25%。2011年底，被三名庆阳人在当地报案，不久以集资诈骗罪被抓。

多年后，相关判决解开了刘合新被抓的原委，也让人看到一个打着文化产业幌子的可笑发财梦。判决书显示：2009年，刘合新在陕西省西安市筹建和运营公司过程中，高息向公众吸收了大量资金。2010年9月，刘合新与川庆井下测试队工人白波在赌博中结识，刘合新欠下白波的赌债。2011年3月至9月份，刘合新通过白波介绍以皇佳国汇KTV装修、归还他人借款和投资游戏厅为由，先后以7分、1角5分的月利息向长庆油田公司输油二处职工辛晓军借款约5000万元。

辛晓军其实并没有这么多钱，其为了获取高额利息，以正在投资西安蓝田影视城工程，需大量周转资金，并承诺可以提供人工湖土建工程为诱饵，以5分的月利息向庆阳市华洁工贸有限公司经理钟某、庆阳市宏都商贸有限责任公司经理李某一和庆阳市立信典当有限公司经理麻某借款5千万元，然后再出借给刘合新，自己中间赚个利息差价。刘合新、辛晓军借款后仅支付了部分利息就再也无力偿还，遂被三人高发，最终刘合新被判无期。

刘合新曾经推出的那些文化项目事后证明几乎全部为泡影，唯有一个例外，就是当年筹拍的数字电影《村官贾富过》。这个片子最终还是拍了，不过并未成为数字电影，而是拍成了成本几万元的栏目剧百家碎戏，这对现实里那位西咸新区沣东新城斗门街道办事处张旺渠村党支部书记贾富过来说，还是起到了宣传作用。

刘合新出事之后，贾富过的事迹开始被多家权威媒体长篇累牍的宣传，这位村支书也终于在2012年底上榜中央文明办的“中国好人榜”，成为西安两位“中国好人”之一。所有的宣传算是没白做。

不过这些人的人生总是会出现反转剧情。2018年9月，在西安房价一片涨声当中发生了一个事件，长安区郭杜镇玫瑰印象（土地证唐风苑）的开发商以违规无证售房为由，对已售卖并被入住4年的房屋申请裁决购房合同无效，要求给当年购房人退款并收回出售房产。

据报道，玫瑰印象1号楼2010年开始对外无证销售，至2014年1号楼约250户购房人开始入住才仅有两个证，因此有法律人士建议业主们可以“无证售房涉嫌非法集资”来追究开发商刑事责任。而玫瑰印象开发商陕西飞宇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2015年12月之前的法人及持股95%大股东就是那位“中国好人”贾富过。这段插曲给刘合新的荒唐文化航母梦又增添了几分魔幻色彩。

站在现在时点上来看，刘合新攒吧出来的那个蓝田皇佳影视城其实有一定前瞻性，比如其规划称：“建成后的影城内将分布有13朝的周、秦、汉、隋、唐仿古建筑群，同时又有宋、元、明、清及民国到文革的关中民俗村。既是一个为影视文化拍摄提供制作、服务的场所，也是为国内外游客提供三秦文化、影视体验、旅游度假区的主题公园。项目建成后，将吸引剧组前来拍摄，剧组只需支付出租费用，比自建场景要省去一大笔，游客也可以在此进行时空穿越之旅。”

类似的思路却在湖北襄阳实实在在落了地。2011年9月，仅比刘合新虚构的蓝田影视城晚两个月，按照国家5A级标准进行规划建设、总投资16亿元、占地600亩的唐城项目在襄阳一处荒滩上开工，2015年5月1日，一期项目竣工并向社会开放。唐城内分为城楼、宫殿、街市、宅邸、寺院、水系六大片区，其中有大量西安人熟悉的地名：明德门、朱雀廊、东西市、青龙寺、 皇宫、胡玉楼、高力士宅、涧南别业等。

这座影视城的投资方是襄阳当地地产民企湖北志强集团，唐城开园后迎来的首个剧组是陈凯歌的《妖猫传》，之后两年来看景的剧组超过120家，在景区内拍摄的作品有8部，包括倪妮、陈坤主演的《天盛长歌》、郑晓龙导演的电影《图兰朵》、刘昊然主演的《九州缥缈录》、章子怡主演的首部电视剧《帝凰业》，以及《艳骨》、《将夜》、《画江湖之不良人》等一干悬疑古装剧。将唐城列入取景地的还有正在升温的那部迪士尼号称投资近20亿，由刘亦菲争议出演的真人电影《花木兰》。

唐城最初的定位不只是拍戏，还有做文化旅游的考虑，不过借助影视拍摄的影响力能够助推旅游的发展。于是在“影视为表，旅游为里”的运营思路下，现在也成为襄阳及武汉周边的旅游热点。

眼看着襄阳唐城三期的楚汉春秋城预计两年后开放，并喊出“唐城是目前所有影视城中对唐代建筑演绎最精良的地方”，作为老牌影视基地的浙江象山忍耐不住开始出手与之争锋，为抢风口也建了座唐城，于是也就有了这部长安十二时辰。

而在西安，自刘合新“轰轰烈烈”一番之后，近十年里，就再也听不到谁谁打算投建影视城的讯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