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住在女儿家，看到女婿那副德行，我气得火冒三丈。

女婿赵亮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抽烟，烟灰弹掉一片，女儿小芹正蹲在地上擦地板。我忍不住吼了起来：“赵亮，你自己不干，也不知道尊重人 ，你看小芹蹲在地上擦，你还往地上弹烟灰？”我本想耍耍老丈人的威风，没想到赵亮发话了。

“爸，您在我家养老可以，但是，您得知道分寸，该管的管，不该管的睁只眼闭只眼，正好您在这，我提我的三个条件，有事说在前头，比后面再闹矛盾时扯不清好。” 说着赵亮从茶几抽屉里取出一张纸，看样那是早就准备好的。

在自己女儿家养老，还得满足女婿的条件？我顿时火气蹭蹭地往外冒。

2.

我73岁了，活了一辈子最大的遗憾是没有儿子，为这事我和老伴之秋怄气一辈子，总觉得她没能耐。

其实，我和老伴在那个年代还是自由恋爱的，我是村里的小干部，之秋天天对我一脸崇拜，起初我们感情很好，后来结婚四五年，她的肚子都没有动静，我俩关系结冰。

我爹和娘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处找偏方，不管之秋肯不肯喝，我娘都会将黑乎乎的汤药硬让她喝。

我经常看到之秋喝着哭着，喝完还掉眼泪。

我觉得也正常，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了能生孩子，这点苦，女人也是该忍忍的。

最终，汤药和偏方无数后，之秋生下了小芹。全家高兴了一年后，都眼巴巴地盼着能有个带把的。

到之秋47岁了，她再也没怀孕过。

这些年，我爹整天耷拉一张脸，我娘那更是指桑骂槐，家里的母鸡不知道被她拎出来骂了多少次，之秋就知道哭。

3.

村里人都说之秋是能人，针线活样样会，地里活她能顶个男人，可是在我眼里，她就是没本事，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

我除了下田干活，村里开会，家里活我一样不干，更别说洗衣做饭，连家里粪坑都是之秋处理。

我下地回来都是鞋子一脱，往床上一躺，等她做好饭端好，我才去吃。去地里干活，我干啥就让她干啥，她一还嘴，我就用村里开会那语气，拿她生不出儿子来怼她，她立刻哑口无言。

我对之秋不好，更是对她爹娘不放心上。

之秋娘在我们刚结婚那年去世的，后来，她爹来我家住。从他来到走，一个月，我没叫过个大爷（我们山东那时候叫丈母娘叫大娘，叫老丈人叫大爷，如今都和城里一样叫爸妈）。

之秋低声跟我说，让我打半斤二锅头给她爹喝，我理都没理。

因为没有儿子，我就觉得在村里抬不起头来，把这些我都归咎到之秋头上，连带她爹，我都带搭不理。

我和之秋三天两头吵架，其实都是我骂骂咧咧，她忍气吞声，小芹从小就是躲在她身后，惊恐地望着我，我看到火气更大。

4.

小芹从小性子懦弱，上个学都遭同学欺负，回家也不敢吭声。等她大了找对象时，之秋专挑老实的男孩给她相亲，我气呼呼地反对：“老实就是无用，小芹本来就性子好，再找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将来连妯娌都会欺负她。”

最后，是我做主让她嫁给了血气方刚的赵亮。

赵亮有头脑，能主事，家里大小事，他都说了算，我觉得这才算是男人，可是之秋不这么认为，小芹每次回娘家，之秋都再三盘问，赵亮对她咋样。

前两年，之秋检查出乳腺癌，知道的时候已经是晚期。她临断气前，抓着小芹的手不肯松开，断断续续地嘱咐她：“小芹，你们夫妻吵架，你该吵的吵，千万别憋着，会生病，家里活你别全包揽了，累死都不值，真过不下去，你就离婚……”

哪有自己亲妈给女儿这样说话的，如果不是看她马上断气的话，我还真想怼她。

之秋活着时，我没觉得她有多重要，等她走了，我慌了。

5.

早上起来，冷锅冷灶，到院子里一走，到处都是鸡屎。家里的黄瓜秧都蔫了，西红柿一个个往下掉。

我的衣服今天换下来，过两天再换上，实在没得换了，我压水洗衣服。六七月的天，早上压出来的水还冰凉，之秋那时大冬天洗衣服，她都没嫌过水凉。

上衣被树枝挂掉了袖子，我买了挂香蕉去让隔壁邻居二嫂给补，我穿上才发现线头还在那里耷拉着，还是之秋针线活好。后来裤子兜漏了，我骑车去镇上裁缝店补，就走了一条线，还跟我要4块钱，气得我说真坑人。

都说人过70，一天不如一天，我真是感觉力不从心。从前，感冒发烧扛扛就过去了，现在咳嗽一次，不挂水都不会好，病一场就跟扒一次皮似的，浑身虚脱。

我怕自己在家里哪天万一一口气上不来就完了，我跟小芹商量，去她家养老去。

小芹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不同意，我就把行李一股脑装到她的电三轮上。

6.

小芹在镇上，条件还是比村里好很多。

我退休后工资不高只有1500，但是，抽个烟的够了，我想着在自己女儿家，至少不会让我交生活费。

哪知道才在女儿家住三个月，就因为多说了女婿赵亮一句，他就要跟我谈条件。

我这一辈子除了没儿子怂过，别的时候我怕过谁？

看着赵亮拿出纸，我直接坐到他对面，看他能提出啥条件。

赵亮对着纸读了起来：

第一， 您每月得交1000块生活费，不是我家养不起您，是因为我自己也有爹妈，我也得给他们养老，您住我家，他们就只能住乡下，我不能养他们，我就得贴补他们，所以我得拿1000块给他们。

第二， 您老家那些树和家产不能给您侄子（我们山东那边是自己没有儿子的，家里的薄产都落给侄子），毕竟他们只是等您百年之后，就摔个丧盆，养老，看病，这些大钱还是我们出，所以，您的那些树和家产趁您健在时，该卖的卖了，拿来这边生活用。

第三， 我和小芹吵架，您别插嘴，我们是夫妻，吵吵闹闹正常，您是住亲戚的，别拿大家长的架子在这指责我，就比如今天，她擦个地咋了，这不是女人该干的活吗，连她自己这些年都一直这样干，啥话都没说过，你还有意见了。

第四， 逢年过节，我和小芹带孩子去陪我爹妈过，您就留在家里，别倚老卖老的说我们不孝顺。

赵亮还想附件啥条件，我抓起茶几上他的烟盒扔到门口去了。我在这里住的这些天，我早就看不惯他了，好吃懒做，还天天对小芹骨头里挑刺。

7.

小芹看到我俩要谈崩，她过来拉着我的手，低声说:“爸，少说句，他说他的，你听着就是了，闹僵了，您咋在我家住啊？”

看着小芹那低声下气的样子，我咆哮起来:“你生了两个儿子，你还怕啥，在男人面前还直不起腰，说不起话了？你看你过的啥，都啥年代了，你还蹲在地上擦地，伺候赵亮，自己把自己当保姆了？”

赵亮砰地摔门出去了。

小芹给我端来一杯水：“爸，这些年，我妈不都是一直这样过来的吗，也没见你说过啥，我和我妈干的一样，你咋就有意见了呢？”

那晚，我饭也没吃，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小芹那低声下气的话和委曲求全的眼神我是那么熟悉，可是，如今却是那么扎心。

8.

一夜，所有往事如过电影般在我脑子里回放，有我爹娘对之秋的怠慢，有我对之秋的无情，对之秋她爹的漠不关心，想了一夜，我算是想透了。赵亮之所以有恃无恐地对我提条件，是因为他根本不把小芹看眼里。

听人说:幸福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

小芹之所以有今天，我之所以有今天，都是我造成的。想想我当年对之秋的态度，十年如一日的潜移默化影响着小芹，影响着她处理夫妻关系，影响着她在家里的地位。

也就是此时，我才彻底想通之秋临终前拉着小芹说的话。

第二天，赵亮出去干活了，小芹在卫生间洗赵亮的臭袜子。我收拾好行李，把小芹叫了出来，我把之秋临终说的话：小芹，你们夫妻吵架，你该吵的吵，千万别憋着，会生病，家里活你别全包揽了，累死都不值，真过不下去，你就离婚……

我把之秋的话又跟小芹说了遍。

小芹说：“我都过半辈子了，忍了半辈子了，为了孩子，忍忍，这辈子就过完了，我妈不是忍了一辈子了吗？”

我痛苦地看着她，四十多年养成的性格哪可能说改就改的呀？

9.

回到家，我先去地里，对着之秋的坟墓，跟她道歉，再深的忏悔都无法弥补之秋，无法改变小芹那懦弱的性格。如果人生能重来一次，我一定善待之秋，我一定会在爹娘面前维护之秋，家里能有和谐的环境，能有良好的家风，这样，小芹的生活就不是如今这般光景。

可惜，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我只能尽我所能，给小芹减轻负担，让她过得轻松点。

我不会再去小芹家养老，不会让她左右为难。我买了樱桃树苗，种了两亩樱桃，这样收樱桃时，我卖不动了，让小芹去卖，小芹她能出来散散心，还能有不错的收入。

我想让她用挣钱的能力支撑起她生活的底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