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在家在动物园》，［美］爱德华·阿尔比著，胡开奇译，收录于《山羊：阿尔比戏剧集》，新星出版社，2013年5月）
安娜 我们应该谈谈。（等着。见无回话，从左侧下）
彼得 （在她走后——意识到他听到了她）什么？我们应该——什么？（大声）我们应该什么？
安娜 （幕后）什么？（走上）我们应该什么？
彼得 我们应该什么？
安娜 哦。（稍顿）我们应该谈谈。（用毛巾擦着双手）
这是星期天，下午一时，一对夫妇家居生活中的一幕。它正常吗？也许，它在丈夫彼得对一本教科书貌似专注的阅读下显得正常。一本枯燥的教科书，彼得无奈的向妻子解释。这样的解释脆弱不堪，如同谎言。彼得以阅读为借口，有意逃避妻子的亲近。“每次跟你说话……总要过几分钟……才反应过来”。安娜的回忆戳中了长久以来事情的核心，彼得惯于逃避已是不可更正的习气。
习气的养成绝非朝夕之功，究其原因，除了厌倦，还是厌倦。厌倦生活里一成不变的平淡，它的难捱之处在于，每一天都是昨日的重复，就像墙上的日历从未撕去，日子也从未得到更新。
安娜和彼得的交流就在从未更新的日子里停滞，停滞在不含任何具体意义的简短对话里。那些对话，不算交谈，像是使得屋子里有一丝儿生气而发出的人声，不至于太冷清。冷清是对安静的另类认识，适用于真正寂寞、凄冷的环境，以之对夫妻二人处于一室的居家环境做出相类的认识，已然可以断定安娜和彼得面临了多么严重的问题。
他们如同困在笼子里的动物，活动受限而变得懒散。兴趣降低，激情全无，标志着生命在心绪低沉中的退化。读一本枯燥的书，作为工作的借口让自己沉浸。不是真的沉浸于此，是在无聊中让时间得以混过去的方式。有意用简短的对话制造人声，也不是真的要营造交谈的契机，只为打破冷清，驱散内心的孤独。
当彼得打起精神同安娜交谈，更大的孤独感迎面袭来。他们是在交谈，却是在你来我往的废话里为了同一个目的勉强着彼此。说话成了此时的需要。需要人声的介入，它是行将溺亡在孤独之海中的人所能抓住的唯一的浮木，哪怕它被海水浸泡的朽烂不堪。
一大段一大段的废话说出了这对夫妇经年的困境。他们从未正经的交谈过，缺少关爱，乃至于无心去在意细节对于生活的提示。这让他们失去了感觉，也失去了对彼此的感应。感应不到相互的爱意，以及痛恨。爱与恨的能力在他们身上并非凭空消失，而是耗尽。
安娜率先明白了他们的问题出在何处。他们失去了动物的本能。不是流血的性行为施加于性伴侣身上的那种痛苦的东西，彼得误解了妻子的意思。他以为安娜想要在性爱上有一些激烈的改变，便给妻子讲述了他曾经较为狂放的性经历。他错了。安娜听了丈夫的讲述，确实异常兴奋，可她并不认可那样的经历，是彼得的畅谈给了妻子最大的惊喜。
畅谈是动物本能的引子。一个显见的基础。畅谈中，不必彬彬有礼，不需温文尔雅，有一些无序，带一点混乱，就像安娜把“阴茎”称做“鸡巴”，如此的纠正并强调，生活才会回归它应该的样子。
在短暂的，疯狂的期待下，摧毁一切的龙卷风的意象界定出当下与梦想的边界。当下被摧毁，回复动物本能的他们会走出一条怎样的路？恐怖。“甚至更恐怖！”
于是，沉默让他们回到了“正常”。这个所谓的正常即是他们过惯了的日子。被一道无形的墙分隔开来，无视彼此，无视生活的退缩进自我的羊肠小道，在那里展露漠然的自己。
无论在何处，“漠然的自己”感受到的，孤独和隔绝。这让每个人更为封闭，对周遭更为冷漠。仍然有人在尝试一种绝境下的努力，用说话来破除墙的禁锢。努力的结果以徒劳的方式得以证明，并赋以死亡之样板。
那就是绝望的启示。人类生活在一个巨大的动物园里，墙，砌在我们心中。没人能同他人完成正常的交流，最有效的沟通只有进攻和退让。剧作的第二幕，杰瑞强制彼得听他的讲述便是对他人的进攻，一个可怜人对另一个可怜人的冒犯。杰瑞不认为这是冒犯，他有了一个听众，一个不想听他的故事又无处可去的人。
这让孤独在杰瑞和彼得身上表现出可笑的两种情形。杰瑞想找人说话，聊慰孤独。彼得只想一个人待着，带着难以排遣的孤独感。一个悲伤的事实，孤独并不能让人类中的每个个体借它之名彼此拉近。就像动物园里的动物，困于笼中也不能实现真正的亲近。
杰瑞的故事讲述的很长，不论他的故事是否可靠，他有很久没有说这么多话了。仅此而已。它不能给彼得带来什么，只让他更加难过。那不是一个充满善意的故事，是对沟通失败的揭示。“我们既不相爱，也不伤害，因为我们彼此不愿沟通”。沟通要花费时间与精力，我们不愿奢侈的投入我们的所有，宁肯这么孤独着。
孤独让情感在隔绝的状态中走向偏激。听完很长的故事，彼得没有做出令杰瑞满意的回应。无动于衷象征着人类情感上共同的残缺。陷入无法激动的困境里，心绪的消沉让这失色的人间遍布乌云。
就算暴烈的死亡也难以冲开乌云的笼罩。如此说来，杰瑞的自杀成了意义不明的所指。当隔绝成为每个个体感受到的一切，这如铁壁似的生活沉闷而无奈。
这是人类的现状吗？显然，它就是。
2024.3.21
——文中图片均为网络配图，与正文内容无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