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是1978年,腊月二十八,天寒地冻,北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屋檐下的冰凌子被风吹得叮当作响。母亲坐在炕沿上,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五元纸币,眼神空洞得像一口干涸的井。灶台上的铁锅里,昨晚剩下的半碗玉米糊糊已经冻成了冰疙瘩,连锅铲都插不进去。那是我们家仅剩的食物了。
“妈,今年还能过年吗?”我小心翼翼地问,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母亲抬起头,眼眶红肿,嘴唇干裂得像冬天的田地。她没有回答,只是用力搓了搓手,似乎想把那点仅存的温度留住。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一声喊:“嫂子,开门,是我,大舅!”母亲愣了一下,随即像被针扎了一样从炕上跳起来,连鞋都没穿好就跑去开门。门一开,一股寒风夹着雪花扑进屋里,大舅提着一个黑色的布袋,脸冻得通红,鼻尖上挂着一滴未化的冰。
“嫂子,听说你手头紧,我给你送点肉来。”大舅一边说,一边从布袋里掏出一块冻得硬邦邦的猪肉,放在炕桌上。那块肉不大,只有巴掌大,但在我们眼里,却像一块金子一样耀眼。
母亲看着那块肉,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哽咽着说:“大哥,这肉我不能要,你家里也不宽裕,咋能让你破费呢?”大舅摆摆手,声音低沉却坚定:“嫂子,咱是一家人,过年了,不能让孩子们连口肉都吃不上。再说了,这肉是我攒了好几个月的票换来的,不值啥。”
母亲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她一边抹眼泪,一边把肉往大舅怀里推:“大哥,我知道你心疼我们,可我不能要,真的不能要……”大舅的手一顿,眼神复杂地看着母亲,像是想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把肉放回桌上,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门关上的那一刻,母亲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她一边哭,一边喃喃自语:“都是我没用,连孩子们的年都过不好……”我站在一旁,心里酸涩得像吞了一口生姜,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那块肉最终还是留了下来。母亲把它切成了薄薄的几片,用盐腌了起来,说要留到大年三十晚上包饺子吃。可就在我们以为这个年还能勉强凑合过去的时候,姑姑来了。
姑姑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穿着一件旧棉袄,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带着一丝焦急。她一进门,就直奔主题:“嫂子,我家老二发高烧了,医生说得住院,可咱家实在拿不出钱了。嫂子,你能不能借我点钱,救救孩子?”
母亲听完,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五元纸币,又看了看炕桌上的肉,嘴唇颤抖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姑姑见状,眼圈也红了:“嫂子,我知道你也难,可老二是条命啊!嫂子,求你了!”
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窗外的风声在呜呜作响。过了好一会儿,母亲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行,我借你。但你得答应我,等你宽裕了,一定还我。这钱,是我攒了大半年,就为了让孩子们过个像样的年。”
姑姑连连点头,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嫂子,我一定还你,一定还!”母亲颤抖着手,把那张五元纸币递给了姑姑。姑姑接过钱,千恩万谢地走了。
门关上的那一刻,母亲像是被抽空了力气,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双手捂着脸,肩膀一抽一抽的。我看着她,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大年三十那天,母亲起了个大早。她把那块腌好的肉切成了碎末,又剁了一些白菜和萝卜,拌在一起做成了饺子馅。她一边包饺子,一边叮嘱我:“记住,这饺子里有肉,等会儿吃的时候,别狼吞虎咽,慢慢吃,细细品。”
饺子下锅的时候,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肉香,那是我们家整个冬天里最奢侈的味道。母亲把饺子端上桌,笑着对我说:“来,尝尝,看咱家的年味儿怎么样。”我夹起一个饺子,咬了一口,肉馅的香味在嘴里炸开,那一刻,我觉得这个年,似乎也没那么难熬。
可就在我们准备开动的时候,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这次来的,是村里的会计。他手里拿着一张纸,神色严肃:“嫂子,村里今年的公粮任务还差一点,得麻烦你们家再补点上来。”
母亲愣住了,手里的筷子啪地掉在了地上。她站起来,声音发颤:“会计,咱家实在没东西了,连过年的饺子都是借来的……”会计叹了口气:“嫂子,我也知道你难,可这是村里的任务,大家都得分担。”
母亲沉默了很久,最后咬了咬牙,把那盘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了起来:“行,我拿去交。”我急了,扑过去抱住她的腿:“妈,不行!这是咱们的年夜饭啊!”母亲蹲下来,摸了摸我的头,眼里满是愧疚:“孩子,妈答应你,明年一定让你吃上更好的饺子。”
那天晚上,我饿着肚子睡着了。梦里,母亲端着那盘饺子,走在一条漫长的雪路上,脚印深深浅浅,渐渐消失在风雪中。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那年的饺子,不只是食物,更是母亲用尽全力守护的尊严和希望。尽管生活再难,她也从未放弃过让我们看到一点光亮的努力。
而那块肉,那张五元纸币,那盘被端走的饺子,成了我记忆里最深的锚点。它们让我明白,贫穷可以夺走很多东西,但夺不走一个人对生活的热爱和对亲情的坚守。
1978年的那个冬天,虽然寒冷刺骨,但母亲的眼泪和笑容,却像一团火,温暖了我整个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