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安娜在热带》,[美]尼洛·克鲁斯著,胡开奇译,收录于《怀疑:普利策奖戏剧集》,新星出版社,2011年3月)
当枪声的回响散去,朗读人胡安的死象征了一个时代已走到了尽头。传统就此终结,宁静、祥和的日子不再重现,只剩下压抑的令人喘不过气的沉默主宰着一切。沉默中,所有与传统有关的东西正以极快的速度远去,最终割断了今时同昔日浪漫的联结。
寻觅过去年代拥有传统的日子,唯有怀念一途。它无形中代表了深切的渴望,难以实现的同时便以遗憾呈现。《安娜在热带》,一部深具遗憾的剧作,在优雅的文字背后,藏着作者一颗无奈的心。这颗心深知传统早已消亡,不遗余力的怀想只是在寄寓一种生发自精神的可贵的力量,即使身陷沉默的铁幕,也要追寻內心的安宁。
可惜,安宁在喧嚣的世界因绝迹而无价,几近于一个神话般的表述。有了安宁,人心就能获取平静,平静是守望传统的基石,如此,活在传统中才会让思绪漫游到金钱买不到的地方。那个地方不在彼岸,就在此地,在朗读人浑厚的嗓音里。
这嗓音,燃起了天真的玛莉拉对朗读人的思恋。天真与思恋,皆是人心平静下的产物。它印证了生活的厚道,恪守传统活出一个不为生存烦恼的缤纷自我。这个自我未曾受到工业化的侵袭,对它达成侵袭的是小说,是文学,是朗读人诵读的优美的爱情故事。它们回荡在平静的心灵深处,给传统送上未被机器的轰鸣声碾成齑粉的坚守。
正是坚守,让传统文化在工业化的浪潮下所呈现出的困境举步维艰。手工卷制雪茄烟的工厂还需不需要雇请朗读人给工人们读小说,这不仅仅是观念上的冲突,更是工厂生产经营模式于现代管理理念上同传统的决裂。机器的主导下,工业化对效率和产能的追求必然会迅速改变人的心性。像过去那样崇尚优雅和浪漫不再显得迷人,何况根本没有充裕的时间投身于迷人的情调与浪漫的氛围。传统文化在这严峻的考验里会快速衰败、瓦解,直到消失殆尽。
桑提亚戈的雪茄烟工厂在这样的考验里顽强的存在着。在剧作里那沸沸扬扬的热浪中,盛夏的炎热扑腾开一派喧嚷。机器的轰鸣传递出工业巨兽大步而至的威逼,朗读人的诵读则将徐缓的生活节奏锁定在对传统的奉行上。
奉行传统,朗读人的诵读声成为盛夏里的一剂清凉。别的卷烟厂走上工业化的道路时,桑提亚戈的工厂在《安娜·卡列尼娜》的故事里激动着。这强烈又揪心的对比下,依照传统指导生产的卷烟厂不啻于一处清凉的净土。这里的工人想来挣得不多,但和其他工厂操作机器,同样挣得不多的工人相比,他们穿得体面、干净,配得上沉浸在文学的音符里那份优雅的从容。
“男人娶他们的雪茄,亲爱的,那白色的烟雾就是他们新娘的面纱”。“当一个男人娶亲时,他娶两个女人,他的新娘和他的雪茄”。这类诗一般的语言由衷地生出许多自豪,引领观众的视线越过舞台的空间延伸至古巴这个神奇的国度。对传统的尊重让故土文化在剧作里大放异彩,成为古巴移民们牢记心间的行为指南。
代表了另一种文化的切齐做出了打破传统的行动。甚至于在切齐冷血的示范下,对传统的打破一开始就有彻底消除它的目的。那是另一个世界的无情,奉行金钱至上,在对速度的追捧下抛开一切有碍物质发展的东西。
解雇朗读人,切齐欲对传统开的第一刀。接下来,购置机器,让工人们的沉默同机器发出的巨大声响永远相伴。这就不再会有文学的音符跳动在工厂的每一个角落,不再会有引人遐想的爱情点燃关于爱的浪漫情思。可当这样的变化被维护传统的桑提亚戈夫妇及其女儿们强力制止后,传统随着剧情的发展落入了一个明显的窘境。
尝试开发新产品,以此作为工厂脱困的办法。费尽心力的维护传统,收获的成绩是骄人的。桑提亚戈把新品雪茄烟命名为“安娜·卡列尼娜”,用经典的文学人物赋予其尊贵。这种内涵深厚的命名自有其典雅之处,无论工业化的浪潮如何来势汹汹,我自无视危机,坚守在传统的准则里,活出精神上的优雅。
这独一无二的悲壮,正是传统行将消亡之前最后的轰轰烈烈。当罪恶的子弹夺去了朗读人胡安的生命,它是否象征了工业化的胜利?并不尽然。相反,它是工业化浪潮初起时的罪行。这样的罪行会不计其数的重复上演,直到终结一个时代的传统。
胡安死了,卷烟厂的工人们沉默了。一个声响在暗处鼓荡。那是沉默发出的声响,情感饱满之人才会听见它的昭示。故事还未读完,文学之花仍在盛放中等待它的忠实听众。奔腾而至的浪潮淹没不了一群人对传统永存的信念,继续朗读故事,用他们自己的方式,给故事一个优雅的结尾。
2024.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