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九年(己未,1859),一位家境殷实的世家子弟,来到杭州赶考,这一年他二十七岁。这个春风得意的青年叫沈树镛,出身川沙沈氏,是上海的望族之一。沈氏富贵,却一脉单传,故而家族中,所有的光环与希望,都笼罩在这位年轻的少爷身上。
赶考很顺利,这一次沈树镛考中举人,后来又官至内阁中书,遂了光耀门楣的初衷。然而这并不是重点,毕竟“中举”这事,对于其他人来说,最多也只能算得上稀疏平常的“饭后谈资”而已。最让人激动的是,赶考之余,沈树镛一同携带来的一幅董源《夏山图》,彻底惊艳了整个“文人圈”。
董源《夏山图》(画心部分),上海博物馆藏
在沈树镛的雅集上,获观董源《夏山图》的戴熙,喜难自胜,对他来说,能够见到这种传说中的巨迹,感受北苑的“江南真山”,又是董其昌旧藏,对自己的绘事,自然是助益极大,甚至再没有比这个更大的“画缘”了。他更是情不自禁的感慨“沈树镛真是我的老师”。
或许,此刻的戴熙才明白,二百年前当董其昌获得“董源《夏山图》”后,为何会萌生“岂天欲成吾画道,为北苑传衣”的极大触动,并不遗余力地盛赞“这幅画皴法变幻,远不是李成、范宽能仿佛,真神品也”的感叹了。
很快,时光荏苒。同治二年(1863),赵之谦应邀为沈树镛珍藏的这幅董源《夏山图》篆“宝董室”,以颜其斋。在《赵之谦年谱》即有载:“同治二年九月九日,二金蝶双钩汉碑,作“宝董室”印。”在边款中,赵之谦亦言:“北苑江南半幅,稀世珍也,近为韵初所得,又得夏山图卷,两美必合,千古为对,爰刻宝董室印”。
“内史第”即原川沙“沈家大院”
第二年,即同治三年(1864),因沈树镛的原配夫人过世,他娶了吴大澂妹妹为继室,后生女沈和。沈和成年后,嫁于吴大澂侄儿吴本善为妻,后生子吴湖帆。吴本善是吴大澂兄长吴大根之子。因此,沈树镛是吴湖帆外祖父。而其与吴大澂则从挚交,升华为至戚。
一晃又多年过去,到了光绪庚寅年(1890),此时距离沈树镛杭州中举已经过去三十一年。凭借着这种“挚交至戚”的关系,吴大澂从沈树镛处,借得董源《夏山图》,并以近乎形神毕俏的笔墨,将之临摹,终于遂了多年的心愿。
而这便是为其后人吴湖帆所宝藏,并遍邀友人题跋的“吴大澂临董源《夏山图》”,几可与董源原本相媲美。同时令人感慨的是,“董源原本”此时竟又辗转流传,归题跋的庞元济所有,诚是“一画有千古之遐思”。
/吴大澂临董源《夏山图》形神毕俏 /
董源《夏山图》中,所描绘的连绵山峦,葱茏草木,渺渺江水,充满着文人所向往的苍茫幽深的画意。而吴大澂所临《夏山图》亦可谓形神毕俏,其构图、笔墨的逼真还原,峰峦出没、云雾显晦等意境的营造等,几与原作等身,令人不得不慨叹愙斋临古造诣之深厚,以及其对《夏山图》的领悟之透彻。
清代画坛,几乎皆受王时敏“以复古为更新”的画学思想影响,而吴大澂临写此董源《夏山图》,无疑是直溯“文人画”的正脉根源,窥得古人堂奥。其亦可反映清代文人于“临古”艺事上,有着执著与坚持,并借此“以古为师,古为今用”的文化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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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大澂 临董北苑《夏山图》卷
手卷 设色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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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卷 设色纸本
引首:49×129.5 cm. 19 1/4×50 1/2 in. 约5.7平尺
画心:49×357 cm. 19 1/4×140 1/2 in. 约15.7平尺
跋:49×320 cm. 19 1/4×125 1/2 in. 约14.1平尺
著录:《吴氏书画记》第一册,愙斋公“临董北苑夏山图卷”(见《吴湖帆文稿》,第323至325页,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4年)。
说明:1.五代董源《夏山图卷》现藏于上海博物馆,吴大澂此卷《夏山图》临本,无论构图、笔墨还是山石树木、人物舟桥、茅舍牛羊等,两图相较,无不逼肖,形神兼备。足见吴大澂临古之功及对此作的领会理解之深。
2.此卷除吴大澂所临董源《夏山图》外还有其临原卷后董其昌题跋,另外吴湖帆也在卷后临录了包括董其昌、方士庶、方贞观、程嗣立、徐坚、徐渭仁、戴熙、潘遵祁诸家题跋。卷后与吴湖帆
交往密切的众多友人弟子包括庞元济、冯超然、吴梅、叶恭绰、金蓉镜、程文龙、金兆番、陈曾寿、袁思亮、吴华源、夏敬观、黄孝纾、林葆恒、梁鸿志、陈巨来、徐桢立、蒋祖诒、彭维梓、
潘利谷、潘承厚、张厚谷、郭兰祥、郭兰枝、刘海粟、徐邦达、冒广生、李宣龚、沉觐安、尤植仁、孙邦瑞、陈子清、赵公绂、俞子才、孙孟远、陆俨少等人诸多题跋、观款,更是锦上添花,
令之包含了更多的人文色彩。
3.王同愈题引首,冯超然题签,配有原盒。王同愈(1855-1941),字栩园,号胜之,江苏吴县人,清光绪己丑年(1889)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历官翰林院编修、顺天乡试同考官、湖北学政、江西提学使等。他以文出仕,虽久居官场,但官声为学名所掩。在他身居官场时,时人就以能得到他的书画为幸事。辛亥革命退出政坛,他隐居于嘉定,杜门谢客,潜心学问,以收藏、课徒为乐。
细节图
吴大澂,字清卿,号恒轩、愙斋,江苏吴县(今苏州)人。吴湖帆祖父。同治七年(1868)进士,历官广东、湖南巡抚。精鉴赏,喜收藏吉金,又好藏书,遗文拓片收罗精博。
在金石治学一脉,吴大澂可谓承前启后之关键人物。其上承先贤余绪,把原本附庸于经学的小学、金石之学,以出土旧物考释古文字、断代等,对被奉如圭臬的汉代许慎《说文解字》进行订正。同时其亦著书立说,如《权衡度量考》、《说文古籀补》等,是度量衡、古文字学的重要专著。此后,端方、王国维、罗振玉等又将此治学方式继承,并发扬光大。
吴大澂(1835~1902)
而金石学的成就以外,吴大澂亦工篆刻、书画。其中绘画,尤善山水、花卉等,盖为其金石之盛名所掩也。此其临董源《夏山图》卷,即是其经典佳构,精深的笔墨造诣,更胜于诸多书画大家。
是画中,平远构图,群山丘岗,洲渚烟汀,连绵不绝,廊桥横溪,云起山腰,若隐若现,诚可谓将江南山水,表达的淋漓尽致。而相较于董源《夏山图》原本,二者几可谓如出一辙。
吴大徵 临董北苑《夏山图》卷,局部
董源《夏山图》,局部,上海博物馆藏
吴大徵 临董北苑《夏山图》卷,局部
董源《夏山图》,局部,上海博物馆藏
由于董源《夏山图》距今久远,又因绢本材质,经岁月侵蚀,呈色灰暗,而吴大澂所作,既近乎完美地表达北苑的画意,细节处的神韵亦精妙捕捉,图像所呈现的全幅画面有磅礴的气势,亦有清新典雅,如碧波荡漾的视觉观感,诚可谓“夏山妙墨,双美并竞”。
再次对比两图卷其余画面细节,亦愈发令人惊叹吴大澂绘事的临古功力至深。其虽长年身居高位,为宦海琐事牵累,然其艺术上的追求,可谓极尽文人之能事,此卷的精妙笔墨,足令人有“颇觉元人味薄耳”的震撼。
吴大徵 临董北苑《夏山图》卷,局部
董源《夏山图》,局部,上海博物馆藏
吴大徵 临董北苑《夏山图》卷,局部
董源《夏山图》,局部,上海博物馆藏
/千年宋笺,题跋累累 /
此卷数十名家共赏,题跋累累。
其中,冯超然慨言此吴大澂所临《夏山图》“神气往来,逼似原作,不禁洞心骇目,叹观止矣。”跋中,其又称“自道咸以后,当推吴大澂为第一手”,并为是卷题签。
“董北苑《夏山图》为墨林著名之作,卷后思翁三跋极矜重之。旧藏川沙沈氏,今归庞虚斋处。图中林木阴翳,峦光焕发,烟云万变,造化在手。余得细读数过,几令人情移乎中,乃神品也。湖帆道兄去秋避兵沪渎,寓居密迩,出际先德愙斋尚书手卷册十余种,家派纷陈,蹊径悉异,靡不形神俱肖。独《夏山图》墨气沈厚,尤见雄浑,深得北苑正锋,如桥梁屋宇之古拙、人物牛羊之生动,神气往来,逼似原作,不禁洞心骇目,叹观止矣。余尝谓自道咸以后当推尚书为第一手,若戴鹿床则瞠乎其后,盖鹿床之画实以人重耳。识者倘不笑余阿好否?湖帆其宝之。乙丑(1935年)清和月上澣云溪冯超然。”
冯超然 题签
庞元济题跋中,亦盛赞:“吾伯愙斋尚书素工六法,尤精樵古,与沈氏为至戚。借临是卷,直欲脱胎而出。”同时也透露董氏《夏山图》已为其所得。
“北苑真迹世如星凤,《夏山图》向藏川沙沈氏,颜其室曰‘宝董’,其珍重可知矣。予虽喜临仿宋元,独得此图不敢轻下一笔。吾伯愙斋尚书素工六法,尤精樵古,与沈氏为至戚。借临是卷,直欲脱胎而出。董文敏题北苑画云:‘云烟变灭,草木郁葱。’即以此八字移作赞语,亦相脗合。甲子(1924)冬季,湖帆姻世大兄出以见眎,既嘉其永保先泽,并自幸眼福不浅也。欣赏之余,谨志卷末。元济”。
庞元济、冯超然题跋
同时,吴湖帆又作跋言及祖父吴大澂临绘此《夏山图》的缘由。
“光绪庚寅(1890),先尚书公以丁曾祖妣韩太夫人艰去官旋里,后专事书画。是年终,计一年所作,都四十余件,仿贾岛祭诗例作祭画举,属顾若波诸人作《祭画图》,自叙其目,载临董北苑《夏山图》卷。原本藏川沙沈氏,可知此卷作于庚寅,时年公五十六岁,其纸为沈韵初外祖所赠之宋笺也。外祖薨于同治癸酉,距公作是卷时越十七年矣,惜未见所赠之宋笺临所藏之董画耳。此笺限于尺度,仅録思翁第一第二两跋,未署款识。今原本已由沈氏归吴兴庞氏,刻入《虚斋名画録》卷一云。绢本,淡设色,高一尺五寸四分,长九尺七寸四分,无款,隔水绫上楷书“董北苑《夏山图》神品”八字云云。”
吴湖帆 题跋
在吴湖帆的题跋中,说到吴大澂所作《夏山图》,是以沈树镛所赠的“宋笺”所作,又因尺幅所限,故吴大澂仅录董其昌二跋。跋言行笔酣畅,笔法苍辣稳健,字体刚毅平实,予人明快流丽之感。前隔水处,吴大澂亦自题签“愙斋临董北苑夏山图,原本藏川沙沈氏。”
其另一跋中,吴湖帆亦提及原本已为庞元济收藏,两卷对比,神形俱逼真。“宋笺”距今千载,片纸惟珍,而吴大澂择此佳纸,临仿《夏山图》,亦可见其对于绘制是卷极为重视,且定是早已心有丘壑,意到笔先也。
庞元济藏有《夏山图》原本,此时又题跋吴大澂临本,亦是“文人逸闻”一桩,可见书画墨缘,确实殊为奇妙。
吴大澂 移录“董其昌二则长跋”
其后,吴湖帆又补录董源《夏山图》中“董其昌、方士庶、方贞观、程嗣立、徐坚、徐渭仁、杨文荪、毛庆善、程桢义、韩崇、戴熙、潘遵祁”等人的题跋。
吴湖帆补录“戴熙、潘遵祁题跋”
吴湖帆 补录董源《夏山图》其余原跋
卷首王同愈题写“引首”,大字行笔,结构谨严,又笔酣墨饱,富有文人雅逸。
王同愈 题写“引首”
整卷累累题跋,除吴大澂、吴湖帆所录原本跋文,以及庞元济、冯超然、王同愈外,另有吴梅、叶恭绰、金蓉镜、程文龙、金兆番、陈曾寿、袁思亮、吴华源、夏敬观、黄孝纾、林葆恒、梁鸿志、陈巨来、徐桢立、蒋祖诒、彭维梓、潘利谷、潘承厚、张厚谷、郭兰祥、郭兰枝、刘海粟、徐邦达、冒广生、李宣龚、沈觐安、尤植仁、孙邦瑞、陈子清、赵公绂、俞子才、孙孟远、陆俨少等三十余家作跋或观款。
诸家皆享有大名,是近现代艺林、政界名士,由此亦可见,吴湖帆对于祖父此卷《夏山图》可谓珍爱异常。卷中,其亦钤盖“梅影书屋吴湖帆潘静淑夫妇同珍之宝、吴万宝藏、静淑宝藏、吴湖帆珍藏印、吴县吴氏家藏真迹子子孙孙永宝之印、梅影书屋、湖颿秘宝”等鉴藏章,以示子孙永保。
其余诸名家题跋、观款
/董源《夏山图》的示范意义 /
董其昌曾藏四幅董源墨迹,分别为《潇湘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秋江行旅图》(现藏处不详)《龙宿郊民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夏山图》(上海博物馆藏),并以“四源堂”颜其斋室,可见其何等自得。此外,董源的《夏口待渡图卷》(辽宁省博物馆藏)《寒林重汀图》(日本黑川古文化研究所藏)等作品,亦见董其昌作跋。由此亦可知,其对董源的理解,远胜其他人。
正是在董其昌的不断赞誉,并将董源视作“文人画”可实际追溯的对象,北苑升华为所有欲“师古人,师造化”的文人的“技法之师”、“画坛领袖”。而董其昌亦身体力行,苦心追摹,推动着此后“文人画”数百年的璨烂繁荣。有清一代的文人,几乎莫不期望在董源的“山水笔意”中,觅得郁苍岚翠。
董其昌(1555-1636)
在《夏山图》中,董其昌说:“直追溯黄子久画所自出,颇觉元人味薄耳”可见黄公望亦曾临摹《夏山图》。笔者考,(明)张丑所著《真迹日录》曾载:“黄大痴临董北苑夏山图巨幅,绢本浅绛色,笔法雄伟,亦在董太史家,真迹神品上上。”也可知董其昌曾藏黄公望临董源《夏山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有董其昌题王时敏绘《小中见大册》,其中“仿黄公望临董源夏山图一帧”,董其昌对题亦写到:“黄子久临董北苑画二幅,一为《浮岚暖翠》,在嘉禾项玄度。一为《夏山图》,即此轴是也。子久学董元,又自有子久,可谓兼宋元之绝。艺语云:冰寒于水,不虚耳。”
董源《夏山图》,董其昌题跋,局部,上海博物馆藏
在董其昌“南北宗”画论中,“元季四大家以黄公望为冠”。而黄公望以临董源《夏山图》为衣钵,王时敏又仿黄公望临董源《夏山图》以期得其三昧。而“四王”中复以王时敏为首,又天下学“四王”者众矣,此即“文人画”中“师古人”的真实写照。
另有吴历、王翚、王原祁、张大千、傅抱石等也曾有临《夏山图》,各有其美。此亦可见董源的《夏山图》,在整个画史上,有着“教科书式”的示范意义。
而吴大澂临董源《夏山图》几近原作,又因原本的“流传奇缘”,临本的“交契故实”,增添诸多文人色彩,卷后的累累题跋,囊尽彼时名士,亦是殊为难得。
吴大徵 临董北苑《夏山图》卷,局部
/结语 /
董源《夏山图》历经千载,为众多名家所宝藏,董其昌更奉为“稀世之珍”,亦被视为具有“示范意义”的巨迹。其之流传,亦是“宝董情缘,画传千古”,引得历代文人为之叹服。
如董其昌后,为沈树镛所得。沈氏又以“宝董室”为斋号,并请赵之谦刻印以纪其事,其至戚吴大澂则又借走,竭尽全力临此宝卷。而后,庞元济则既得董源原本,复亦应沈树镛、吴大澂的后人吴湖帆之请,又跋此吴大澂临本,而吴湖帆则亦以“宝董室”为斋号,并广邀友人作跋赏鉴。其所隐故实,不正应“斯图不朽”乎?
此外,是卷吴大澂临《夏山图》无不形神毕俏,画中“虚实相应、满而不塞”的笔墨、画意令庞元济、冯超然等叹为观止,并盛赞其神气往来,自北苑脱胎而出,亦有盖代之妙。尤是冯超然所言“自道咸以后,当推吴大澂为第一手”,观此图卷,确非虚言。而其卷又为千年“宋笺”所绘,从材质上亦直追古人,亦可谓是极尽绘画之能事。卷中题跋、钤印累累,当中褒扬之意,更是溢于言表,其之稀珍,亦不言自喻也。
是卷当与董源原本,双美并竞,而无论是《夏山图》原本亦或临本的“翰墨奇缘”,亦将自愙斋再续,识者宝之。
吴大徵 临董北苑《夏山图》卷,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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