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宾虹关于“五笔七墨”的精彩论述不仅开启了草书大师林散之的艺术觉悟,而且对绘画与书法领域均深具教益,成为近现代书法的重要思想财富。将黄宾虹与齐白石作比较是合适的,也是有趣的。两人的共同点很多-同时代之人:黄宾虹比齐白石晚生1年,均享年90以上;同为绘画大师,并称“北齐南黄”;同样书法造诣高深,擅长篆书与行书二体。
两人的不同点也很多-社会影响方面,齐白石的艺术雅俗共赏,黄宾虹的绘画却长期处于雅赏俗不赏的状态,其书法艺术的审美价值则更受冷落,直到改革开放后才逐步被艺坛认识;书法长短方面,两人的佳作各具其美,两人的下等书作则各有不同:齐白石失于粗糙狂乱,黄宾虹失于拘谨纤弱;知识启蒙方面,齐白石幼年贫苦,长而失学,黄宾虹出身康乐,幼承庭训,很早就获得了书画诗印的熏陶教育;职业定位方面,齐白石基本上是一位单纯的艺术家,黄宾虹却兼有同盟会员、南社社员、出版商、学者、古董商等多种身份。
黄宾虹的学书主张亦与众不同。他说:“学书必先探其源流,继须洞悉古今之书法理论,然后细究用笔用墨之法。必如此,临池之功,始见浑厚。”
黄宾虹所谈的学书方法,异于常人,在学习顺序上,主张先书法史论再书法实践,先提高眼力、丰富见闻再着手临池,先心后手,先眼后手。这样的方法最适合的对象是成年人,尤其是具备相当阅历与文化修养的成年人。这种方法看上去费心费力、纠结复杂,但是一旦有得,必将收到事半功倍、一日千里之效。黄宾虹本人是这样做的,而且在黄宾虹的艺术人生中,曾获得过鉴定故宫古书画的绝好机遇,得以饱饫名迹,提升眼界。但是,如果这种方法得非其人,也很麻烦,因为“洞悉古今之书法理论”并非易事,非大力者所能做到。恽寿平曾说:“宋人谓“能到古人不用心处',又曰“写意画'。两语最微而又最能误人。不知如何用心,方到古人不用心处;不知如何用意,乃为写意。”如果对黄宾虹的方法运用不当,不能了然于心,也会存在类似的困惑与风险。但是,黄宾虹所论确是高妙的心得,不容小觑。书法,或者扩大到整个中国艺术,都可以运用黄宾虹的方法。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可为过来者认同,难为初涉者理解。
一位博士朋友质疑道:“黄宾虹书法实在一般,不知道是理论读得不够,还是理论指导不了实践之故?”
他的质疑很有代表性。其质疑之一是黄宾虹书法的水准问题。笔者认为:黄宾虹属于年代较近的艺术家,今天所能见到的作品数量较多。数量巨大,则往往优劣并存。如果我们分别关注黄宾虹的不同作品,所得结论必然出现天壤之别。我的主张是:对待近现代艺术家,应该将注意与批评聚焦于他们的精品。果然如此,大多数有艺术判断力的读者绝不会否认黄宾虹书法的杰出成就,他在篆书与行书两个方面都毫不逊色于并世诸贤。他中年以后的行书高情深韵、迂曲婉转,或苍秀参差,或老笔纷披。他的篆书与当时最为流行的吴昌硕风格截然不同,他不追求流畅、光鲜与漂亮,其外表迟疑、残破、萧瑟,甚至邋遢,但却达到了他苦心孤诣的大境界-“内美”。他晚年在失明状态下所作的篆书楹联沉郁顿挫、痛快淋漓、忘怀得失,达到了极高的美学境界。当然,艺术作品中的美感是无法证明的,观赏者之间也无法相互说服。
其质疑之二是黄宾虹主张的学书路径问题。笔者意见是:黄宾虹所说的“学书必先探其源流,须洞悉古今之书法理论”,其意并非指简单地阅读书本文字本身,不是指那种装装门面的“假读书”,而是指凭借阅读之助,透过字句获得真知、具备法眼、完善修养。“洞悉”者,透彻了解也。他认为在此之后的挥运之功才更有意义,才可能走向“浑厚”。这是非常精彩的见解。需要说明的是,黄宾虹的主张肯定不是唯一的学书道路,比如齐白石就不是这样学习书法的,他是反过来,由点到面,从实践到理论,从具体作品到总体综合,渐渐积累,渐渐扩展。大多数学书者的路径类似于齐白石。
但是,黄宾虹的见解不仅堪称独到,而且属于振聋发聩的高论。退一步说,即使黄宾虹本人不是杰出书家,也不能推断出他的这一见解是荒谬的。现实生活中的艺术家身上确实存在着理论与实践相互脱离、两不相干的现象,某些不读书的书家创作能力不俗,而另一些喜欢读书的书家反而落笔仓皇。这些个案例证并不足以否定通过读书增进修养的意义,而只能说明读书与创作之间存在复杂的转换过程,而不是简单的因果对应。
须知道,有些所谓“读书者”未必为善读者,无法实现创造性转换,而表面上“不读书”者却善于读书,闻一知十,举一反三,其理解与感悟的能力超乎寻常。这说明在前文所说的“假读书”的情况之外还存在着一种“死读书”者。如果说“假读书”者缺少真诚,“死读书”者则缺少智慧,两者都不可能读好书,也不可能写好字,更不可能被用来反证黄宾虹学书见解的错谬。
—————许伟东博士文笔、图片四海易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