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黎提喜
父亲在去世前的半个月,医生建议我们把他带回老家休养,按农村的话说,就是在家等死。
父亲心里像明镜似的,他知道回来后意味着什么,但他的心情似乎并未受影响,回到老家后,就急忙叫我换厨房里的灯泡。
原先的电线和灯泡,早已被生活的油烟侵蚀的面目全非:油迹斑斑的线路,颤颤巍巍的灯丝,像极了此刻病入膏肓的父亲。
看着他那憔悴的面容,我感觉精神有点恍惚,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父亲及时从后面扶住了我,才没有跌倒受伤,我小心翼翼地把电线和灯泡换好新的,但灯泡的位置我却没动,仍低垂在桌子的正上方。
父亲对我说:“你把灯泡装高点,装得越高,底下就看得更清更远了,灯高远瞩吗!”
我有点吃惊地看着他,他是怎样理解这么难的一个词语的?
曾听母亲说过,父亲小时候读过三年私塾,在那时称得上是半个文化人,他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每逢过年或其他喜庆日,他除了会写自家的对联,还会帮助邻居家写。
记忆中,他总喜欢用毛笔把他的大名到处写,扁担上,凳子下,盘碗中,萝筐外到处都是他的名字,或许是为了跟别人的物品做好区分,亦或更是一种无言的炫耀。
只知道他懂点文化,但他脱口能说出这成语,我还是感到很诧异的,虽然灯(登)字用错了,但词汇的意境却是相通的。
我说:“老爸,你怎么还知道这个词语啊?”
父亲笑了笑,接着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记得你中考落榜那年,好几个亲戚叫我把你拉回来种地,我还说过他们鼠目寸光,坐井观天呢!”
父亲边说边随手拉了一下开关,灯光亮起的那一刻,眼前顿觉光芒万丈,一股热浪瞬间温暖了我的心房。
父亲有点得意,仿佛他有一肚子墨水要倾刻挥发出来,或许是我们父子俩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般近距离地畅谈过,也或许他感觉时日无多,所以他的情绪看上去又有点迫不及待。
我很高兴父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能拥有这般无所畏惧的侃侃而谈,我在痛惜的同时也不禁对他心生敬意。
其实,除了小时候把父亲当成“天”之外,长大之后,我便再也没有正眼瞧得上父亲,我一直以为,他只不过是一个年代久远的、传统的、古板的地地道道的农民,他还能有什么眼光?什么抱负?所以,父亲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一直以来就处在意识的地平线以下。
但是,在父亲去世后的这些年,在工作和生活的历练中,我仿佛触碰到了他口中“灯高远瞩”的内涵,这种为他人奉献光和热的朴素的世界观,竟成了鞭策我待人处事的座佑铭,我打心眼认可了他的见识和胸怀。
岁月的纹络似乎有点凌乱,如今的我已年过半百,两鬓斑白,也将走向人生的暮年,但每次想到与父亲生前的那次对话,我都会禁不住泪湿眼眶,而我的父亲如果没在天堂,人间的他,今年应该是5岁的无忧无虑的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