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古典爱情》,余华著,收录于《河边的错误》,长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12月)
《古典爱情》并非讲了一个古典的爱情故事,实是循环往复的世事借助爱情故事的形式寓深刻于烛微,以此完成对世事本相的洞察。
柳生,一个符号化的人物。他一出场,就走在符号化的黄色大道上。这条黄色大道的尽头是一个迷茫的去处,功名与利禄。不管世间如何在繁荣与荒凉中反复切换,走在黄色大道上的柳生仍然会带着唯一的目的奔赴。那个目的即为赶考,赶考之人无论热衷功名还是心绪平静,黄色大道上都会出现柳生的身影。
当这个身影第一次出现在黄色大道上,他恍若一棵“暗翠的树木”。这是对一身青衣的柳生外在的形容。形容出了一种常态,一种普通。世事无非由这样的常态和普通构成,瞬息万变的规律里也无法将其否定。就算柳生和惠小姐相会在绣楼,他们也不会像戏文里的才子佳人那样在后花园私订终生,而是在常态化的普遍规律里遭逢命运的冲击。
在这个发韧于古代背景下的爱情故事里,有气派的富家大宅,有后花园,有藏身于绣楼里的小姐,却不会有小姐赠金,秀才高中这等虚幻的美梦。这个故事营造的虚幻点到即止,并未不着边际的延续才子佳人的模式使故事流于俗套。在柳生第一次赶考就铩羽而归的沮丧里,世事便开始显露出它那堪称无情的本相。
惠小姐,同样是一个符号化的人物。她的出场,在于承担了读者的期待。美丽的惠,要成为柳生痴情的挂念;心善的惠,要完成小姐赠金的举措。故事的进行中,读者的期待落实了,惠,完成了她出场的任务。而她的落难,绝非反转,世事使然。
经由惠的落难,世事呈现出普遍性的规律。这个规律通过物象的具体变化,延伸出真切可感的脉络。昔日气派的富家大宅成了一片断井颓垣,百花盛开的花园化作荒草萋萋的废墟。它们映入落榜归来的柳生眼里,除了一番凄凉的感慨,便是世间从繁荣走向荒凉的提示。
故事在提示中做出的回应即是昔日如云烟般逝去。绣楼倾圮,小姐杳然,落榜的柳生在惆怅中迎来了荒年。这是所有人的荒年,注定了世间落魄的光景。这样的光景里,柳生再一次走在黄色大道上。他去赶考,仍然在阳春时节上路,只是,荒年的景致不会令人眼目欢畅。
世间之人不分彼此。荒年中,富贵人家也沦落到啃食树皮的境地,柳生对此情此景的感慨大有世事一场梦的怅然。相同的怅然浮现在柳生的记忆,那里,绣楼里的惠清晰在目。清晰的记忆是困苦的柳生唯一的寄望,也是这个人物痴情的依据。这份痴情不同于传统才子佳人小说里秀才高中后,迎娶佳人过门的痴情,柳生的痴情是一个铺垫,铺垫出身受劫难的惠必然被柳生亲手了结的凄惨一幕。
菜人市场,荒年特有之物,给人相食的历史一个生动的注释。惠,受劫在这个注释里,成为一个符号般的受难者。她的一生,同柳生只有两次会面,一次是欢畅,一次是悲凄。欢畅中,她和柳生爱意绵绵。悲凄的时刻,她失去了一条腿。惠的断腿,成了他人的盘中餐。菜人的命运,是荒年里毛骨悚然的景致。给这种景致注入爱情的成份,自是惊悚的美。
这种美,冷静、凄然,依托心底平和的爱,能产生感动天地的勇气。当柳生手持尖刀,刺进惠的心脏,老套的才子佳人式大团圆的结局被全新的爱情替换。没有被替换掉的是世事的普遍规律。黄色大道上又出现柳生身影的时候,已是十数年之后。柳生早已绝了功名之心,他就同世间的普通人那般,开始盘算起自己的余生。
柳生,这个一生都未得享成功滋味的寒儒,在世事的变化中经受虚幻和不实。然而,那样的经受却真切、可信。他真切地看见过何谓繁荣,何谓荒凉。他颠沛的一生有着极高的可信度。柳生,用平凡的一生感悟世事,他看见世间之人又在悠闲度日,那表示又一个昌盛时期的开启。荒凉让位给繁荣,世间的景致回到了柳生初遇惠小姐的当初。好似一个轮回,气派的富家大宅、后花园、绣楼,它们统统回来了。“绣楼依旧,可小姐易人”。物是人非大概就是轮回后的人事已非昔日之叹吧。
人生之叹,终究只是云烟过眼。留在世间的唯有“可信”二字。柳生盘算好自己的余生,守候着惠,了却残生。黄色大道上前行也是迷茫,守在惠的坟旁,余生总是一个归处。这个归处并不苦涩,却是对世事的总结。才子佳人最后的团圆很难说有多少可信的成份,似柳生这般对惠小姐眷恋一生才是古典爱情常态化的体现。它有着同世事变迁可信的纽带,全然在于它是对爱情定义理想化的构想。
2024.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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