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天本来是很乖、很听话的孩子,大概是初负伤神经在麻木着,他也不知道疼。我俩伏在地上约有几分钟的时间,我发现有两个日兵持枪从我们上山的来路上来了,我仍是全身军官服装,若临近了他们是不会放过我的;可若想抱着孩子起来跑,我们却仍在对面山上哨兵的监视圈内。在这惊恐的生死关头,我也顾不了其它,立即滚着向东边山下滚去,边滚边喊着性天“随我来,随我来……”。可滚到山下一看,这里离山河很近,更不安全,我便又拼命地从乱石杂草中向又一个山上爬,到山顶喘息了一下,略定了一下神,想着孩子已经丢在那个山上,只要他能离开那条山路或许尚可保住性命。此时自身的危险性太大,只要能保住自己,什么都可挽回。
这样一想,我便立时行动,寻找隐蔽的地方,终于在遍山岭中找到了一个大石洞。我向里边钻,忽然里边“吭”了一声,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定神一看,是一位五六十岁的老百姓躲在里边。我和他交谈后,知他是山西侯马人,是被日军拉去当向导返回来的,返途又碰上日军才躲在这里。我开始向他做工作,说军民是一家人和抗日保家的道理,并向他套近乎,想叫他脱件衣服把我军服换掉,他不肯。我先送他水笔和手表,仍不能动其心,最后将金戒指送给他,才打动了他的心。他把外衣裤都脱给了我,并用他的布腰带把我的分发头裹着,然后出去察看情况,在山顶上喊我上去,说老日部队过完了,并向我指明方向和路线以及偷渡铁路应注意的事项。
我们分手时约在下午三四点的时候,我由原路去找性天,在他负伤的地点,已见不到人影,地上仍是他负伤时流的几滴血。我急忙照原路向山下找,到山脚下的小河沟里,一眼便看到性天正坐在河水边,负伤的那只手还拿着我背他用的长围巾。他看到我便说:伯,你到哪里去了?我从山上下来找你,过河倒在河里过不去,咱们回去找我妈吧!我含着热泪,背上了他,也不觉累和饿,便向北山上爬,翻过山巅,往北一直走到陇海铁路有四五十里的下坡平原。这里村落稠密,黄昏时我俩抵一村内。
村里群众逃避日军回来,刚做好饭,看孩子负伤,都围观着问长问短,主动给食换衣。我饱餐了一顿,背上孩子大踏步地向铁路进发,午夜抵达铁路旁潜伏伺机。在一辆装甲巡路车过后,我疾步奔赴过去,走上邙山平原,奔向渑池县东崇村的方向。因为这一带我们来回驻防时间很长,村落道路都很熟悉,故心里比较松坦。黎明前,我们父子便到达了东崇村好友张祥贵的家院门口。我一看大门在锁着,于是大失所望。
经过两昼夜竭尽全力的奔波,至此已感疲惫不堪,我将性天放下坐在门阶上休息,等天亮后只要能见到一个人,便可知道端底。刚休息约有十几分钟的时间,忽从墙内抛出一个口袋,使我不由冷惊地跳了起来,神情还未稳定时,从墙内露出了一个人头。他发现外边有人,急忙把头又缩下去,我顺口喊了一声“祥贵”!那人又伸出头问:你是谁?我说:你下来就知是谁。他跳下墙,对脸一看,惊骇地说:怎会是你?看见性天负了伤,祥贵哽咽得说不成话了。他用手势比划着,叫快走!
他把粮食袋扛上,我仍背上孩子,出村往北山走。走了一段路,我二人抑制了激情,我慢慢述说我的经过。他又哭开了。原来东崇村离渑池县城只八华里,城内的日军天一亮便下乡骚扰掠夺,故群众都逃往北山内躲避,只在每晚回村取粮以供食用。至中午我们到达他住的地方,同村的人都认识我,都为我惋惜,为孩子心疼。尤其是祥贵抱住性天便泪水不干。张祥贵是个心热的人,他看见孩子就哭,引得我倍加伤感,使我至今怀念不已。他每日翻山越岭,出外寻医访医,听到个消息,便让我背上孩子前往。经几天的奔波,只找到了三个医生,但都是逃出来的,没带药品。只一个医生带了一点灰蒙洋,只算消消毒,把筋断皮连的第四指剪掉了。这是孩子第一次的治疗。
这时日寇为了西攻,要恢复铁路运输,就利用汉奸到处招集铁路工人归回原位。有个好心工人说:维持会在县西关天主堂内,你背上孩子去求求人家,让人家替你求个情,到老日医院里上上药。为了孩子你不要怕,大着胆去,没有一点事。
这样,我硬着头皮闯过敌数道岗哨,去到维持会①求治。维持会汉奸们都是忙得汗流,因为日寇一鼓拿下洛阳,妄想乘胜拿下潼关,这样西安便唾手可得。可胡宗南动了老本,将他的嫡系第一军布防在潼关外围灵宝之函谷关上,与日寇展开了激烈的争夺战。日寇的伤号如流水般地运入渑池的军医院。一个汉奸说:我的伤号就治不过来,能给你治?你快些走开!在这里你是妄想,说不好就把你孩子摔了,拉你去抬担架!
这样说也算是恐吓话,也算是实话。以我在敌区的工作经验,敌人什么事都能办得出来。取中国人的一条命,比踩死一个蚂蚁还容易!这样我一转念便迅速离开了。当晚我就给祥贵说,孩子的伤在此求治是无望了,同时我还记挂着留在洛阳五龙沟的妻子和女儿,我决定明天由北山内返回洛阳,到洛阳看情况再想办法。我二人痛哭了一阵后,祥贵说也只能如此,在山内有钱也买不来吃的。他连夜给我蒸了几个馍,好带着路上吃。
第二天黎明醒来,双方哭得连饭也吃不下。他送一程哭一程,最后终于哭别了他。我热心的朋友,我终生难忘的朋友!张祥贵的名字和形象永远留在我心中!
我背着孩子,加上提着二十个馒头,翻山越岭感到十分的不方便,于是父子二人以吃馒头来减轻累赘。近午时分,行抵一个约有七八户人家的山村,见一个披长发的姑娘在村边割草。她看到我们两个不速之客,并见孩子的手在包着,便主动问:孩子的手怎么啦?我告之被流弹所伤。她很热诚地告诉我,这里住了一个受伤的国军长官,有一个军医陪着留下来为他治疗,并手指说,就在那个房内住着。我进到那个屋内,用恳求的口吻说明来意,里面二人坚决不承认是什么军官、军医。我拿出衣缝中的军衔符号说明身份,他们才同意对孩子进行治疗,但也是仅消了一下毒,包了一个救急包而已。不管咋说,这也总算用到了药品。
就这样晓行夜露,在第三天的上午,我们便到达了同学孙晓林的家,在洛阳西山五龙沟村内。爱敏见到我父子狼狈之状,加上孩子又伤了三个指头,便哭得哽咽过去。慌得晓林全家忙乱了好一阵,她才算苏醒过来。但这又加重了她的病势,痰涎涌盛,阻塞气道,喘息汗出,病情十分危急。好在晓林父亲给了些大烟土,让她连喝带吸,尚可得一时之安。可怜的不满周岁的小女儿慧莹,出生即缺奶吃。爱敏病轻时尚可侍奉,今自顾无力,更难照顾于她。单凭老班长陈玉清,每天给她灌几次麦面维持生命。她的长相和聪明伶俐劲儿与天上的头生女孩洁莹一模一样。可今骨瘦如柴,口咽糜烂,连哭也哭不出声音!目睹这老小三口人,真使人揪心裂肺!然事实形势如此,幸好还有个落脚之处,困难尚有人帮助。这也算大难之中之大幸也。
到此第三天上午,各方面都收拾了个头绪。看见爱敏的头发结成了一个毡片,满头的虱子往脸上爬,我便借了木梳篦子为她清除。梳下的虱子用面盆接着,其竟盖满了盆底,实在令人肉麻。清理毕,我到小店买纸烟。谁知出店便碰上日寇扫山的先头部队,正在往这村来,和我只有一沟之隔。我马上转入店后即往北山上爬,随后村民们和陈玉清始陆陆续续跑上山来。在山顶上,大伙面面相觑,无话可说,内心暗暗祈祷着,日军能好一掠而过,方可保全她母子们的性命。谁知万恶的日寇竟一住三天!在这三昼夜中,我如痴如呆,眼直视着山下,脑子僵化了,血液也僵化了。陈玉清不知从哪揉了些生麦穗,给我了两把,我在口中嚼着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在第四天的上午,忽听山下呐喊:鬼子走了,快回来吧!
我狂奔下山。跨进孙家大门,便见性天举着伤手,嚎哭着喊着“痛呀,痛呀!”我抱着一看,伤口长满了蛆虫,拱着的肉芽使他剧疼嚎叫。正在此时陈玉清哭丧着脸从后院出来说,太太已殁两天。我听到此言如晴天霹雷,“轰”的一声脑子冲上云宵,也顾不上孩子的哭叫,跑到后院住室,见爱敏两目圆瞪,尸体已僵硬了!奄奄一息的女孩仍趴在她的身上,我痴呆了。只听到孙晓林的奶奶喃喃地说:这几天我没离开她一步,她硬是叫痰憋死的!正在此时外面又狂叫开了:快跑呀,鬼子又来啦!
这一惊我如梦方醒,急令陈玉清把小女抱上,我跑到前院把性天抱上就往山上跑。刚跑上山坡,又有人在喊:不要跑了,是冷惊,是冷惊②!我这才停下来,用树叶树枝拨性天伤口上的大蛀蛆虫,孩子疼得直打转。思想专注在拨虫上,约有半小时后,我方看到陈玉清从山上下来,就问:小女呢?他说:死了,我已把她埋了。这时我实在克制不住自己,便抱头嚎啕大哭。大概是路过的人说给了孙晓林,他跑上山来劝我说:事已至此,哭也无益。还是节哀。你赶紧回去把太太的后事处理处理,说不定鬼子还会来骚扰。
他抱上了性天,我哽咽着回到他家,看到晓林的父亲和陈玉清在用四块板钉木匣子。孙大伯看到了我说:大侄子,实在对不起!若不是这兵慌马乱的,怎样也不会这样办。不过,人死归土为安,好害都是一堆泥巴,现在连活着的都难保,何说死的。他说的确是实情,若不是到他家来,恐怕早就无葬身之地了!就这样我们简单而又草率地把我唯一的结发爱妻,一个使奴喝婢,从金银绸缎堆中生长出来的官小姐,马虎地埋入异乡村东一个石洞内,连一桂香和一张纸也没烧!唯我和她缺少三个手指的孩子对着基地磕了三个头,便算是对她最隆重的祭奠,也算是最后的永诀。
我和性天躺在她的墓前一直到夕阳西下,陈玉清叫不动我,便把孙晓林叫来硬把我拉了回去。当晚我就决定要回家,先征求陈玉清的去留意见。他说他离家几十年,家中又无亲人,走时只一个亲侄子,又多年没通过信,现在何去何从,自己也没主意。我说:既然如此,你送我回去,也算大功一件,我包你生养死葬,舒舒服服地安度晚年。你随我到家里和周围亲戚们家里看一看,你才会相信真正地找到了安乐窝。他听后说:一切就听指导员的吧!
得到陈的同意,我立即去见孙大伯和晓林,除了感谢话外,又说:明天我要动身送孩子回家治伤,虽然我的衣物完好无损(因日寇住此时,看见妻的症状和痰盆子,便写了一行字,我学过日文,意思是内有传染病人,禁止入内。故鬼子们闻虎色变,都是绕门而过。晓林奶奶也因此躲入妻房,趁机到外边找点饮食),但我什么都不要;只求伯父给我十日的吃食和锅碗,一副担子和破旧席单之类的用品,我准备专走无人烟的大山峻岭,直趋南阳。
他父子说着人情话,挽留着我。但看我归心已决,便说恭敬不如从命,一切替你准备好吧!
注释:
①维持会:日军在中国占领区内成立的伪基层组织。
②冷惊:当地方言,虚惊一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