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南平原盛产烟草。所以纸烟厂和烟丝加工坊各地都是,厂房鳞次栉比,就是长江一带的烟草也是由这里供应。我村有一班人在湖北沙市开设卷烟厂,他们所用的烟丝也是从这里运往的。另我有一个族侄张由天还是该厂的主要领导人。因有这些客观条件,我便倾囊购了一批烟丝,雇一帮挑夫,浩浩荡荡地下沙市去了!到由天他们厂里后,看厂房非常气派,倒像个实力雄厚的样子。
当然所有的人对我都是热情接待,由天陪着洗澡、下馆、抽大烟,这是一般的规律。及谈到烟丝生意时,由天只摇头,口中喃喃地说:太多太多了!各烟行都是堆积如山,苦无买主,行情如此。你初来乍到,先等等看,我定想法让你脱手。
看这个兆头,我心中暗觉不妙。在街上跑了几天,果然各烟行都是货堆如山,我不由心中焦躁,不停催促由天。他说:单急无益,行情不动没有买主。你的货又不是小数,这个厂又是新厂,烟牌子没兴开,烟丝都在积压着,大面上纸烟销量不好,烟丝也不会俏的。虽然如此,我会尽力想办法的!你不必着急,吃住在厂里,大家都是自己人,你尽可放心玩。这里总比家里玩的地方多,你在家里不也是每天玩着花钱嘛!
他这一席话,在当时听着都是实际话,到后来才知是捉弄我的话。他们这个烟厂设在河南会馆内,派头拉得很大,而实际是个空架子。他们想找个靠山以便保驾护航,更可衬托厂的声誉。当时河南会馆的主席姓苗(已忘他的名字),是河南人,随他父亲在沙市居住,在沙市长大。所以当地各界人士中熟人很多。因此被由天门聘为名誉厂长,负责对外一切交涉。他还拉拢了一个区的姓吴的大队副,经常到厂中吃喝。我到后便经由天介绍与这两人认识了。同时由天也介绍了我家的一切情况,一方面抬高了我,而附带也抬高他自己。这样他们便对我刮目相看。于是又是接风,又是洗尘,并经常接我到其家中打牌、吃喝、抽大烟。这样一来,我的花销便加大了。
由天经常说:厂里再没生意,你的小花钱还能使你为难?就这样的日子,很容易流逝,不觉之间两个多月了。关于烟丝的行情仍是一筹莫展,越看越问越发愁,我干脆把无聊的时间消磨在麻将桌上。这样,好像也不愁了。可是初冬的寒风警醒了我,晨昏秋衣已不顶用,只有增添冬衣。另外一个变化是厂内讨债的逐日俱增。这些情况,使我意识到年关将近了,也意识到厂里产品积压,资金不足。而所积压的产品都是外债。我很可能当了替死鬼。
所以第二天我便约由天去张家烟行问情况,老板回说:年内烟肯定是销不动了!冬腊月都是收账的时候,谁能进货存压资金?你货已入库了,请你放心!给你的有斤数有等级的条子,早晚出手了,决不会亏待你的。我和张厂长的关系不是一般的交情,请你一千个放心吧!
通过张老板的一席话,我彻底明白了:我做了替死鬼,又变成了哑子吃黄莲,反过来还要向他说好话!真不防由天如此地对待我。我要他想法给我借一部分钱,让我回家过年。他摇摇头,叹息着说:厂里外债就无法应付,初来也没交着厚友,从哪里能借到钱来?按情况你只有住下,我有吃的决不会叫你饿着,小花钱任债主怎样逼我,也要替你留着。我第一次投靠他,这种口是心非的人,也是第一次认识了他的为人。但认识归认识,没钱不能走路。无形之绳把我软缚在这里。反正这次的生意结局已经定了,在这里住着吃花几个钱,也能把本金捞回几个,将心一横:只得如此了!
恍惚之中,感到时间过得太快;略一沉静,又觉得度日如年。愁今忆昔,进退维谷,我觉得又踏了重庆的覆辙,只有认命了!
每日到苗厂长或吴队长家里打牌、喝酒、抽大烟,过着醉生梦死的日子,不觉1946年的年关已降临了。在解放前,无论大家小户都对农历年非常重视,各家各户都是在其经济条件许可下尽力地来筹备年货,每人都想吃好玩好,痛痛快快过个年。正在这时,由天向我开腔了。他说:你吃住在厂已经有几个月了。因大家都是本村人,几个股东又有交情,所以大家都没什么意见。可是年关到了,你在厂内过年,若没点表示,按情理也不好说了!
我说:我是一文不名,该怎么办还是在你的。他说:少了压不住口舌,二百万怎么样(当时国民党中央票贬值,一万当一元用)?我说: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当晚吃饭时他当众宣布,我拿出了二百万让大家过个好年,而实际他只是在账上添一笔我的借支数罢了!除夕晚上,职工都放了假,都是喜气洋洋的,大伙动手做菜的做菜,包饺子的包饺子。吃喝以后,按老风俗习惯,这一晚都要熬年,等到初一五更接了神再睡觉。那时除了赌钱其他便没可玩的了。
正在此时,烟行的张老板来了,在说一大套吉利话后,他便转到正题上来:我是来凑热闹的。你们厂内人多,换纸牌打麻将能用上几个人?现在是普天同庆,还是摇单双,大家都能玩。这样更热闹。大家同意吗?
大家都很拥护,但说没那套赌具。他说:有,有,有!我全带来了!大家都看看好不好,筛子假不假?我只图热闹,不招钱,只帮忙摇碗,谁包谁待,你们是一家,钱出不了门。他这一说大家都很高兴,连一点戒心都不存在。
首先大家都要我当庄家。我说我根本没包过,也不喜欢包,还是让机师包吧!让来让去还是没人包。这时由天慢腾腾地从账房内出来,两手各拿一百万中央票,放到我面前一叠,又给机师了一叠,并说:都是一百万,你们先玩着。可是谁来当庄,除了由天,便别无他人了。他再三推让才勉强地坐下来。初始他每碗都赌得很小,慢慢地变成忽大忽小,没到半夜大多工人都倾手了!我和机师是大待家,很快就向由天借了几回钱。不到下一点,只剩下我和机师两人在待。工人们在外面窃窃私语,议论着什么。
忽然南闽营村一个叫张春喜的站在门口喊:机师,你出来我有话说。机师刚出,听他们只说了几句话便反转身来,大吼一声说:打他个gou ri de,来我们厂里假赌!工人们蜂拥而入,抓住那个张老板便打!由天一方面高声镇压大家,一方面护着张老板向外跑,打的打,跑的跑,我如木偶似的一动也不动,一言也没发,默默地在想:由天的骨子里都装些什么?但不管怎样的想,怎样的认,毕竟几百万钱装入了他的口袋!就这样,我把除夕之夜打发过去了!
年初一,苗厂长来接我到他家过年,中午招待很丰盛,可是咱给他两个孩子的压岁钱也是不一般的。下午开始打牌,到深夜才回厂休息,初二上午正在睡梦中被吴队长唤醒,一天又是如此那般地过去了!初三厂里请,初四烟行的请……外喜内忧,别是一般滋味!过了破五,厂里来批发纸烟的逐渐增多,在十五前更有江南的大批发商前来接洽。过了十五我才有气无力地向由天说:承蒙侄儿的厚爱,留到这里住了几个月,给你招了很多麻烦。现在年也过了,节也过了,急也过去了,也够五叔受的了!是否能给五叔留几个路费钱?总不能让五叔来个第二次要饭回家?他随即说:五叔怎能这样说呢!行情是明摆着的,厂里情况你清楚的。我也时常在为你焦急,但心有余力不足。现在厂里生意才有点动,等江南这批货谈成,一定打发你走。
又过了几天,他约我到街上几个烟行,问了一个适中的价,回厂后算了我烟丝的总值,然后打开流水账,把我借支的一笔一笔地扣除后,还剩下二十五万元钱,他立即打开钱柜查给我。我沮丧地说:很好!很好!这样不至于要饭了!我用小手帕包好,仍放在他钱柜里。我立即上街跑遍了沙市所有的纸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