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年夏天,23岁的我正处于一种既兴奋又无助的诡异情绪中。因为年初,通过热心人的介绍,我和邻村的王兴梅相亲成功,两人来来往往几个月,感情快速升温,已经到了如胶似漆的程度。
王兴梅是附近几个村子有名的大美女,我能有幸得到她的青睐,自然是心满意足。
未来的岳父是要面子的人,生怕我们年轻人相处时情难自禁未婚先孕,挺着大肚子出嫁会被人指点。于是便让我正式上门提亲,然后选了个日子“文定。
在农村,订了婚的年轻男女就只差一张结婚证没领,那样的话就算肚子大了也没人说什么。
于是,我家请了媒人选了日子,总算正式把日子送过去了,只等日子一到就热热闹闹订婚。
可送了日子又有了一个新的苦恼,未来岳父提了一个要求:彩礼钱三千八百块。
这个钱多吗?在当时的农村确实不少,普通劳力给人做一天工也就是五块钱的报酬,匠人师傅也才十块钱。也就意味着,不吃不喝一年也挣不到这笔彩礼钱。
而我家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父亲过世的早,母亲一个人拉扯大我们兄弟俩,大哥已经成家分门立户。
高中毕业没能考上大学的我,暂时在乡里唯一的一家企业纸厂当文书,每个月也就那么几十块钱。家里的积蓄全靠母亲每年养两头猪,也就三五百吧。
可岳父的这个要求,还真不是难为我。他家有三个女儿,王兴梅是最小的。大姐二姐出嫁时,都给了五千八的彩礼,相比之下还过了两三年,钱更“毛”了反倒还变少了,确实没有为难我,这也还是未来岳父认为我这个小伙子有前途的缘故。
彩礼可不是买东西,人家说出来的数字可不能还价,我们一家人商量了一阵,直到天黑了还没个头绪。
哥嫂最后安慰我:我们把家里的现金凑一凑,实在没有办法,我们就去信用社贷款,再怎么说也要先帮你把老婆娶进门再说。
我虽然性子偏于文静,平常不喜欢夸夸其谈,但骨子里其实还有点傲气。
当着母亲和哥嫂,我没有说什么,借口屋里太热出去透透气,母亲还在身后喊着:都这个时候了,别在外面玩太晚,早点回来睡觉,明天还得去上班呢。
出了门,我的心情更加郁闷起来,最想不通的是,为什么区区三几千块钱彩礼,竟然就让我们家束手无策?
想到这里,心里不由得又腹诽起未来的岳父来:既然你看好我这个人,还提那么多彩礼干嘛?我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随便说个千儿八百的意思意思不就行了?反正将来欠的账还不是有你女儿一份?
胡思乱想之间,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村口的小河,那片欧美杨林,就是我和王兴梅这几个月来约会的地方。
想到这里,我的心情才稍微好点,脑海里浮现出未婚妻姣好的容颜,心里不由得多了几分暖意,脚下也不知不觉朝那边走去。
真是心有灵犀,我走到杨树林旁,一眼就看到有个人影,即使是晚上,我凭直觉就认出来那是王兴梅。
我赶紧走过去,伸手搂住她的纤腰,轻轻地说道:你怎么也来了?
王兴梅稍微挣扎了一下,似乎还不习惯我这样自然亲密的举动:知道你会心情不好,所以出来走走。
我更是柔情满腹,如此善解人意的妻子,夫复何求?也就暂时放下亲热一下的冲动,拉着她的手坐下说:
不用担心,刚才和哥嫂商量了一下,实在不够就去信用社贷款,总要把你娶进门,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王兴梅嗔了我一眼说:谁说我要等很久?大把人巴不得给我家送彩礼呢。你要是真拿不出,我回去说一声,你信不信明天就有人上门……
两人腻歪了一阵,时间就那么流淌着,我们拥抱着,亲吻着,两人的心情都逐渐热烈,最后紧紧拥抱在一起爱抚起来。
最后还是王兴梅有点理智,在最后关头守住了底线,还不忘安慰我说:我们很快就要结婚了,我想把最宝贵的留到新婚之夜……
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了十二点,我便起身把她送回家,然后过了河往自己家里走。
过了河上的小桥,我沿着河岸往上游走,中间有段偏僻的路,我们都叫它“庙湾里”。
据说很久以前,这里有不少人家,只是后来发生了一场大火,受了灾的人家就搬去了我家所在的大湾里。过了这么些年,这里现在已经只有一户人家了。
这户人家并非不想搬去人多的地方,而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因为她家的男主人没了,只剩下女主人带着女儿,我们村里男女老少都叫她赵寡妇。
只有我一个例外,总是认为自己是个以读书人,只要碰了面,总会客客气气地喊她一声“张婶”。
张婶的家也就两间正屋,还都是以前留下来的木板房,能在多年前那场大火里“独善其身”,乡亲们都说是奇迹。
正屋的东头是搭起来的偏檐杂屋,里面应该就是厕所,猪圈这些东西。
离正屋的另一头不远处就是一座石头山,张婶在山脚下搭了一间茅草屋,据说原本是用来关牛的。
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张婶后来没有养牛,反倒买了十来只羊关在里面。
张婶养的羊我经常看到,十来只肥硕的大山羊,只要不下雨,张婶的女儿每天都赶着去山上。
据懂行情的人说,那十来只黑山羊,到年底能卖好几千块钱。后来才知道,这一切都是张婶女儿的主意。
张婶的女儿小群比我小了两岁,初中毕业时读了农校,据说学的就是畜牧养殖,回来后就瞧准了这个行当。
说来也巧,我以前对她家养羊嗤之以鼻,总是觉得一个年轻女孩养羊成不了气候。
可今晚的心情就是不一样,尤其是想到“能卖几千块钱”的那个说法,竟然停下不走了,眼睛盯着山脚下孤零零的茅草屋,甚至都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那一夜,我在张婶家的羊圈前站了很久,回到家已经是三四点了。
母亲和哥嫂忙碌起来,既要给我准备结婚需要的物件,更主要是要凑够彩礼钱。毕竟那才是“敲门砖”,如果彩礼钱都凑不齐,那任何准备都是白搭。
大概过了一个星期把,哥嫂向母亲“汇报”了进度:其他都准备好了,就是彩礼钱还差两千块,去找了信用社的刘主任,可他不批……
母亲叹着气,哥嫂也暂时想不出办法,最后就只能不了了之。
我却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天无绝人之路,我自己去想办法吧,毕竟是我的事,你们帮了我这么多了……
母亲和哥嫂都以为,我所说的自己想办法,是去找企业的老板借钱,却不知道,我已经有了另外的打算。
月底了,那个风高月暗的夜晚,凌晨两点前后,我又来到了张婶家的羊圈。
蹑手蹑脚地赶走了五头山羊,全部装在纤维袋子里,扛到山上才放出来,连夜赶着它们往邻镇去。
可山羊不听我使唤,不知道折腾了多少次,依旧还是在我们村后的山里转圈。
天亮了,张婶发现羊不见了,找了村里的很多人帮着进山寻找,我就那样“暴露”了。
我被带到了村委会,老支书一袋一袋地狠狠抽着旱烟,闻讯而来的哥嫂坐在一旁说好话,母亲则恨铁不成钢地朝我大吼……
我一声不吭,只有在支书数落我的时候,才说了一句:是我偷的,把我送派出所吧。
张婶来了,母亲扑过去求情。张婶没有骂我,只是对母亲说:大嫂,你先回去,我等一下来你家。
其他人都走了,屋里只有支书,我和张婶母女。张婶对支书说:反正羊也找回来了,这件事就算了行不?别为难小关了。
老支书用旱烟袋敲了我脑袋一下:既然苦主都替你求情,我也不把你送派出所了,今后你可得好好做人啊。只是这风波毕竟闹出去了,我都不知道你怎么办……
我鞠了个躬就机械地往外走,张婶却把我喊住:我答应你妈要把你送回去的,跟我走吧。
我使劲看了看她,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对不起,张婶。
张婶竟然笑了笑:别想那么多,先回家,发生这样的事,我都还以为是在做梦呢……
我跟着张婶回到家,一进门母亲就给了我一巴掌,要不是被张婶拦住,我还不知道要挨多少下。
可我完全没有躲开的意思,任凭母亲狂风暴雨般的一顿输出。
张婶说:小关一直就文质彬彬的,怎么就做出这样的事来?我宁愿相信我自己会去做贼、也不愿意相信他手脚不干净啊。
这句话捅到了母亲的痛处,叹着气把我要订婚了,日子一天天近,彩礼钱却还凑不够,信用社又不肯贷款的前前后后都说了一遍。
张婶也听得不住摇头:小关,凭着这么多年来,别人大的小的老的少的都叫我张寡妇,只有你一个人,从来就客客气气喊我张婶,我就相信你不是坏人,这次就算了吧。
张婶走了,母亲不知道陪她一路说了多少感恩戴德的话才回来。
还来不及数落我,家里又来人了,王兴梅来了。
未来的儿媳妇来了,母亲再怎么不痛快,也赶紧装出热情来招待她,却被王兴梅拦住。
王兴梅面无表情地对我说:我可以接受你穷,但不能容忍你去偷,我不知道自己以前怎么会看上一个品德上有问题的人。
我今天来是和你说一句,我们分手!从今往后一别两宽。
说完,王兴梅扭头就朝外走,母亲想要去追,被我拉住:别去了,就这样算是好的。
我成了一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未婚妻退婚了,乡企业的工作也没了,每天连家门都不敢出,生怕被别人指指点点。
过了一个星期,张婶又来了,直接找到我说:小关,听说对面王家丫头和你分手了,你现在就这么窝在家里也不是办法,总不能一辈子不出门吧。
如果你不嫌弃,请你去帮我家干活怎么样?就是帮着我家丫头去放羊,她一个姑娘家山上爬不方便……
这样的好事还问我愿不愿意?
自从背上不光彩的名声后,我都不知道自己今后该怎么走。这也是王兴梅要和我退婚时,我毫不犹豫地答应的缘故。毕竟是自己犯了错,她的决定没有任何的错误。
得知我愿意去她家做事,张婶显得很高兴,站到我家门口大声喊了句:丫头,你进来说吧,后面的事我可不懂了。
小群进来了,我应该很有段日子没见过她了,反正眼前的她比我记忆中的样子要高了不少,也确实是个大姑娘了。
小群很大方地叫了我一声关哥,坐在我对面,稍微停了一下才说话:我想扩大点规模,可自己实在打理不过来,就想着请你帮我。你放心,只要赚到了钱,肯定不会让你吃亏。
对那时候的我来说,先别说挣不挣钱,就凭有人愿意请我干活就是最大的恩德。只有这样,我才能慢慢洗刷掉身上的污点,重新融入社会啊。
于是,我第二天就走马上任了,给张婶家当起了羊倌。
因为我宁愿整天窝在山里,也不愿被人瞧见,每天天刚亮就进山,天黑了才下山。张婶母女又不是多嘴的人,这个消息直到一个多月后才被乡亲们知道。
到了十月份,小群买回来二十多只山羊,我的“部队”越发壮大起来,几乎连吃住都到了山上。
每天中午,小群都会给我送饭到山里,慢慢熟悉了之后,我们也会聊起一些山羊养殖的问题。
确切地说,小群的专业知识学得很扎实,但对于经营却完全不在行。
而我对怎么养好山羊没有概念,但在企业里呆了那么久,耳闻目染下也有了一定的认知,于是就能给她一个比较全面的建议。
看得出来,不管是张婶还是小群,都对我没有半点歧视的眼光。
小群还说,小的时候就听到你尊敬地称呼自己母亲为“张婶”,而不是和别人那样叫“张寡妇”,就认定你是个懂礼数的人。
至于那天晚上发生的事,肯定是逼得走投无路一时间猪油蒙了心才做的傻事,相信我不是个坏人。
还有什么比别人理解自己的难处更让人感动?不知不觉中,我和张婶、和小群之间的心里距离就慢慢拉近了。
在张婶母女的帮助下,我逐渐重新走进了生活中,至少能够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别人面前,不用再躲在暗处了。
当然,也是在我的“帮助下”,小群的山羊养殖进展非常顺利。两年时间就扩大到了三百多头的规模,而我,依旧是山羊们的“统帅”。
时间来到96年冬天,年底算账时,张婶给了我一个厚厚的信封,告诉我里面是两万块钱,是我这三年来的工资。
我不肯收,还说自己要钱也没用,反正吃住都是你们家包圆了。
张婶却笑着说:过完年你就27了吧,该从老黄历里走出来,是到了找个人成家的时候了。
这是我的痛处,张婶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这方面的话题,今天突然提起,让我一时间有点措手不及,支吾了一阵才憋出来一句话:
话是这么说,反正这辈子没有人愿意嫁给我了,有了钱也没用,还是留着给小群做成本吧。
张婶哈哈大笑起来,小群则低下了头,张婶说:傻小子,别犯愁没人嫁给你了,今天婶子我就把话挑明,你如果愿意,就和小群一起过吧……
我惊愕地站了起来,看了看张婶,又看了看低着头的小群,虽然看不到她的脸,可我看到她连脖子都红透了。
就这样,我和小群成亲了,没有订婚没有摆酒,就连彩礼也没有提起,应该是不想戳到我的痛处吧。
新婚之夜,我和妻子温情相对,我傻不愣登底问着:你怎么就不嫌弃我偷过你的羊呢?
妻子含羞欲滴,只是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额头:你偷了我的羊,但很多年前,你就偷走了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