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徐作家成名记
邢卓
徐费费八岁时就立下了当作家的志向,眼下已成长到二十三了还没当成。心里自然是十分着急。他很明白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千壑之山起于垒土的硬道理,依然在锲而不舍地朝文学殿堂攀爬迈进,除了每天青灯黄卷制造一筐筐暖人肺腑的文字,其他能想的法儿也全想了。比如给女编辑寄稿时写一封表白自己身残志不残催人泪下的恳辞信,给男编辑寄稿就落上个“水英”“丽娟”之类妩媚娇艳的笔名,可能是编辑们见多识广之故,招术没能起多大作用,眼瞅着压在箱底的文稿一摞一摞的往上长。
费费的身体非旦毫无残缺之处,倒灵胳膊巧腿儿,坐卧行走很有几分风度,本市药厂有个叫米丽丽的女孩儿在市报副刊上读到了徐费费发表的为数不多的几篇“豆腐块”,心弦被轻轻扣动,后来在图书馆的大厅与准作家相遇相识,彼此一见钟情。费费内心虽然对米米丽喜欢得如火如荼,表面上却并不怎么热情,自己是个一月挣不了两壶醋钱的穷工人,要经济没经济要地位没地位,连请人进趟美食城的实力都没有,还谈啥恋爱哟,尽管米姑娘不嫌,说喜欢的是人不是钱不是名,可费费不忍心这娇嫩的鲜花插在瓦罐里,要使瓦罐变玉瓶,就得成名成家做白领。徐费费朝米米丽撂下句:“咱俩的事等我混出个人模样来再谈。”米丽丽眨眨双眼皮,问:“得等到啥时候?”费费想了想说:“最多两年吧。”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两年,要再没个什么成名之作搞出来,对不住自己事小,可太委屈人家米丽丽了,发愤奋强吧,拿出锥刺骨,头悬梁的精神来吧!费费开始了一部长篇小说的写作,下班回家,以每天五千字的速度推进,常常是两眼熬得像山楂果,出门走路直打晃晃,衣带渐宽,形容憔悴,可心中燃着一团火,此大作问世之日,即名震环宇之时,书中自有颜如玉呀。
时光荏苒,暑往寒来,费费已虚弱得像油汁即枯的灯捻,而大作《黑路原》也终于脱稿,米米丽得知消息立马跑来看他,这一年半时间里,她日夜想念心上人,可为了不干扰他的事业,连电话都很少给他打,现在可以好好拥抱一场了。
下来的事情是如何将《黑路原》推上文坛。费费抱着书稿,跑了一家又一家出版社,编辑们对大作还算满意,可要出版就涉及到经济问题,现在图书市场不景气,作者又是个无名小卒,谁肯做赔本的买卖?要出版,也不难,交来两万三千块,印个千儿八百册,还得你自己往外卖,费费头疼死了。为了不使一腔心血付诸东流,费费做出了大胆的决定,举债出书。米丽丽不赞成他的观点,说:“背一屁股债,拿啥还?悬崖勒马吧,不当作家一样活。”费费志坚如铁,说:“不信《黑路原》不畅销,一畅销,不就财源滚滚来了嘛。”为此两人各执一词,吵了一架,不欢而散。费费不怕,他坚信“书中自有颜如玉的道理”,他要把《黑路原》的战役进行到底。他也坚信这本《黑路原》的质量,按照出版社的说法印个千八百册还不够填牙缝的,听说陈忠实的《白鹿原》销行了一百万,自己来点保守的,起码得印一万本吧。费用一时是大些,利润来得还猛呢!费费求亲戚找朋友,抖罗尽自己的所有积蓄,终于弄足了可印万册书的六万块钱交到出版社来。接下来是校对,制版,印刷,马不停蹄,就等着大作出厂,然后是旱天一声春雷响,大作家名扬四方了。
让徐费费痛苦懊丧的是熬了五百多个夜晚,花了六万块钱,呕心沥血制造出来的内容深邃意义宏伟的《黑路原》投放市场后竟然反应冷淡,无人问津,发放到书店的大作稳如泰山地趴在书架上睡大觉,急得费费口舌生疮,血压都不正常了。应允还钱的日子忽倏一下到了,债主们纷纷找上门来,搞得费费迎也不好躲也不是,惶惶如丧家之犬,狼狈不堪。
米米丽虽然与费费发生口角,负气而去,心里却舍不下他,一直关注着他的消息,得知费费水尽山穷的窘况又出现在他的面前,温言软语劝他不要心急,费费一蹦老高,说:“不急?我能不急吗?六万块呢,拿什么还人家呀,你净会说好听的。”米米丽说:“急出个三长两短来,倒霉的还不是咱自己。慢慢想办法嘛。”徐费费叹口气说:“有啥办法,义务献血一搞,连卖血的地儿都没处找,要么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去新疆上内蒙,把自个蒸发喽,要么更干脆点,来瓶安眠药……”米米丽心咯噔一下,赶忙捂住他的嘴,说:“你就胡说八道吧!”
事态的确很严重。费费不具备所谓“虱子多了不咬”的好心态,连急带愧病倒了,患得是肺结核,脸皮蜡黄蜡黄的,说话气若游丝。米米丽心如刀绞。费费对米米丽说:“我恐怕是不行了,拖 累你了。”米米丽满眼泪水说:“办法会有的,会有的。”费费说:“唯一的办法是把书卖出去,别让它废纸似地堆着,可是谈何容易呀!”费费喘了口气,心有不甘地接着说,“平心而论我写的这本书一点也不比《废都》什么的差。”米米丽说:“是啊,我读了好几遍,很引人入胜的嘛。”费费说:“主要问题是缺乏宣传。我给好多评论家寄了书,想让他们给宣扬宣扬,没人理会呀,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哪搬得动人家?”米米丽说:“咋才能搬得动呢?”费费说:“咱要权没权,要钱没钱,拿啥搬呀?”米米丽耷拉下脑袋,不言声了。
这天,窗外风雨凄迷,徐费费心情坏到了极点,正当他琢磨是服安眠药还是用上吊绳的时候,米米丽一脸喜色的跑来了,进门就嚷:“办法有了,办法有了。”费费抬抬眼皮没有睬她。米米丽说:“我有办法请到评论家了。”费费苦苦一笑说:“作梦呢?”米米丽说:“你列个名单,著名评论家的名单。”费费说:“你到底想干啥?”米米丽说:“把他们统统请到太阳岛,管吃管住管玩,每人再发个千元大红包,还怕没人给你写文章?”费费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可这笔银子由哪出呀?”米米丽说:“我算了算,请十个二十个的有十万块钱也就够了。”费费吸口冷气说:“口气好大,哪弄这十万块去?有这十万块我还用着发这么大愁吗?”米米丽微微一笑说:“先借我姨妈的,等回了本儿再还就是了。”费费说:“没听说你有个大款姨妈呀。”米米丽说:“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费费说:“她同意了?”米米丽说:“没问题,快做准备吧。”费费从病床上一跃而起,铺开纸张,笔走龙蛇,开出长长一串人名单,交给米米丽说:“就按这个发邀请函,同时每人寄一本《黑路原》。”
邀请函雪片似地发出去了,掌握如椽大笔的豪杰大腕们见函后笑逐颜开,美丽的太阳岛阳光灿烂,到此一游实在是欢乐开怀。费费也沉缅在极度的兴奋之中,只要哄得这些先生女士们高兴,就不愁《黑路原》不销行万里,不誉满天下,到时候,功成名就,财源茂盛,凯歌高奏,锦绣前程,太让人高兴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当笔会的日期日渐临近,徐费费自觉美梦即要成真之时,发生了天塌地陷的大事,先是米米丽神秘失踪,几天后费费千曲百折打通她的手机,方知米米丽已跑到云南边陲推销药品去了,费费说:“开会的日子马上到了,你姨妈那儿的钱得赶快到位呀!”米米丽沉默了一下,声调低沉地说:“实话跟你说吧,我姨妈那儿指不上啦。”费费头皮发炸说:“啥,你说啥?”米米丽道:“我姨妈变卦了,不肯出那笔钱了。”费费急了,叫道:“你,你这不是毁我嘛!”米米丽柔柔地说了句:“对不起。我也没办法。”就把手机闭了。气得费费嗷嗷乱吼,直抽自己的嘴巴。
有话是车到山前必有路,而徐费费已经奔到悬崖绝谷上了,见不到一丝光明。明天就是太阳岛聚会的日子,按规程东道主该到达太阳岛准备迎接贵宾了,而此时的徐费费神情呆滞面如死灰木雕似地坐在自家的楼窗前,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通知代表们报到的地点是太阳岛向阳大酒店,十八位评论家自大江南北分乘不同的交通工具陆续到达。评论家们在大酒店宽敞的大厅等候多时,不见徐作家的身影,到服务台询问预订的房间,想先开进去洗个澡休息休息,孰料服务小姐说压根就没人预订什么房间,评论家们说不可能吧,有人就拨手机往徐费费家里打电话,任那电话铃嘟嘟嘟嘟怎么叫,就是没人应,转眼已是日薄西山,评论家们如同迷了洞穴的土拨鼠还在那里团团乱转, 渐渐有人悟出点味道来了,说:“妈的,那小子把咱们当猴耍啦!”
太阳岛方面热闹情景可想而知,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呀,到哪不是好吃好喝好待遇,哪里受过这等羞辱,个个咬牙切齿,激愤之情快把松花江水给烧沸了。
徐费费的心在流血,后来连血也流不出来了。当作家的美梦已烟云散尽,高筑的债台沉重如山,又被最信赖的米米丽狠狠地刺了一刀,他已经万念俱灰,到阎王爷那里报到的一天已为期不远,听天由命吧!费费什么也不去考虑,呆在家里,电话线也掐了,只当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时光无声无息地流淌着。这天费费正在家中发怔,忽然有人前来造访。来者是一家书店的老板,费费的《黑路原》在他那儿寄销。白老板进门就把一笔书款摆到了费费的面前,说:“还有多少《黑路原》?我包销。”费费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可眼前的人民币红红绿绿的挺真实。白老板见他不言声,说:“朋友嘛,折扣高点也没关系。”费费心不在焉,说:“还有八千册,你要得了?”老板说:“要得,要得。货在哪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费费好生纳闷,天上真有馅饼往下掉呀。咋回事呢?管它呢,机不可失,有人给票子,还嫌扎手?与白老板刚刚交割清楚,又接二连三有书商堵上门来,急吃白脸让费费提供《黑路原》,要现货。费费愈发迷惑,冲出家门,遇到一个熟人,熟人道:“大作家,出来走走?”费费说:“拿我开涮?”熟人说:“还谦虚什么,满街满城都知道了。”费费说:“知道啥了?”熟人挥挥手中的报纸,费费就接了报纸展开看,上面大标题赫然写着:当代文坛的一枚氢弹——《黑路原》。细看全文,原来文章作者大义凛然对批评《黑路原》的狂涛巨澜予以反击,费费掉进八百里云雾之中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搞清楚,原来这段日子《黑路原》快叫媒体炒爆了,起因就是太阳岛事件,那些快要气炸了肺的评论家们把一肚子烽火狼烟渲泻到了纸上,地北天南大报小刊对《黑路原》及其作者一通讨伐,说这部作品主题如何离经叛道,人物如何阴沉灰暗,如何缺乏时代感,如何丧失主旋律……这些人一折腾,马上有广人民群众渴望拜读此作品,马上有另外的评论家仗义执言,《黑路原》名声大噪,而各家书店的货架上竟然搜索不到,行情如此热烈,书商们哪能放弃机会,纷纷跟出版社联系要求供货,于是一下子又再版了二十万……
费费的命运峰回路转,瞬间成了著名作家。接下来签名售书,电视专访,美酒招宴,笔会邀请,把费费忙得四脚朝天。十多年来完成的一大批不见天日的文字,像出笼的野兔奔窜上一家家报刊的显著位置,书中自有颜如玉的名言也颇见体现,一封封柔情似水的甜笺蜜信纷至沓来,花影摇荡中费费的眼睛也花了,到了跟个与米米丽很有些相像的女孩来往上了,他也搞不清,怎么就选择上她了。
不知为什么,夜深人静之时,费费的心上总不由自主浮现出另一个女人的倩影,此人就是米米丽。不管怎样用力,总也挥之不去。有一天早上,电话铃叫响,费费抓了话筒,那边传来的是米米丽清爽的声音。米米丽说:“大作家,没忘了老朋友吧?”费费缄默了好一会态度生硬地说:“你要干什么?”米米丽说:“想跟你谈谈。”费费说:“有这必要吗?”米米丽说:“人红了,心变了,连个谈话的机会都不给了吗?”费费顿了顿,不怀好意地说:“好吧。谈就谈。”两人将会见时间敲定在了次日傍晚,地点美林咖啡馆。费费欲将这次会面进行得别具特色,他要把新结识的女朋友带上,让米米丽颜面扫尽,这就是最好的报复。
费费携女友按 时来到咖啡馆,米米丽已等在了那里,费费颇具名家气派地坐至桌前,阴阳怪气地向米米丽介绍自己的女友,米米丽气态平和地与那长相跟自己有些相似的女孩握手。费费不酸不咸地说:“多亏你那善于变脸的姨呀,不然我这辈子没准早划上句号啦 。”米米丽嘻嘻笑了一阵儿,说:“我哪有什么姨呀?那是我编出来的人物。”费费很诧异:“编的?你是什么目的?”米米丽说:“目的不是已经达到了吗?”徐费费的脑壳像被木鱼敲了一下,顿有所悟:“莫非……”米米丽哈哈笑得喘不上气来说:“你可别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啊!”此时的费费心里沸着一锅枣粥,又甜又粘,瞅瞅带来的女孩,若不是她在身边,真会一下子把米米丽搂在怀里……
载《厦门文学》2010、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