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华
一进腊月,年节将近,时节的鞭子催赶着人,人们盘算着日子忙得脚不沾地。
扫落尘、大白粉把破旧的排子房刷得四白落地,衰朽的木格玻璃窗擦抹得光可鉴人,映着房檐垂挂着的冰溜子,让穿墙而来的冬日阳光平添了几分明媚暖意,尘埃满面的日子由此开始萌生洁白明亮的生气。
屋子小,迎门一排大炕上睡着全家老小,拆洗缝补一家人的铺盖是个大工程,这时节睡懒觉是要挨骂的,因为姐姐已经把我身上的盖窝拆了少一半,全家人各自的被褥都是限量版,如果当天不能拆洗缝好,我晚上只好睡母亲的脚头,借她一半的被子,梦也做不圆满。
于是我丢开美梦,爬起来胡乱套上冰冷的棉袄棉裤,继续拆,小心不扯断棉线,母亲缝被子时候仍要用,衣裳的冰冷与肌肤的温暖抵触再融合,隔离了现实与梦境,针脚像是细密的日子,在我手指的拉扯间逐个消失不见,但棉线总是牵棉扯絮,似有拉扯不清的心事。
待各色年货采买事毕,全家人炸了年糕油饼肉丸、卤了条子肉、蒸了馒头、磨了豆腐、剁了肉馅、生了豆芽,炒了瓜子花生,我就央着母亲抓把面粉就是灶火搅碗糨糊,倚着街门盼着父亲下班回家。
父亲从杂物房里,拎出锈痕斑驳的灯笼架子。在衣襟上反复揩揩手,从怀里小心地掏出一卷红艳艳的皱纹纸,糊灯笼。架子是几年前父亲用废弃的下脚料焊的,粗糙沉重结实,勉强算个圆形,粉条粗的钢筋弯出数个弧形的骨架,上下用铁皮折圆收口,皱纹纸捏在指间薄如蝉翼,吹弹得破,皱纹满面却娇艳欲滴,我小心依着架子间的距离长短剪出两侧弧形,一瓣瓣粘好,沾了糨糊的纸把手指和指甲染红了,舍不得洗,一个个点上灶房里白白胖胖的发面馒头脑门儿,是一颗颗朱砂痣,再偷偷把姐姐作业本的黄封皮,剪成挂面似的一条条做灯笼的流苏,灯笼成了。
点上半截蜡烛,父亲把它挂上门楣,嚯,灯笼像个熟透了的果子,硕大粗砺却饱含汁水的果子,烛光在风里明灭闪烁,姜黄的流苏神气活现在地上拖出丝丝缕缕的影子,红火火闪烁的光影笼罩着我们破旧的小小院落,柴火垛、鸡窝、香椿树铁青的枝干都绯红了脸,映红檐下一排排如丝如线的冰凌和玻璃窗上攀援生长的冰花,那是老屋晶莹欲滴的心愿,父亲的灯笼,映红了每一张仰望它的笑脸,映红我孩童时光,对新年最初与最终的记忆。
小屋里,姐姐忙着把剩下的糨糊涂贴上春联和福字斗方,或疏或密或远或近的鞭炮声炸响,在矿山的上空拖曳着悠长的回声,寥廓而苍茫,提醒着,新年来了。矿山层层叠叠的排子房,门头上无数盏灯笼飘浮的红色光晕中,身前,是烟尘漫漶的旧时光,身后,是红火清亮的新岁月。
转眼岁月经年,家里的孩子像出窠的鸟儿,一只接一只飞去了。那一年我年关归家,匆匆行色携着心头霜雪,暮色里密集的鞭炮像是声声催促,二踢脚天空炸响的光里,远远的家门前一片空寂,看不到梦一般笼着红晕的父亲的灯笼。
见我进门,父亲放下手中的酒杯,手忙脚乱地张罗点灯笼,灶台的烟火蒙了眼,母亲的絮叨暖着心:“这四五天了,你大见天等你回来糊灯笼,今儿个等不迭刚糊好,不让挂,非得等你!”
父亲今年用丝线络了流苏,给灯笼连了灯泡,那灯笼红的愈发炽烈,映着他愈见佝偻的身影和蹒跚的脚步,我接过父亲手中的灯笼,搭上梯子,把灯笼稳稳地挂上门楣。
母亲一迭声催着开饭,我扶着父亲进了门,忍不住回头看一眼灯笼光茫笼罩的小院,只见灶房的门玻璃,水蒸气蒙上了一层磨砂,在这一层磨砂的灰白底色上,有人用手指大大小小写满我的乳名,每个笔画的收梢,水汽的小凝珠被手指驱赶,细细地弯曲着淋漓而下,仿佛每个字,都在无声地暗自落泪。木格框的门玻璃上,冰花正从角落里悄悄着陆,幻化了一个倚门而望佝偻的身影,那身影渐渐生长出剔透的藤蔓枝叶,温柔地环抱起我的名字,映着门外父亲喜气洋洋的红灯笼,折射着晶莹的微光。
辞暮尔尔,烟火年年。又近年关,不同的是,这一年父亲和他的红灯笼,永远地走出了时间。小年,我在阳台的落地窗前挂起两盏红灯笼,在玻璃窗上写下父亲的名字,漫天的烟火明灭,我和女儿谈起父亲的红灯笼,那灯笼,点燃的是人间烟火,温暖的,是世间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