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墨在长安塘十字路口搭二路车到大朗镇天桥时,已九点左右了。
太阳正当空,阳光猛烈,岭南的六月已相当酷热。韩墨站在天桥公交站台上,脸上流着汗,眼巴巴地看着一辆又一辆大巴车驶来,停下,急不可耐地等着开往塘厦镇的公交车。
此时此刻,对于韩墨来说,一分钟就相当于一年。在东莞这个改革开放的热土生活了两年,听多了治安队抓人,以及各种各样的偷抢杀恶性事件,她太担心了。前不久,她还听凡勤在吃饭的时候说,他老家有两个小伙子年后出厂另找工作,莫明其妙失踪了,至今死不见尸活不见人。一想起凡勤的话,韩墨直感到天旋地转,汗流得更快了。她安慰自己说,都打过电话了,没有交通事故,也没发生案件,他大概被治安队抓去了。我得赶快找到治安队,找到他,分秒必争,把他赎出来。她听人说过,被抓到治安队的人,如果没人赎,就会当作三无人员送去劳改,三个月连奴隶都不如。闫书进的一个老乡就被抓去劳改了,修铁路三个月放出来,一身是病,骨瘦如柴,此后再也不敢出门打工。听说,三个月劳改能活着回来的,还算幸运。由于环境恶劣,由于黑恶势力,由于灰色产业,更多的人永远三无了。
终于,一辆开往凤岗镇的大巴停靠在公交站台上,车头写有塘厦和南屏几个字。韩墨挤上车,问司机,到塘厦南屏工业区吗?售票员大叫着,到到到,没长眼睛吗?车头上不是有地名吗?后面去,后面去,向后面去,还有人上车。韩墨顾不上售票员的无礼,向大巴车后面挤去。正挤着,“咣当”一声,车门关上了,大巴车吼叫着,沿莞樟路向前冲去。韩墨看着向后倒去的树木和工业区,心里直叫,司机,开快点,快点,再快点——亲爱的,你在哪里啊!在哪里?你可不要吓我啊!你一定要等我,我来找你来了,一定一定要等我。
收容所仓房是间长方形密封的大房间,面对面两排木板铺,最前头一个小厕所,除了一屋子的所谓三无人员,以及臭哄哄混浊的空气,就别无所有了。虽然此前几年王佐也曾在南方流浪多年,但他何曾有过这非人的待遇。都深夜了,他还睡不着。他悲愤地想,我一个守法公民,没偷没抢没杀人,走在自己国家的土地上,竟然无故被抓,无故被收容,是何道理!人权何在?人性何在?法律何在?这两年好不容易在南方安定下来,比前几年流浪强多了,找工作也不难,可偏偏被抓,真是倒霉!霉运来了,喝口水都塞牙,简直倒霉透顶!
决不能被送去三个月劳改!一定要出去!黑暗中,王佐的内心在呐喊。几个湖口都昌的小伙子睡觉前,跟他说了三个月劳改的恐怖,不死也脱层皮,还一身伤痛,那简直是从地狱里转一圈出来,还有可能留下后遗症,黑暗中的王佐想着都可怕。仓内呼噜声此起彼伏,还偶尔这里一下臭屁声,那里一两句呓语,王佐就更睡不着了。一定要出这个收容所,出去,想尽一切办法也得出去!可是,出去何其难哉!虽然在广东呆了几年,但能救自己出去的大概只有妻子韩墨了。收容所完全封闭,自己出来找工作失踪,她又怎么知道人在哪里呢?湖口都昌小伙子跟他说过,递纸条,让出去的人通知亲人来赎。如果出去的人不打电话,或者通知晚了,那就很有可能送去劳改,怎么办啊!在收容所关几天才送去劳改呢?他很想问问身旁的湖口小伙子。但小伙子睡得烂熟,他不好打搅,决定明天早上问。
快天亮的时候,王佐才迷迷糊糊睡着。但还没睡上三个小时,一阵军号声吵醒了他。随即,仓房里乱成一锅粥。几十个人从床上跳起来,穿衣服上厕所的,说话吵闹的,乱走乱蹦的,像一脸盆的鱼在乱窜。王佐头痛得很,很不想起床。湖口小伙子连推他几下说,快起来,上个厕所,等会开饭,赶不上就没饭吃了。饭还是得吃,不能饿死在这里,王佐想,再怎么样也得保证不能饿肚子。顾不上头痛,他从木铺上慢慢爬起来,向床下一看,愣了,鞋子呢?
一双才买回来不到一个月的新皮鞋,平常舍不得穿,昨天找工作才穿上的,现在不翼而飞,他简直肺都气炸了。“谁乱穿鞋子啊!皮鞋,快点拿出来!”他叫着,同时扫向一些人的脚。连叫了三声,既没人理他,也没人看他。他正要发火,湖口小伙子推下他说:“随便穿双鞋子,上个厕所等吃饭要紧,鞋子吃完饭再找吧。”无可奈何,他胡乱套上一双又破又臭的波鞋,走到厕所小解了一把,又爬到木铺床上,跟湖口都昌几个小伙子坐在一起。
短发都昌小伙子正在说话,见王佐上床了,指着对面说:“那三个是仓霸,除了那三个人的鞋子,仓里的人全乱穿鞋子,就算谁穿了你的鞋子,他也不知道是你的。等吃完饭,你找回自己的鞋子,找不到就随便穿双好一点的吧——只要不穿那三个仓霸的就行。”
王佐点点头说:“好吧!另外,我想知道,我们这些被抓进来的多少天后送去劳改?”
湖口小伙子说:“这就不一定了,长则一个月,短则三五天,不好说。”
王佐奇怪地看着湖口小伙子说:“没一个规定时间吗?”
湖口小伙子说:“有个屁!人多没地方关了,三天就会送走,人少的时候,也许在这里会呆上一个月。毕竟,人赎出去就能赚钱,这些王八蛋当然要赚这黑心钱!”
王佐的心凉了半截,说:“才三五天,怎么有人来赎呢!”
都昌小伙子拿出几张纸条说和一枝铅笔说:“这上面是我们几个人的赎人电话和名字,你每张纸条上都写上你的赎人电话和你的名字,放在身上。吃完了饭,陆续有人出去,也陆续有人进来,只要有人出去了,你把纸条塞给他,死马当作活马医吧。最重要的,是我们几个,只要我们几个人有一个人出去了,那就大功告成了。所以,你一定要留一张放在自己身上,不够再写。我这有纸,吃完饭,我多抄一些,我们每个人身上多放几张。”
王佐感激地点点头,接过纸条和铅笔,每张纸条上都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和金得厂电话,电话后写上括号,括号里写上韩墨的名字。都昌小伙子说,放好,哪张纸条都有可能是功臣。
湖口小伙子正要说什么,一阵铃声,全仓房里的人都拥向了门边。
都昌小伙子一挥手说:“吃饭了,到外面排队吃饭去,吃完饭再说吧。”
收容所是个巨大的正方形院落,四周铁丝网加岗楼,中间也是个巨大的正方形场地,各仓房依次排成一列,人多的排成两列。倾刻间,平常鲜有人影的巨大院子里一片人头,几个荷枪实弹的警察虎眼四射,几十个劳改犯挑着饭菜开始按先后次序分饭菜。一碗陈年烂米饭,干干的,一粒粒如沙子,几根干萝卜条歪歪斜斜横在饭上。一个民警手持喇叭大叫一声,蹲下,吃饭!齐刷刷,所有人蹲下了,哧哧吃声一片。王佐吃了几口,实在咽不下。再吃干萝卜条,除了苦咸,什么味都没有,还干干的。他看了看前面的湖口小伙子,没想到他已吃了一大半。你胃口真好,他说。湖口小伙子狼吞虎咽,看了一眼王佐说,饿你几天,狗屎都吃得下——吃吧,一天两顿,到下午四五点才有饭吃。王佐又吃了几口,还是咽不下,把饭放在地上说,我真吃不下。湖口小伙子说,你真不吃给我吧,不吃也浪费了。
吃完饭回仓房时,王佐以最快的速度排在前面,最先进了仓房。然后,他守在门边,仔细看着每一个人脚上的鞋子。终于,他发现,他崭新的皮鞋被一个留着长发流里流气的小伙子当着拖鞋穿,鞋后跟都踩得直不起来,软塌塌的,像是受尽了委屈。
所有人进仓了,门关上了,看守的警察走了,王佐提起自己的鞋子,指着已坐在木铺上流里流气的小伙子问:“这是我的鞋子,你怎么乱穿?你妈怎么教育你的?”
小伙子看了一眼王佐,瞒不在乎地说:“我的鞋子也不见了,我总得有鞋子穿吧!”
无端被抓,吃着猪食不如的饭菜,未知的命运,王佐早上一起床就悲愤难忍,强压着怒火。小伙子的话瞬间点燃了他的满腔怒火,他指着小伙子大骂:“王八蛋,老子打死你!”
小伙子冷冷地看了一眼王佐说:“你打啊,反正我没人赎,去劳改还不如打一架!”
“啪——”王佐终于忍不住,用鞋子狠狠地砸向小伙子。小伙子跳起来就要还手,没成想几个人冲上来,冷冷地看着他,正是湖口都昌几个小伙子。流里流气的小伙子怕了,抱着头缩在木铺床上。湖口小伙子拉了下王佐说:“算了,他也是个可怜人,不跟他计较了!”
王佐余怒未消,指着小伙子说:“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何况是别人的鞋子,你就不怕有脚气吗?做人要有骨气,你个奴才样,活世上简直浪费社会资源!”
都昌小伙子拉了拉王佐,王佐才随着他们坐在床上,几个人聊着天。
半小时后,“哗啦”一声,门开了,门外有个警察大叫:“张飞——张飞——”
厕所边急急冲出一个人,戴着眼镜,脸白白的,头发乱得像草,但难掩一身书生之态。“我我——我是张飞!”全仓人哄堂大笑,警察也笑了,说:“你这软蛋也叫张飞啊!”王佐早就守在过道上,把一张纸条塞在张飞的裤子口袋里。同时,过道两边不断有人把纸条塞在张飞的手上和口袋里。张飞胡乱接着,冲出了门,哈哈大笑,谢天谢地,我张飞终于自由了。
接着,不断有人进仓,也不断有人出仓。王佐和几个湖口都昌小伙子坐在一起,一边聊天一边看着仓门。他真希望警察叫他的名字,可每每失望。纸条还没送出几张,出去的人还没到家呢,韩墨怎么可能接到电话?怎么可来赎自己呢?还是多送些纸条出去吧。纸条越多越好,多多益善。从概率上讲,只有流出收容所的纸条越多,韩墨才有可能接到电话啊。
而此时,韩墨已在塘厦南屏工业区下了车,搭了一辆摩的赶往香塘电器厂。
香塘电器厂的人事文员找出王佐填的表,说:“有啊,昨天下午有这个人来复试啊,我记得很清楚。他是最后一个来的,面试好后都差不多下班了,我还让他填表呢。”
韩墨急急地问:“可他人呢?从你这儿出去人就不见了!”
人事文员说:“应该抓到治安队去了!昨天这附近发生凶杀案,治安队见人就抓,像疯狗一样,我们厂的员工也抓进去好几个呢,还是我去赎的——王八蛋,土匪强盗!”
韩墨抢白着问:“治安队在哪?远吗?”
人事文员说:“远倒不远,要拐几个小路口,你还是搭摩托车去吧。”
韩墨出了香塘厂,在厂门口附近搭了一辆摩托车去治安队。
坐在摩托车上,韩墨问,昨天治安队抓了很多人吗?是啊!昨天杀人了!你们这些外地人在我们这里又偷又杀,搞得我们这里治安这么差,乱七八糟,不抓怎么行呢?韩墨没正面问答,她知道跟这种人没什么好说的。于是她说,快点,开快点,我要赎人!同时,她心中恨恨骂道,蛮夷之地,发配的地方,不是改革开放,不是我们外地人,你们喝西北风去吧!
到了治安队,查出有王佐这个人,但昨晚已被送到派出所了。查到有人就好,比没有任何线索强多了,韩墨悬着的心稍稍放松。她出了治安队,又搭摩托车到派出所。派出所的人说,这里没有登记,所有的三无人员只是在这里停留一下,当即送到樟木头去了。
什么!樟木头!收容所!送去劳改的地方,不死也脱层皮,韩墨大惊失色。
她最担心的就是樟木头,但不幸的事还是发生了。救人要紧,时不我待,越快越好。韩墨几乎是小跑出派出所,跳上了一辆摩托车,急急地说,哪里有公交车去樟木头,就送到哪,最近的,我要救人!又是去樟木头的,今天我送了几个人了!这帮混蛋,吃人饭不拉人屎的,老天怎么不收他们呢!这个开摩的是个外地人,在外谋生受尽了屈辱,很是愤慨。
一个多小时后,韩墨下了公交车,又搭摩托车,找到了樟木头收容所,打听到先查询再领人。查询大厅里,十多个窗口,每个窗口排着老长的队。韩墨排在了一条队伍的后面,纵观前后左右,全是紧张又焦急的男男女女。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大概过了半小时,轮到了韩墨前面的人。这个男人三十多岁,穿着厂服。他写好了要查询的人的名字地址,递进窗内。一会儿,窗内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查无此人,下一下!”穿厂服的男人说:“不可能啊,我去联防队问过,说送这里来了啊,他们叫我来赎人的。麻烦你帮我查查,求求您了!”一会儿,那女人大声说:“又查了,没有,去别的地方查吧!”“我去哪查呢?”“你问我我问谁啊?好了好了,下一个!”穿厂服的男人极不情愿地走开了,传来一句:“天哪,我去哪找呢?”
韩墨走上前,在窗口备用的小纸条上写上王佐的名字和身份证地址,递了进去。那女人点开电脑,开始查询。韩墨的心提到嗓子眼上了,心“砰砰”乱跳,大气都不敢出。她真担心像排在她前面那个男人要找的人一样,查无此人。还好,窗内传来那女人声音:“三百元!”谢天谢地,韩墨掏钱的同时,悬在嗓子眼的心总算掉了下来。那女人递出一张收据说:“到隔壁去,凭收据领东西。”韩墨正想问领什么,那女人说:“下一下,下一个!”
在隔壁领物处领取的是王佐的身份证、烟、打火机和一些随身带的应聘资料,以及一张领人的通知。韩墨拿着王佐的物品,向收容所大门走去的时候,不禁骂道:“身份证都有,还有厂牌毕业证,怎么就是三无人员?王八蛋——土匪——强盗——”
一个武警收了韩墨的领人通知,叫她在外面等。收容所大门口挤满了人。有的是等人的,有的是打听的,还有从收容所出来抱头痛哭的,形形色色,什么样的都有。韩墨看着从收容所走出来的人,不分男女,一律脏兮兮的,似乎从原始森林里走出来的野人一样,真可怜。她鼻子酸酸的,心想,可见在里面受了多大的苦啊!王佐他有没有被打?有没有吃饭啊!
更令她吃惊的是,每隔十多分钟,就有一辆大巴车开进收容所大院里。从大巴车上下来的人,不但有王佐这样青壮男人,还有各种各样的女人,甚至还有头发花白的老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