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三十年(下)|第三十九章智通人才市场

鲁鲁阅览旅游 2025-02-10 22:42:37

在回长安塘的公交车上,王佐问韩墨:“怎么不留下来吃餐饭呢?你们也算是老同事了。”

韩墨说:“白丽丽离开金得厂之后,从没联系过我,我们也说不到一块,根本就成不了朋友。我看你和张勇军也是话不投缘,今天完全就是礼节性地见我们。我敢打赌,如果我们不联系他们,他们一辈子也不会找我们,除非有求于我们……这人哪,投缘才能成为朋友!”

王佐说:“那倒是!王春秋就不一样,他的朋友我们全认识。这人与人嘛,不说了——”

韩墨说:“人家都混到了高层管理,凭什么跟你称兄道弟!”

王佐长叹一声:“那倒是,时位之移人啊!”

接着二人没有说话,直到下了公交车,王佐找了个小店呼叫老孙的BB机。一会儿,老孙回电话。王佐对老孙说,我已被炒,你们厂要人吗?要的话我明天去面试吧。老孙说,开发部我是老大,不用面试了,你随时过来上班就是。王佐说,那一个星期后我再去报到吧,好不容易被炒了,先玩几天再说......我新买了一个呼机,你记下号码。老孙说,那好,随时保持联系,你来我就轻松了,天天开发打样,忙死了,老板催得急啊......

之所以答应老孙一星期后报到,王佐是想去智通人才市场碰碰运气。东莞市自从有了智通人才市场,找工作的人再也不像以前一样,除了看报纸,就是一家一家工厂看过去。老听人提起智通人才市场,王佐特别想去看看,争取找份好工作。老孙那家厂不是不好,但老孙在金得厂跟他平级,甚至可以说是他的手下,现在如果反过来了,他过不了心上那道坎。

星期三早上,王佐坐公交车在东莞市汽车总站下车,走在莞太路和创业路十字路口的立交桥上,桥上一些妇女和老头小声叫着:“办证,办证,发票,发票......”王佐看向四周,四个方向的大街上车水马龙,街上桥上匆匆走着像他这样找工作的男男女女,一个个拿着A4纸大小的透明塑胶文件袋。他心里不由感叹万分:“没想到我王某人又一次失业,又一次找工作,又一次走在天桥上——这座令无数南下闯活路的人无法忘却的天桥啊!”

王佐下了天桥,赶到莞太路方向的智通人才市场时,已是上午九点了。此时,正是这个号称天下最大的民营人才市场的人流高峰期。王佐掏出十块钱买了一张门票挤进大门。人才市场就像一条条小小的步行街,也像室内菜市场,两边小小店铺里坐着各公司招工的人,上面高悬一幅幅眼花缭乱的招聘宣传纸。找工作的人挤在人行道里,来来往往,水泄不通。

王佐第一次进智通,看着各个工厂公司档口上的招聘广告,上面写着众多的产品设计工程师、模具设计工程师、机械制图,很是兴奋,感觉那就是一双双向自己热情召唤的手臂,前程就在眼前。逛了一会儿,王佐就发现,那些众多工程师、设计师条件挺高,不但需要本科学历,还要两到三年经验,更需要会Pro/E和MasterCAM等三维设计软件,自己真正能拿下的职务并不多。为了最大限度地面试适合自己条件的职务,王佐决定先逛完人才市场,记下该面试的档口和公司,最后一家家的面试。因此,当大多数找工作的人看到一家公司有适合自己的职务就兴奋地上前面试时,王佐却匆匆走在拥挤的人流里,逛遍了智通人才市场三层楼,花了一个小时,记下了大约十家他认为可以面试的工厂和公司。

然后,王佐按距离远近,有针对性地依次面试十家工厂和公司。两个多小时过去了,他居然全部面试成功,并且全部拿到了复试单,其中还有两家是下午复试的。出了智通,吃着五块钱的快餐,王佐看着两张下午的复试单,一家在寮步镇,一家在塘厦镇,正好顺路,只是塘厦远了点。找工作就得马不停蹄,王佐决定,先去寮步,来得及的话,再去塘厦。于是,他迅速吃完饭,喝了两口汤,就起身在创业路等公交车,前往寮步镇宏图广场灯饰城。

不到一小时,王佐在寮步镇宏图广场下车,找到了位于前排的将军灯饰公司。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台湾男人带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正在复试来应聘的人。看完王佐的简历,漂亮女人一口四川话:“陈先生,这个人有几年的灯饰设计经验,您看看先。”

中年男人抬起头看了看王佐,递过来一张图纸。王佐一看就知道是一张灯饰平面装配图,漂亮女人说:“除了螺丝、灯泡、灯头等标准件,你把其他的零件拆画出来,画出加工用的零件图!”王佐扫了一眼装配图,说:“有七、八个零件,我画草图可以吗?尺寸全标上。”漂亮女人愣了一下说:“可以,但其中一个零件得画正规零件图!”

制图是王佐的强项,灯饰零件简单,他拿起铅笔,边看装配图边画零件草图,一个小时左右,所有的零件图就画好了。接着,他又用了十多分钟画了一张正规零件图,然后把所有的图纸递给了漂亮女人。漂亮女人接过图纸,又递给中年男人。中年男人稍稍看了一遍,对漂亮女人点点头。漂亮女人对王佐说:“你要多少工资?一个星期之内能到岗吗?”王佐说:“一千八一个月,一个星期可以到岗,之前的厂我已辞工了。”漂亮女人拿出王佐在智通面试时的简历,写上了1800元/月,然后说:“等我们通知吧,一个星期之内决定录用谁!”

走出将军公司,王佐浑身轻松,脚步轻快。看来有了智通后,找工作并不难,效率也提高了很多。刚走出宏图广场,他看见不远处有家小店,才感到自己渴了,便走到小店买瓶矿泉水,一口气喝了一半。付钱的时候,他想,该给韩墨打个电话了,以免她担心和牵挂。

于是,王佐在小店拨通了金得厂的电话,告诉韩墨他在寮步一家灯饰公司已复试了,可能有希望,现正赶往塘厦一家电器厂复试。韩墨说,这么晚了,你还去应聘呀,明天再去吧,找工作急不来的。王佐说,找工作就得一鼓作气,乘胜追击,时间有限,争取多面试几家,最后挑家好的。韩墨说,那家厂叫什么名字……那好吧,我等你,早点回来啊!

塘厦那家公司是香港人办的小家电制造厂,王佐应聘的是结构工程师。等到王佐赶到厂里时,只剩下最后一个复试的还在画图。这家厂复试时考的还是制图,画的是一种小家电的外壳零件图。这种零件是塑胶结构,比灯饰厂的零件复杂十倍还有多。等王佐画好了零件图,已到下班时间。同样,复试王佐的人问他薪水要多少,然后说一个星期之内等通知。

走出复试的工厂,王佐又一次脚步轻快,心情特好。他想,明天上午再复试两家,下午再复试两家,跑一次人才市场,两天之内能复试六家工厂,总有被录取的。这时,BB机响了,是韩墨在呼他。他快步走到路边小店里,打电话到金得厂。此时正是吃晚饭的时间,韩墨匆匆吃完,就跑到办公室呼王佐了。王佐告诉韩墨,他已复试好了,一个多小时应该可以到长安塘,到时我在厂门口等你。韩墨说,好吧,如果我下班了,你直接回出租房就好了。

付了电话钱,王佐点起一根烟,走出小店,慢悠悠走向东深公路,准备在东深公路搭公交车到东坑路口下车,然后再搭摩托车到长安塘。一天紧张地找工作,现在轻松下来,他感觉有点疲倦。他想急切地看到韩墨,告诉她找份好工作并不是想象中那么难。

忽然,路边一棵大树下闪出几个大汉,朝他冲了过来。

他停住脚步,颇为吃惊,强装镇静地问:“你们干嘛?”

几个男人把王佐包围住,其中还有一个人穿着治安队的制服。第一反应是,王佐以为遇到抢劫的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他说:“我是找工作的,身上就这几十块钱,你们全拿去吧,留下十块我搭车就可以了!”围住王佐的人七嘴八舌,说着广式普通话。“带走,带走——”“找工作,在哪找工作?”“这些外地仔,三无人员,不是偷抢,就是打架,带走——”

王佐紧张地向后退了两步,指着小店斜对面的一家工厂说:“各位大哥,我真是找工作的,不是三无人员!我刚从那家厂复试出来,我可以带你们去问他们,请你们相信我!”

“你是哪里人?身份证!”

“江西的!”

说着,王佐立即从透明塑胶文件袋里拿出身份证,递给问话的人。

“毕业证!”

王佐又从透明塑胶文件袋里拿出毕业证,递给问话的人。

“暂住证!”

王佐愣了,金得厂曾帮他办了张暂住证,但他今天出门找工作,根本就没想到带暂住证出来。出门时,他带了金得厂的厂牌出来,目的就是找工作时给别人看的,以证明他曾在灯饰厂做过开发设计工作。而这张厂牌是他在金得厂没炒之前,有意说掉了,人事文员为他补办的。不然,被炒时,厂牌被收走,也就不存在这张厂牌了。电光火石间,他想起了厂牌,慌乱地说:“我有暂住证,今天忘记带了!我带了厂牌……你们看,这是我的厂牌——”

一个壮汉接过厂牌丢在地下,另一个人把身份证、毕业证递给了他,大叫道:“暂住证都没有,还说不是三无人员,带走!”王佐捡起厂牌,刚把身份证、毕业证装进文件袋里,“走,走,快走——”就被几个大汉推推搡搡,上了一辆铁笼小四轮。铁笼开着两个小小的四方窗,车内光线微弱,坐满了人,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一脸惊恐。不一会儿,又上来一男一女一对六、七十岁的老年人。老年人头发花白,拿着碗,拄着棍,相互搀扶着,分明是讨饭的。男老倌絮絮叨叨说:“我一个老头子犯了什么法?干不了活没饭吃,讨饭也不行吗?这是拉我去吃皇粮吗?你们放了我们吧……”淮北自古以来就以乞讨为职业,王佐听得出来,眼前的老年人是安徽北边的人。不管是真讨饭的,还是以讨为业,这对老年人头发花白,颤巍巍,行动都不方便,还当作三无人员抓起来,一群疯狗!

王佐在心底恨恨地骂着。

一会儿,小四轮铁笼车把王佐等人拉到附近一家治安队的院子里,有钱的交两百块自保出去,没钱的便全部赶到一间灯光黯淡的屋子里。王佐特别后悔,出门的时候怎么不多带一点钱出来呢?!这怎么办?难道在这黑屋子里呆到明天?隔几分钟,就有治安队的人打开铁门,大叫某某某,黑屋子的一角便有个人大叫:“在——是我!”同时,周围的人赶紧塞纸条给那个答应的人。王佐明白,那是让出去的人传递信息,通知亲朋带钱来赎人。

治安队就是利用查暂住证来赚钱的,管你有没有暂住证身份证,简直就连畜牲都不如。在广东几年了,王佐听多了有关治安队联防队深夜查房和大白天在路上抓人的事件,打死打残时有发生,简直比鬼子进村还恐怖。虎狼之地,不得久留,他得早点出去。于是,他也写了十多张纸条,递给周围的人。周围的人也把纸条递给他,都说,出去了一定第一时间打电话通知。这一刻,同病相怜,关在一起的不幸者心心相连。坐在王佐身边的一烂仔模样的人说:“奇怪,以前治安队抓人,都会主动让我们写联系电话,然后他们自己一个个打电话通知,还吓唬说,一天之内不来保,就送樟木头去了!这次他们为什么不让我们写联系电话呢?”

王佐推了一把烂仔模样的人说:“想办法出去吧,不要乱想!”

半小时后,“咣当”一声,铁门开了,一个治安队站在门口大叫:“出来,全部出来——到院子里去!”屋子里的人一个个走了出来,来到院子里。院子里停着一辆中巴车,两个治安队员大叫:“上车——上车——”王佐跟着人流上了车,心想,这是去哪?中巴车开动了,十多分钟后,驶进某派出所的院子,停下了,有人大叫:“下车——下车——”王佐又随着人流下了车,见院子里停着几辆大巴车,又有人挥手大叫:“上车——上车——”

大巴车驶出了派出所,在夜风中急驰。王佐不无忧虑,这是去哪里?我一个良民,走在共和国的土地上,为什么要抓我?还有没有人权?这是新中国吗?恍惚之间,仿佛置身在解放前。车厢和驾驶室被铁栅栏隔开,两个警察手拿警棍,虎视耽耽看着车厢里的人,大家谁也不敢做声。王佐知道此去凶多吉少,偷偷地把一张五十块钱塞在皮带头的夹缝里。

一个小时后,大巴车停下了,停在一个大院子里,所有的人被赶下车,人人无奈和惊恐。王佐发现院子里停着好几辆大巴,院子里还挤满了人,黑鸦鸦一片人头。接着,马上有人指挥排队,有三排,依次登记。排到王佐登记时,不经意间,他发现对面墙上赫然写着“广东省樟木头遣送中心”,脑袋就“嗡”地一声炸开了。他无意识地说:“这就是樟木头收容所!”工作人员大叫:“快登记!姓名、身份证号、身份证地址、联系人和电话!”

登完记,随即搜身,王佐随身所带的文件袋和BB机,以及香烟、打火机全部上交。

而他偷偷地塞在皮带头夹缝里的五十块钱倒是留了下来。

说到樟木头收容所,深圳和东莞一带的外来工多少人为之胆寒,为之魂飞魄散!没有文字记录,没有影像视频,近二十年里,樟木头收容所收容遣送近一百万人。其中大多是来深圳东莞的寻梦者——因为没有边防证、暂住证和身份证,甚至,仅仅是没有随身携带证件,就被抓起来,送进樟木头收容所。如果进了收容所没有人出钱赎出来,那就发配到一些工地做三个月的苦力。做完苦力放出来时,骨瘦如柴,一身是病,每个人胜过经历白公馆渣滓洞,江姐也为之心惊。九十年代,老板吓唬员工往往说:“信不信?老子把你送到樟木头去!”

进仓房时,王佐脑子一片空白,只看见仓房两边排满了人,像看大猩猩一样看着他,还有多个人嘴里念着什么。看着面前二、三十个脏兮兮的老老少少,他正想找个地方坐下来。突然,上来两个人给了他两巴掌,同时大叫:“把东西拿出来!”

王佐蒙了,继而无名火起,张口就骂:“我操你妈——”

两个人一愣,挥拳就打,王佐潜意识地挥拳还击,三人扭打在一起。

这时,两个理着短发的小伙子冲过来,拉开了王佐,大叫:“停!停——”

那两个打王佐的人停下了。一个短发小伙子问王佐:“你是九江湖口的?”

王佐喘着气说:“我是赤乌的,在湖口工作了几年。”

两个小伙子说:“我们是都昌和湖口的,不要怕,都是老乡!”

随即,两个短发小伙子挥拳狠狠揍了几下打王佐的那个人,同时骂道:“你妈个逼,我老乡你也敢打!以后新进来的,不管是哪里的,再敢欺负,老子打死你!”

那两人捂着脸,点头哈腰:“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的老乡!”

没想到的是,王佐无端被抓,憋着一肚子火,进仓房的一声大骂,骂的是家乡话,引来了家乡人的解围。不然,没有一身内伤,他是逃不脱那帮凶狠的烂仔的。跟四、五个九江市属下都昌县湖口县的人坐在一起,王佐感到安全多了,也为刚刚自己的鲁莽而捏一把汗。一个帮他解围的小伙子说:“你进来的时候,我们在门边叫着‘都昌、湖口’,你没听见吗?”王佐苦笑,说:“莫名奇妙地被抓,头脑一片空白,根本就没听见什么。”

小伙子笑了:“大哥,你是个读书人,没经验,不像我们进来几次了。”

没多久,王佐就知道,仓里的人除了几个烂仔,大多像他一样,都是无辜被抓的。有的走在街上被抓;有的在小店看电视被抓;有的上下班路上被抓;有的在出租房被抓;也有的在找工作时被抓。无一例外,他们都因缺某个证件或证件没带在身上而蒙难。有的人有暂住证,治安队不承认,也被抓,实在可恶。更为奇葩的是,一个十五岁的中学生也被抓。中学生的父母在深圳打工,他就读于父母工厂附近的某私立学校。他说,星期天那天他去找同学玩,路上遇到治安队查暂住证,把他的学生证都没收了,他们说是假的,就抓进来了。

王佐长叹一声:“这是什么世道?在自己的国家都没有人身安全!?一帮混蛋!”

中学生恨恨地说:“出去了,我一定搞死那几个联防队员!”

帮王佐解围的一个小伙子说:“抓进来不算什么,如果安全出去了,才算幸运,最少不会做三个月的苦力。有一次,不知哪里的收容所的一辆中巴车送十六个人到工地干活,路上有人大叫车子着火了,押车的人不理不踩。因为之前有人在车内点火,说着火了,停车后车上的收容人员全跑了。所以,这次押车的人不相信。结果怎么着?一车被遣送的人全烧死了!”

王佐张大了嘴巴,“啊”了一声说:“这比纳粹集中营还残酷恐怖啊!”

小伙子说:“是的,如果在收容所没被保出去,就送去做苦力,或者转到另一个省的收容所,不折磨到死,也是半个死人了。死了也就死了,只当做无名无姓的三无人员。很多人出门打工失踪了,我告诉你们,有相当比例的人跟这收容所不无关系......大哥,你刚进来,多写点纸条,塞给出去的人,我们互相之间也要准备好,出去后首先要救我们自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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