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春夜喜雨》:“紅濕”還是“經濕”?

大林品诗词 2024-12-26 21:26:44

(本文原載拙著《唐詩正本——大數據考辨唐詩系列論文集》,澳門商務印書館2023年版,引用或轉載請注明出處。)

摘要:杜甫《春夜喜雨》多有異文。“當春乃發生”中的“乃”又作“及”,“曉看經濕處”中的“經”又作“紅”,“花重錦官城”中的“官”又作“宮”。“乃”與“及”無關緊要,“官”與“宮”前人已考,唯“經”與“紅”被人忽略。在宋本中,此字已經存異。古籍版本中,“紅”多於“經”。但“紅”在句中殊為難解,而“經”卻文從字順。“經”者,過也。“經濕”意為“經過春雨濕潤”。王維《酌酒與裴迪》亦有“草色全經細雨濕”之句。綜合多種因素,當以“經”字為正。

關鍵字:杜甫 春夜喜雨 異文 曉看紅濕處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野徑雲俱黑,江船火獨明。

曉看經濕處,花重錦官城。

春雨綿綿,春草萋萋。要說描寫春雨的古詩詞,人們首先想到的多是杜甫的《春夜喜雨》。詩聖一生,顛沛流離,能讓他“喜”的,除了《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中的“漫卷詩書喜欲狂”,大概就算這一首《春夜喜雨》了。

不過,這首似乎“一字不能易”的經典詩作也存在幾處異文,比如“乃”又作“及”,“紅”又作“經”,“官”又作“宮”。這3處異文的產生,顯然都是因為形似。

“乃”與“及”對詩意的影響不大,“官”與“宮”已有前人作過詳辨,筆者亦無新的發現。本文單說“紅”與“經”。

一、版本源流

筆者從古籍資料庫中檢索到了32種文獻、47個載有《春夜喜雨》或“曉看經(紅)濕處”句的版本,其中30個版本為“紅”,12個版本為“經”,另有2個版本為“紅,一作經”,3個版本為“經,一作紅。”

王洙輯編的《杜工部集》是現存最古的杜甫詩集,有宋刻本存世。後世幾乎所有的杜詩選集均出自此本。該文獻的所有版本均為“曉看紅濕處”。《杜工部草堂詩箋》、《新刊校定集注杜詩》《文苑英華》、《集千家注批點杜工部詩集》、《須溪批點選注杜工部詩》、《杜律五言注》、《杜工部五言律詩》、《瀛奎律髓》、《杜詩分類》、《杜工部詩通》、《石倉十二代詩選》、《杜律通解》、《唐詩別裁》、《杜詩會粹》、《杜詩詳注》、《全唐詩》等均為“紅”。

“曉看經濕處”的文獻只有《分門集注杜工部詩》、《唐詩鼓吹》、《梅磵詩話》、《示兒編》等。其中,《分門集注杜工部詩》在“經”下注曰“王洙曰一作紅”,此說大約就是針對《杜工部集》而言的。

《纂注分類杜詩》、《唐詩所》、《唐音統簽》為“紅,一作經。” 《宋黃氏補千家注紀年杜工部詩史》《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杜工部詩千家注》為“經,一作紅。”

另有3種文獻存在不同的版本。謝維新(宋末人,生卒年不詳)《事類備要》的宋刻本、明夏相刻本為“經”,四庫本為“紅”;祝穆(?—1255)《事文類聚》的元刻本、明書林刻本、清內府刻本均為“經”,四庫本為“紅”;高棅(1350—1423)《唐詩品彙》的明汪宗尼刻本、明嘉靖刻本均為“經”,四庫本為“紅”。這3種文獻都是清以前的版本均為“經”,而四庫本都變成了“紅”。“四庫出,古書亡。”根據時本竄改古書且不加說明,在四庫中非常常見。可以推斷,《事類備要》《事文類聚》《唐詩品彙》原本都是“曉看經濕處”。

本詩的流傳大致有3個體系:一是詩選體系,基本上是以《杜工部詩》為宗;二是類書體系,比如《事類備要》《事文類聚》等;三是詩話體系,比如《示兒編》《梅磵詩話》(詳見下文)等。在詩選體系中,“紅”是絕對的主流,這顯然是受《杜工部集》的影響。但《分門集注杜工部詩》《唐詩品彙》卻還是選擇了“經”。而在類書體系和詩話體系中,“經”卻是絕對的主流。雖然就版本數量而言,“紅”遠遠多於“經”,但若把眾多的詩選同出一源這個因素考慮進去,“紅”的這個優勢就會大大縮水。

二、詩意語法

關於“紅濕”,吳寶芝(清康熙年間人,生卒年不詳)在《瀛奎律髓》的注釋中贊曰:“‘紅濕’二字或謂惟海棠可當,此詩絕唱!”為什麼“惟海棠可當”這個“紅”字呢?海棠花確有紅色的,但也有白色的。今人一般把“紅”解釋為春天盛開的各種花朵,但春花姹紫嫣紅、五顏六色,不是一個“紅”字所能囊括的。在唐詩及前人詩中,沒有發現“紅濕”的用例。宋代以後的詩中多次出現“紅濕”,比如陳師道《和參寥明發見鄰家花(二首其一)》中的“不須紅濕少城闉”,但這些“紅濕”可能就是杜詩訛傳的產物。任淵(約1090—1164)《後山詩注》就在此詩後注曰:“老杜詩: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宮城。”其實,“紅濕”二字很難解釋,“惟海棠可當”之說委實牽強。

人教版《語文》注釋:“紅濕處,被雨水打濕的花叢。”原文和釋文幾乎不搭,完全是強解。

相比之下,“經濕”就容易理解多了。“經”者,過也。“經濕”就是“經過春雨濕潤”的意思。“梁簡文帝詩:‘漬花枝覺重’,言經雨紅濕,花枝若重。” 仇兆鼇(1638—1717)《杜詩詳注》中的詩句為“曉看紅濕處”,但在注釋中卻用了“經雨紅濕”之說,倒像是在解釋“經濕”。這也說明,“曉看經濕處”中的“經”字是非常貼切的。

《唐詩鼓吹》在王維《酌酒與裴迪》“草色全經細雨濕,花枝欲動春風寒”句下,郝天挺(1161—1217)釋曰:“杜詩‘曉看經濕處,花重錦宮城。’”王維詩中的“經細雨濕”就是對“經濕”的精准詮釋。王維是盛唐詩壇的領袖,作為晚輩且生前詩名不顯的子美對摩詰非常景仰,杜之“經濕”可能就是從“經細雨濕”中化用而來。

“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如果“紅”指的是花,那就與下句的“花”重複了。杜詩以謹嚴而著稱,“詩聖”之作不應該有這樣的語病。

三、相關佐證

孫奕(1189年前後在世)《示兒編》專門有一條題為“錦宮城”的考證文字,其文曰:“閩本杜詩《春夜喜雨》云:‘曉看經濕處,花重錦宮城。’《送段功曹歸廣州》云:‘幸君因旅客,時寄錦宮城。’《蜀相》詩云:‘錦宮城外柏森森’。又:‘錦宮城西生事微’皆作‘宮’字。按:蜀本杜詩並作‘錦官城’,注云成都府城亦呼為‘錦官城’,以江山明麗、錯雜如錦也。趙云或以其有錦官,如銅官、鹽官之類,其說亦是。不然,止取‘錦’而已,何以更有‘宮’字乎?余觀范至能參政為詩,每官城一集,所著《錦官集》,蓋鎮成都府時作也。則身親見成都為‘錦官城’,故取以名之。況杜子美嘗卜居成都浣花裏,其用‘官’字必無誤。當以蜀本為正。”從這段文字中可以看出,孫奕對包括《春夜喜雨》在內的杜詩作過詳細的考證,他發現閩本杜詩中的成都均為“錦宮城”,蜀本杜詩中的成都均為“錦官城”,卻沒有發現“經濕”又作“紅濕”。這意味著,孫奕看到的閩本和蜀本,可能均為“曉看經濕處”。

韋居安(1268年進士)也考證過“錦宮城”與“錦官城”,他在《梅磵詩話》中說:“成都號錦官城。眉山史學齋(繩祖)內子著《錦官百詠》,鋟梓於柯山倅廨。余觀杜老《春夜喜雨》詩云:‘曉看經濕處,花重錦官城。’錦官正指成都,贗本以‘官’為‘宮’,誤矣。”他也沒有提及“經濕”有作“紅濕”的。

四、最後的話

自宋以來,直到現在,杜詩基本上都是以《杜工部集》為准。它是現存最古的杜詩選集,又有宋本存世,校勘價值自不待言。但若惟此為尊,完全不顧他本,也是不可取的。實際上,宋本《杜工部集》是一個比較粗糙的版本,訛誤很多。比如《秋興(八首其八)》“紫閣峰陰入渼陂”中的“渼”訛為“漢”,《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白首放歌須縱酒”中的“首”訛為“日”,等等。《杜工部集》應該有多種宋本,但流傳下來的可能恰恰是訛誤較多的一種。

綜合各種因素,正本應為“曉看經濕處”。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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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宋)孫奕:《新刊履齋示兒編》[O],元劉氏學禮堂刻本(國圖善本書號:09609),卷10第12頁。《示兒編》[O],明潘膺祉如韋館明刻本(國圖善本書號:04239),卷10第13頁;明刻本(9行18字。國圖善本書號:13938),卷10第13頁;明抄本(國圖善本書號:04239),卷10第11頁;四庫本,卷10第13頁。

[22] (宋)蔡夢弼、(宋)黃鶴等注:《纂注分類杜詩》[O],明萬歷年間銅活字本(9行17字,國圖善本書號A00525),,卷12第27頁。

[23](明)臧懋循編:《唐詩所》[O],明萬曆三十四年(1606)版,卷31第50頁。

[24](明)胡震亨編:《唐音統簽》[O],清康熙丁卯年刻本,卷191第7頁。

[25](宋)黃鶴補注:《宋黃氏補千家注紀年杜工部詩史》[O],元至元二十四年(1287)詹光祖月崖堂刊本(臺北故宮藏),卷23第12頁。

[26](宋)徐居仁輯,(宋)黃鶴補注:《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O],元積慶堂刻本,卷12第15頁。

[27](元)范梈批註:《杜工部詩千家注》[O],元明刻本(國圖善本書號:CBM1118),卷3第8頁。

[28](宋)謝維新撰:《古今合璧事類備要》[O],宋刻本(國圖善本書號:07565),卷2第9頁。

[29](宋)謝維新撰:《古今合璧事類備要》[O],明嘉靖三十一年至三十五年(1552-1556)夏相刻本,卷2第8頁。

[30](宋)謝維新撰:《古今合璧事類備要》[O],四庫本,卷2第7頁。

[31](宋)祝穆:《古今事文類聚》[O],元刻本(國圖善本書號:07564),前集卷5第7頁。明書林明實堂刻本,前集卷5第6頁;清內府刻本,前集卷5第10頁。

[32](宋)祝穆:《古今事文類聚》[O],四庫本,前集卷5第11頁。

[33](明)高棅輯評:《唐詩品彙》[O],明洪武三十一年(1398)汪宗尼刻本,卷62第8頁。明嘉靖己亥年(1539)刻本,卷62第8頁。

[34](明)高棅編:《唐詩品彙》[O],四庫本,卷62第9頁。

[35](元)方回輯、(清)吳寶芝注:《瀛奎律髓》[O],清康熙五十一年(1712)吳寶芝黃葉村莊刻本,卷17第4頁。

[36](宋)陳師道撰、(宋)任淵注:《後山詩注》[O],元刊本,卷12第8頁。

編寫組:《語文(六年級下冊)》[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第106頁。

[37](清)仇兆鼇注:《杜詩詳注》[O],四庫本,卷10第1頁。

[38](金)元好問輯、(元)郝天挺注:《唐詩鼓吹》[O],明刻本(天津圖書館藏),卷2第20頁。

[39](明)廖文炳注解:《新刊唐詩鼓吹注解大全》[O],明萬曆二十年鄭雲齋刊本,卷2第20頁。

[40](宋)孫奕:《新刊履齋示兒編》[O],元劉氏學禮堂刻本(國圖善本書號:09609),卷10第12頁。

[41](宋)韋居安撰:《梅磵詩話》[O],明抄本(國圖善本書號:12265),卷上第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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