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启军

哈密勘察留影。右起侦察处长苌凤益、作者、司机何炳芬

这里说的地形勘察，指当年参加兰新接合部地形勘察。新疆地域辽阔，地位特殊。在当年对北防御中无论全面战争爆发，还是新疆爆发局部战争都必须首先保障其与内地的联系不被敌人切断。这是一个牵扯战略全局的问题，军委总部对此高度重视。1977 年春季，总参组织两大军区有关人员勘察兰新接合部地形，专题研究接合部保障问题。我有幸跟随都曼令副军长参加了这次勘察。

4 月 15 日，正在56师下部队的都副军长，突然接到军作战值班室电话，通知他总参将于 4 月下旬至 5 月下旬组织兰新接合部地形勘察，根据军区要求，郭军长明确由他带人参加。

都副军长随即结束下部队的工作，于 4 月 17 日返回军部。经与司令部首长商定，确定带侦察处长苌风益和我参加这次地形勘察。

勘察的第一站是哈密地区。经过一番紧张准备，我们于 4 月19 日上午，乘何炳芬驾驶的北京 212 越野吉普车，从张掖出发，沿兰新公路一路西进。

那时的兰新公路，路况很差。不仅路面窄，而且不少路段春季翻浆，通行困难。离开张掖前，经验丰富的都副军长吩咐我，除准备好干粮外，还要带上车辆自救的小十字镐和小圆锹。

那时部队装备的越野指挥车，都是北京吉普，正常时速五六十公里，我们午饭时分到达元山子，确定在村子东侧路边的戈壁滩上吃干粮。车刚一停稳，我就迅速下车从后备厢提出干粮和小马扎凳子，小何麻利地取下驾驶位弹簧坐垫让副军长坐下。我们先后在地上铺开报纸和事先准备的白布，将干粮摆在上面，四个人围拢在一起开始午餐。

吃完干粮后，副军长吩咐将所有垃圾就地挖坑掩埋。并要求填平后，再覆盖一层戈壁滩上的鹅卵石和骆驼草。当完成这一切动作撤离时，居然很难辨认出刚才吃过干粮的地方，仿佛根本不曾有人到过这里一样。

事后苌处长告诉我，这就是战时要求，使敌人无法侦察到我们活动的任何蛛丝马迹。我顿时恍然大悟，这绝非一般意义上的环保行为，而是赋予了它特殊的军事意义，使我受到一次感触很深的战备保密教育。我在之后几十年的军旅生涯中，凡训练、演习、地形勘察中野外用餐，都照此办理。

当天下午，我们到达酒泉坦克 12 师师部。都副军长曾担任该师师长，我们计划在这里住一宿，第二天继续赶路。作训科长张炳荣、副科长常贵祥早已来到招待所等候首长。师长阚志广、政委路宝银也从蹲点的部队赶回师部迎接老师长，为我们接风送行。

第二天离开酒泉后，很快进入戈壁沙漠地带。眼望车窗外的荒凉景况，不由得使我想起“出了嘉峪关，两眼泪不干”的传说。经过玉门镇、桥湾到达安西北大桥时，已过午饭时间。为了节省时间，我们选择在路边一个较干净的小饭馆午餐。约 40分钟后又继续前行，于下午 4 点到达甘新交界处的星星峡。

星星峡是兰新接合部中部的重要军事要地。距哈密 200 公里地段内，全是荒漠戈壁。受当时经济发展条件的制约，新疆与外界交流相对闭塞，交通欠发达。兰新铁路通车后，一度对这段公路维修不够，水毁严重，车子只能以每小时三四十公里的速度在坑洼不平的道路和草梗子中穿行。

我们还未进入哈密绿洲，天色已近黄昏，过了烟墩夜幕降临。为保密起见，车子只能开雾灯前行。那时候没有手机，无法与新疆方面联系，对方同样也在焦急地等待 19 军同志的到来。

晚 9 时左右，当我们行进至离哈密 60 公里左右的骆驼圈子以西时，突然发现前方有灯光闪了两下，苌处长判断可能是新疆军区迎接的同志发出的联络信号，便让小何也闪了两下我们的车灯。对方果然又闪灯表示联络成功，我们心里顿时踏实了许多。

新疆迎接我们的车子居高临下，停在一处坡头，我们很快与新疆军区的同志会面。迎接我们的是作战部一科副科长何有科，彼此打过招呼后，跟随何副科长的参谋们迅速卸下我们兰州军区的车牌，换上新疆军区车牌。在那个北方大兵压境的年代，我军的任何异常活动，都会引起对方的敏感反应。兰州军区的车辆突然出现在新疆军区，将是一件不正常的事情。我暗自佩服新疆方面对勘察工作准备之缜密周到。

何副科长带领我们很快到达哈密军分区招待所。军分区张洪斌政委率王智副司令员、高腾奎副政委、焦宝祥参谋长早已迎候在门前。吃罢晚饭，我们被告知第二天上午在分区作战室开勘察预备会。

那时的新疆军区是十大军区之一，除指挥驻疆野战部队外，还领导南疆和北疆两个军级军区，当时在对北防御全局中的地位和作用由此可见一斑。

第二天上午的勘察预备会，由总参的沈前余参谋主持，他向大家介绍了参加勘察活动的两大军区主要成员，传达了总参首长对勘察活动的指示要求。明确勘察活动将持续一个多月，主要勘察哈密、酒泉、海西和巴音郭楞三省区的四个重点地区。所属省军区和军分区在勘察组到达辖区后也要派人参加。勘察活动由新疆军区郑三生副司令员和兰州军区刘静海副司令员共同领导，他本人主要负责联络协调工作。

接下来，他又请两个军区作战部长介绍了各自参加勘察的其他成员。新疆方面还介绍了新疆战区的基本情况，明确了在哈密地区勘察活动的计划安排。并提供了哈密地区五万分之一和十万分之一比例尺的军事地形图，新疆军区军事交通图。

新疆军区参加勘察的主要成员有：郑副司令员、作战部副部长胡晓恩、炮兵部部长史丁文、通信部副部长王立中、作战部一科副科长何有科、副科长梁培祯、参谋张同进，以及哈密军分区的有关同志共 24 人。兰州军区的主要成员有：刘副司令员、副参谋长王志文、作战部长尹志超、工兵部长马成山、通信部副部长梁慕之、原炮兵司令部参谋长韦国林、作战一科副科长薛宝虎、参谋杨旭华，刘副司令员秘书冯荣山、运输部科长刘启民、管理局科长张仁富、医生齐蔚荣、19 军副军长都曼令、侦察处长苌风益、作训参谋陈启军，共 15 人。

郑三生和刘静海两位首长都是身经百战的传奇人物。郑副司令员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是开国少将、曾任北京军区副司令员兼河北省军区第一政委，是党的 9、10、11 届中央候补委员，12 届中央委员。“文革”中受到冲击，毛主席为保他，曾风趣地讲过“三生有幸”的话。刘副司令员是老八路，参加过抗美援朝，任志愿军师长兼政治委员。1957年回国后，先后任华东军区军训处处长、军事科学院战理部副部长、外军部部长等职。是我军 1954 年派往苏联学习的首批 10 名师长之一，1961 年晋升为少将。

由这样两位重量级首长挂帅出征，足见这次兰新接合部地形勘察的重要性。

哈密为东疆重镇，少数民族地区，有 16 个民族，34 万人口。北与蒙古国接壤，东与酒泉毗邻。下辖一市两县（哈密、吾县、巴里坤）。兰新铁路、公路横贯东西，是连接内地与新疆的咽喉要道，也是全国重点设防城市之一，战略地位十分重要。

当年哈密地区的兵力与其地位极不相符，仅在巴里坤部署一个边防团。增强哈密地区的兵力部署与确定相应的支疆作战力量，是哈密地区勘察需要重点研究解决的问题。

4 月 22 日，我们从哈密出发前往巴里坤边防 1 团。沿途勘察了南山口、天山庙、口门子，这几个点都是哈密通往边境地区交通要道上的军事要地。其中天山庙是这一条通道上的制高点，海拔 2700 米。

哈密市距巴里坤县 130 公里，因沿途几个点的勘察，到达边防 1 团的时间比原定计划推迟。勘察组在军分区和边防团领导陪同下参观营区，听取分区参谋长和 1 团团长的沙盘情况介绍。该团 4个边防连沿中蒙边境自西向东分别驻防 XX 口、XX 庙、XX 湖和XX 崖，团部率 2 个步兵连、机炮连和特务连部署在巴里坤。

4 月 23 日到老爷庙边防 3 连及会晤站勘察。从巴里坤到老爷庙 160 公里，中途要经过 2 连驻地三塘湖。从边境地区勘察活动的隐蔽保密考虑，郑刘首长决定先在三塘湖集结调整，减少车辆，分批前出。

老爷庙会晤站，与我之后工作的酒泉军分区密切相关。根据中蒙边防协议设置代表制的精神，1991 年策克会晤站划归内蒙古后，中蒙边境甘肃段的涉边会晤调整为老爷庙会晤站，甘肃省军区边防营营长兼任老爷庙会晤站副站长。

3 连和会晤站地处芦苇生长茂盛的地方，我方在离边境 3 米一线布设了一道一列桩铁丝网。我们被告知不得跨过铁丝网，不得面对蒙方撒尿扔石块，不得背靠国界照相留念。会晤站修得很气派，据说周总理要求代表国家形象，光装修和设施就花了 10 多万元，这在当时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会晤室米黄色长方形会晤桌的顶端摆放着一张发言台，台上和后面的墙壁上布设着中蒙两国国旗。会晤站还设置有餐厅、乒乓球室和专供商品柜。专柜里的商品专供蒙方会晤人员选购，茅台酒和中华烟赫然醒目。

边防 1 团副团长兼会晤站站长，他介绍说双方的会晤多为不定期的随机会晤，一般都是蒙方主动约会。20 世纪 70 年代，中国穷，蒙古国更穷。双方在边境线上都无路网等基础设施，主要靠十几乃至几十公里才能见到的界标管控边境线。为避免摩擦，双方边防部队都在己方设置若干敖包分辨边界走向。蒙方的约会，通常并无重要事项，无非是通报牧民的骆驼或牛羊进入我境，请求我方留意协助寻找，顺便选购一些中国商品高兴而归。

老爷庙与酒泉方向的红石山地形特征相似，多为平坦开阔的黑戈壁，边境一线的主要山地多在蒙方境内。中蒙边界当年为什么未能以山划界，据说是因为当时中苏、中蒙关系密切，亲如兄弟，未料到日后会反目成仇，负责边界勘察谈判的我方，侧重考虑发展边疆经济，重视对水源和草地的争取，忽略了军事方面的要求。这只是非官方的传说和演绎，究竟真相如何，只有当事人清楚。

为缩短第二天去伊吾的距离，同时也不致因我大队人马在边境地区活动被对方察觉，当晚返回三塘湖住宿。24 日天公不作美。原计划经伊吾军马场前往县城住一宿，25 日去边防 1 连驻地下马崖勘察。上午离开三塘湖不久，天空便纷纷扬扬地飘起雪花，到达军马场后，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只好临时调整计划，在军马场休息吃午饭，等待天气好转后再作打算。

常言道，饥屁冷尿热瞌睡。伴随降雪而来的是气温的骤降，大家争先恐后地踩着没过脚面吱吱作响的积雪，奔向不远处的旱厕。尽管马场派人不断清扫通往如厕的小路，但每次如厕积雪仍然埋过脚面，马场给我们送来军用大衣御寒。以往只是在文学作品中读到过天降鹅毛大雪的文字，以为那只不过是文学的夸张写作手法而已。眼前的情景使我认识到，文学作品都源于生活，高于生活。

雪势减弱后，首长们决定让军马场负责道路保障，继续执行前往伊吾的计划。场里随即安排两台东方红推土机，在车队最前边推雪清障，保障道路畅通。勘察组一行 20 多台车尾随其后缓缓前行，我们的车子排序为第 13 号。小何显然缺乏冰雪山路驾驶的经验，不知是因为太过紧张，还是车辆故障，当车子在下坡路段拐过一个弯的一刹那，突然失控地向右侧山坡滑去，幸亏车速不快，加之路边山坡上松林茂密，恰巧被一棵粗壮的松树挡住，有惊无险，人车安然无恙，后续车辆依次停了下来。新疆方面负责勘察保障的同志，迅速从后面调整来一辆备用吉普车让我们换乘，留下司机等待救援维修。新疆军区对勘察活动准备之周到严密，再次令我叹服，从心底里对新疆同事表示由衷的敬佩和感谢。

伊吾县城位于东天山深处，在哈密东北方向，军事地位十分突出，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24 日下午勘察组到达后，哈密军分区简要介绍了伊吾县的历史沿革和边防情况。其中发生在 1950年伊吾保卫战中一匹军功马的故事，十分感人。

随着新疆的和平解放，1950 年 2 月下旬，我 6 军 16 师 46团 1 营 2 连在副营长胡青山带领下进驻伊吾县，改造当地政权，维护社会秩序，帮助少数民族发展生产。岂料 3 月下旬，留任的伪县长艾拜都拉依据叛匪头子尧乐博斯旨意，纠集 700 多名土匪发动武装叛乱。经过激烈战斗，我军夺占北山碉堡这一控制全城的制高点，不甘失败的叛匪随即组织反复争夺，从此展开了威震四方的 40 天伊吾保卫战。官兵们不怕牺牲，英勇奋战，创造了我军历史上可歌可泣的光辉战例。其中无言战友，一匹枣红马对战斗胜利的特殊贡献，更加令人惊叹不已。

当时坚守北山碉堡官兵的饮水问题，成为取得保卫战胜利的关键。叛匪封锁了送水通道，饮水告急！连队多次派人沿后山下河取水都遭到敌人火力拦阻，形势极其严峻。此时这匹军马站卧不宁，似乎请缨出征。官兵们眼前一亮，连里随即决定由一名战士牵着马给北山主峰碉堡送水。因敌人火力严密封锁，人和马一起行动容易暴露目标，在经过了一次牵马上山后，驭手便充满希望地抚摸着马头说：“去吧！注意安全，沿后山小道隐蔽上山。”

奇迹就这样发生了，每到黄昏后，这匹军马便在夜暗的掩护下开始送水。每次放行，它总能鬼使神差般地驼着两只梢桶不紧不慢地往返在阵地与山脚下的河流之间，不可思议地完成送水任务。

当它感到有危险时，便发出嘶鸣求救。它不仅送水，还送粮食送弹药。我坚守分队在获得饮水保障的艰苦环境中，整整坚守了 40天，直到援军赶到敌人溃逃。围困我军之敌百思不得其解，惊叹解放军真乃神兵天将，竟然能在断水的情况下长期坚守阵地。叛匪们做梦也想不到，最大的功臣是这匹军马。战后上级为这匹枣红马荣立三等功，部队决定这匹马不退役，为它养老送终。

军功马于1967年病亡。当地军民为它举行了隆重的安葬仪式。当年一起参加伊吾保卫战的官兵们十分悲伤，自发地为军功马默哀祈祷。伊吾县后来为军功马修建了陵园，矗立了一座大理石雕像，供后人永远缅怀这匹无言战友的特殊功勋。

4 月 25 日上午，我们从伊吾县城出发，向东北方向边防 1连驻地下马崖勘察前进，下马崖距县城约 50 公里，通过公安边防检查站后，很快到达连队。该连的瞭望塔大倍望远镜可观察到东北约 40 公里乌吉台方向蒙方一侧。

下马崖边防连是甘肃边防营伊哈托里边防 2 连的左邻，两个连队之间有近 200 公里空隙地带。在协防方面存在一些亟待解决的实际问题，勘察组到这里来，正是想具体了解这些问题，听取一线官兵的意见建议。

在 1 连的活动结束后，我们沿上马崖、小堡翻越三个达坂，经沁城返回哈密。这条路是从哈密经东天山进入边境地区的又一条重要通道，也是天山最东边的一条南北口子。第一天去巴里坤翻越的南山口、天山庙、土门子是中间的口子，西边还有个口子在七角井方向。三个口子都十分险要，易守难攻。无论阻敌地面进攻，还是反空降、反机降或支边作战，都具有非常重要的军事价值。

哈密地区的勘察活动，收获很多。我最大的收获是弄清了兰新接合部的概念，以及搞好接合部保障对战略全局的重要意义。

考虑到兰州方面一些同志第一次到新疆，在结束哈密地区勘察活动后，新疆军区特意安排 26 日上午休息，组织大家参观哈密王墓，观光哈密市容。

26 日下午，勘察组交换意见，在大家发表意见和建议后，两位副司令员对哈密地区的勘察活动作了小结讲评。勘察组进一步明确了进入酒泉地区勘察活动的初步安排和要求。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