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山羊或谁是西尔维娅？》，［美］爱德华·阿尔比著，胡开奇译，收录于《山羊：阿尔比戏剧集》，新星出版社，2013年5月）
人到中年，有什么是我们值得去追求的？无非同现实规则合拍的具体而实在的东西。它们在马丁身上，以三喜临门的方式表现出一个人人称羡的生活。荣获建筑界大奖，来自科技企业的巨额投资，以及五十岁生日。它们是生活中看得见的目标，能被真切感受到的内容物。
当它们被我们拥有，正确的感受该如何落在实处？斯蒂薇做出了一个表率式的示范。收拾客厅，摆上鲜花，在自得的姿态里对丈夫马丁的成就投之以长远的期待。马丁要做一个电视访谈，这样的访谈不会仅限于一次，那就是说，丈夫踏上了成功之路。斯蒂薇对丈夫的关心包含了一份关于未来的喜悦，“亲爱的，你脑子没退化……你哪儿都没退化”。看得出，斯蒂薇对马丁健康的宽慰发自内心，那表示妻子的期待中，丈夫有能力能赢下一个更好的未来。
妻子的宽慰不代表马丁想的那种关心。对健康假意感到担忧，辅以略带孩子气的撒娇，被爱人一眼看穿了这类玩闹的实质，有心不予点破的一块儿疯闹一场。马丁想的就是它，能触摸到童趣的生活。这种生活说说而已，真要把它过成寻常日子，对现实规则无疑是巨大的挑衅。
马丁并非有意的在挑衅什么。他只是对生活的那些具体之处产生了倦意。生活要求我们成为什么，我们就必须遵照规则的指导。把日子过的一板一眼，把追求实践的尽善尽美。在一个年龄可以充分的展露童趣、表现天真，另一个年龄就要言行有度、举止得当。不是不可以真诚的生活，而是要对真诚有所保留。生活限制了我们的行为，很多时候，我们的行为并不完全是我们自己的事，更关乎他人的感受。
在规则的指导下，斯蒂薇、罗斯，老练又成熟。他们知道什么是具体，什么是虚幻。什么是应该抓住的东西，什么是不切实际的美梦。马丁还能做梦，还能真的相信“田园需求”是每个人内心的一处圣洁之地。因为相信它，马丁能浪漫化的描绘乡间的景致，红叶、白云、农家的气息。“那牛屎一般的气味”。马丁的浪漫毁于罗斯的玩世不恭，后者用绝对的真话打击了马丁孩子气的真诚。
马丁不会明白，“田园需求”只是一种用来闲谈时寄寓情趣的概念。若是真的相信它，抛下一切去寻觅它，无异于以疯狂的行为对他人的感受施加无礼的冲击。它给马丁带来了痛苦，失落在茫然的忧愤里。他不理解生活的状况，别人也不理解马丁为何还像个孩子。宽容成为马丁与他人之间互不理解这种状态下的浮标，标记出阿尔比笔下一个前卫题材极致的张力。
马丁和一只山羊性交，他真诚的说与妻子，妻子一开始以为丈夫在开玩笑。马丁又把这事告诉了罗斯，他最长久的朋友和相知者，带着说与妻子时同样的真诚。真诚受到的践踏是马丁意想不到的。罗斯给斯蒂薇写信，以老友的名义告知了马丁的一切。罗斯在信里把它称做“底细”，一个配得上老友的可疑态度的用词。斯蒂薇这才相信了西尔维娅的存在，一只山羊，马丁的新欢。
真诚与真话不尽相同。真诚表明个人态度上的洁净、无瑕，真话则会以可疑的态度挟来不可估量的伤害。洞察态度的吊诡给这一幕的解读提供了无限的可能。最主要的在于，罗斯从友谊的角度，选择同现实规则相符的辞令，围绕马丁的公众形象写下了一封极具针对性的信件。他在针对什么？无非是他主持下的一场电视访谈和后续的宣传报道。而这个关乎利益的项目需要马丁对公众形象的维护与保持。它的背后，现实规则才是罗斯首要考虑的因素，为了完成涉及到自身事业的访谈项目，老友可以背叛。不当犹大，何来利益。
马丁知道自己的情况很严重。他在努力寻求解脱。那是一个地方和他有类似情况的人共同的努力。斯蒂薇看不到马丁的努力，她不愿试着去理解马丁。所有同现实规则合拍的人，不会有那么大度的宽容心面对马丁的情况。宽容是有选择的。骤然发生的感情疏离，越界的打击，乃至于妻子们的同性恋，它们是可以被规则容忍的游戏。马丁的情况则被规则排除在外。
规则受到了惊世骇俗行为的考验而表现出激烈的反应。它浑然无视恶心的行为已成事实，再对其施予冷酷的斥责于事无补的现状，必欲对马丁痛下狠手。这就是马丁悲伤的由来。没人在马丁解脱自己的努力下施以援手，宽容被安放在了别处。就连斯蒂薇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干什么。她读了罗斯的信，大动肝火，摔碎了身边够得着的所有易碎的东西，却始终没有表态，提出一个具体的解决方法。
在这个家庭崩溃的关口，斯蒂薇只顾得上摔东西，用摧毁一切的决心发泄她对马丁的愤恨。马丁毁了她对未来的期待，她恨意难消的行动力得到了现实规则的全力支持。这就可以认识到，斯蒂薇的背后站着“规则”，那个无形的巨人，对我们每个人倾注了符合社会行为规范的关注。我们最好成为模范的人，按要求去生活，不然，巨人的力量会把我们的本心碾成齑粉。
这不是马丁能够理解的状况。他做出了惊世骇俗的行为，引发的不是斯蒂薇个人的怒火，而是现实规则这个巨人的愤怒。他必然不被宽容的唾弃着。
到了这一步，马丁的结局已经注定，那就是一切都已毁掉的事实。毁于个人毫无保留的真诚里。斯蒂薇、罗斯之流看不见何为真诚，他们只看见了马丁是个不按要求生活的破坏者，便急迫的用破坏力更强的行动同马丁划清界限，向现实规则呈明心迹。背负着人为制造的孤独，马丁就算改正了自己，从恶心的行为中获得了解脱，他也不会重新拥有被他人接受的空间。等待他的是那个巨人永久的无视和一个悲苦灵魂呼唤理解的凄声。
2024.3.25
——文中图片均为网络配图，与正文内容无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