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樱刚褪去胭脂色,桃花便急不可耐地染红天际。暮春的风掠过长安酒肆的旗幡,把一壶新酿的惆怅送到诗人案头。
公元908年的三月,韩偓在流亡途中写下这首《三月》,将半生浮沉酿成七言八句。那时的唐朝已如斜阳坠地,曾经"紫宸朝罢缀鹓鸾"的翰林学士,此刻却要在邻家的酒瓮旁安放疲惫。

三月
【唐】韩偓
辛夷才谢小桃发,蹋青过后寒食前。
四时最好是三月,一去不回唯少年。
吴国地遥江接海,汉陵魂断草连天。
新愁旧恨真无奈,须就邻家瓮底眠。
这位晚唐最后的贵族诗人,骨血里流淌着盛唐的月光。他见过大明宫最璀璨的灯火,也看过玄武门最惨烈的血色。
当朱温的刀锋斩断王朝命脉,他选择用诗行搭建精神故园。在颠沛流离的岁月里,三月的花开成他最后的乡愁,那些坠落的辛夷花瓣,每一片都拓印着长安城的倒影。
"四时最好是三月"的断言里,藏着东方人特有的时间美学。不同于西方将春天视作新生,我们的祖先更愿意在桃李纷飞间看见生命的完整形态——初生的稚嫩、绽放的热烈与凋零的从容在此刻同框。
韩偓笔下的三月,是杜丽娘游园的姹紫嫣红,是王羲之曲水流觞的惠风和畅,更是陶渊明南山种豆时,衣襟上沾染的草木清芬。
但最惊艳的转折藏在"一去不回唯少年"的顿悟里。诗人突然将镜头从广角天地收束到特写人生,让浩荡春色撞见个体生命的逼仄。
这让人想起敦煌壁画里反弹琵琶的飞天,在极致的绚烂中完成惊险的转身。

当我们站在樱花树下举起相机,可曾意识到镜头定格的不仅是转瞬即逝的花雨,更是自己正在流逝的锦瑟年华?
吴越的江水依旧奔向大海,汉陵的春草岁岁枯荣,这些永恒的意象愈发衬托出人生的局促。
但韩偓没有沉溺于伤感,他选择"须就邻家瓮底眠"的洒脱,恰似苏东坡"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旷达。
这种中国文人特有的生命智慧,将春愁酿成了醇酒,把遗憾化作了诗行。
千年后的我们依然在三月寻找答案。当无人机掠过油菜花田,当高铁穿过杏花烟雨,科技可以压缩空间却无法延展时间。
但或许正是这种无法逆转的缺憾,让每个春天都成为绝版艺术品。
少年终会老去,但柳浪永远会为春风翻涌,玉兰年年都会举起白玉杯盏——这大概就是岁月最慈悲的启示:接受流逝,方能与永恒并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