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生活在农村,却一辈子没怎么下地干过农活。年轻时候为了养活孩子帮扶家人,凭靠自己识文断字能写会算,人也还算机灵,先在当时的草原丝绸旱码头张家口做伙计,后自己贩卖针头线脑的杂货当起了货郎,风餐露宿不在话下。
即便如此,祖父还是很庆幸,在他看来,什么苦都不比做农民苦,收成靠天吃饭,处处遭人白眼。
到了我小时候,已经六七十岁的祖父身体不断的出小毛病,用他的话说是在还年轻时候的债。腰腿疼痛在他看来不是毛病,热炕上一躺浑身舒服。唯有胃疼的毛病令人焦躁,啥啥不能吃,最主要是不能喝酒,简直活受罪。
药喝了不少,毛病有所好转。祖父为了不让买药的钱白花,决定忌口一段时间。肉不吃酒不喝,辛辣不粘,咸菜不瞅,只吃金白菜配馒头小米粥。
金白菜是祖父自己的叫法,其实是京白菜,也就是大白菜,又叫包心菜。做金白菜的任务自是祖母负责,祖父在一旁现场“督导指挥”,叨叨的好脾气的祖母无比烦躁,可赶又赶不走,骂当没听见,只好听之任之,久而久之便也习惯。
祖父指导祖母做金白菜的方法就三样,不荤油,少放胡麻油,多放盐。前两样可以理解,最后一项有啥用?有了这一项,前两项不是白费吗?祖父不这样认为,没办法,坝上人的口味太重,咸盐放少了吃不出味儿来。
乡下的大灶台大铁锅炒菜,菜若少了着实不好炒,手拉风箱把握火候太难。在祖母一遍遍的尝试后,祖父的金白菜炒法终于定型:先热一热铁锅,倒一点自家榨的胡麻油,放入切好的金白菜煸炒,放咸盐,待到金白菜发蔫略微泛焦时出锅。每次正好一小碗,是祖父的专属菜。
这样的菜,平时我看都不会看一眼。白菜是每个北方80后的噩梦,年年要吃整整一个冬季。可什么东西,少了,也就成了好的。祖父的小碗金白菜,不知为何无比吸引我,可能和祖父吃起来比较香有关。
祖父吃炒金白菜,小口,慢嚼,仿佛珍馐美味一般在口中回味许久。吃几口,掰一块馒头,金白菜蘸着汤汁放在馒头上,饭菜一起吃掉。将将咽下去时,再转着碗边来吸溜一口小米粥。
老爷子夹取金白菜时,总要有意无意碰一下盘边来吸引我的注意,吃时的表情尤其夸张,好像小孩子得到了玩具搬显摆。气得我噘着嘴不理他,我不理祖父,他反而高兴得哈哈大笑。
祖母不让我吃祖父的金白菜是因为太咸,她为我单独炒过,一应调味料俱全。我吃着感觉不到半点好吃,吃着自己的,瞅着祖父的,总觉得那一盘才是无上美味。哪怕祖父偷偷给我吃过一口,差点咸的齁死我,我依然对它充满了期待。
祖父吃金白菜的日子持续了很久,久到我到城里上学,对农村产生了疏离。作为一个小小的城里人,我不再对乡间的任何再有念想,包括老家菜园子里有啥吃啥的饭食。
可能是吃了太久,也可能是我离开祖父没有了逗弄孩子的心思,他在某一日突然宣布不忌口,除了大肉,其它的该吃吃该喝喝。金白菜并没有就此退出餐桌,相反,它成了祖父下酒的良物,在我看来,那就是一盘炒热了的咸菜,祖父吃的乐此不彼,一直到他生命的尽头。
祖父是突然离开我们的,摔了一跤,躺了两天,安静的离去。就像他的性格,爽利干脆,不扭捏,不儿女情长。从那以后,在没人提及的情况下,金白菜成了我们一大家所有小家的禁忌,没人说吃,也没人张罗的去做。
在我们看来,那一盘菜就是祖父,是他盘腿坐在炕上,笑眯眯的小口喝酒,小口吃菜。在祖母看来,炒金白菜没有祖父在旁边唠叨,反而会常常想起他,那种难受,不好。
多年以后的现在,祖母与祖父重逢而去。我们也在时间的治愈下,不再对金白菜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偶尔炒一盘吃吃,清淡爽口。只是,找不到从前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