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箱子》,[美]雷蒙德·卡佛著,汤伟译,收录于《我打电话的地方——雷蒙德·卡佛短篇小说自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7月)
母亲出现在“我”的絮叨里,像是一个让人厌烦的老太太,实则,“我”对母亲在感情上有着太多难以明言的东西。母亲同样如此,在渴盼中等着“我”对她的亲近,却终究在毫无目的地搬迁中落空了她的期待。
母亲一直不停地搬迁,每到一地都住不长,总是找出许多借口化作她对环境的不满和挑剔。有了太多的报怨,母亲随时都在打包,准备重新上路,前往下一个充满希望的地方。打包好的箱子成为母亲即将动身的预兆,也是寡居的母亲无所凭依的象征。
在事实摆在眼前的情况下,“我”承认,母亲搬来搬去选择的居住地大多离“我”不远。别看人物“我”承认这一点显得轻巧,内在的痛却是被深深压制在一种无奈的处境里。
“我”和吉尔住在一起是生活中一场走运的安排。他俩都很珍惜这样的安排,因此“觉得生活在一起很愉快”。至于说到爱,很大程度上被愉快的感觉替代掉了,这使得他俩住在一起不会产生任何不必要的负担。
“我”和吉尔曾经都拥有过爱情,可爱情到头来给他俩皆留下了伤痛的记忆。结婚十五年后,“我”老婆跟别人跑了。吉尔则经历过两任丈夫给她带来的噩梦。他俩有着相似的伤痛,住在一起感受到的愉快可以理解为慰藉彼此的需要。他们珍惜对方,更珍惜彼此相遇后住在一起的平和日子。这种珍惜不等同于爱情,他们那愉快的感觉脆弱的经不起风浪的撼动。
想同“我”亲近的母亲不是风浪,却能成为催生风浪的不确定因素。尽管吉尔对这个老太太失去了耐心,可她仍然在极力克制,“我”看得出来,吉尔的不高兴早已无法掩饰。“我”也失去了耐心,“但我能有什么选择”。选择的无奈在于,“我”总要走出一步,重视亲情还是宁愿孤单。
生活具体到做出任何选择都会留下遗憾的地步,这让“我”面对母亲令人厌烦的一面时,唯有装着不在意似的置她的小心机于不顾。母亲对“我”的要求不算复杂,她并不奢求儿子能帮上她什么忙。她只想同儿子开车兜风,一起去野餐。能在她打来电话时接听她的电话。“但什么都没有发生”。母亲感知到了儿子对自己的冷淡。她想引起儿子的注意,用频繁搬家的方式。它说不上是一个好办法,它是母亲孤苦无依下的无奈之举。
“我”不愿孤单的活着,选择对母亲的漠视来维持和吉尔在一起的日子。吉尔对“我”母亲的克制也是出自同样的心思,不愿失去遇见“我”后所感受到的愉快。克制的吉尔,对“我”母亲频繁的搬家尽量以理解的心态来看待,“搬来搬去使她保持活力”。吉尔的理解除了是一种让人听了后感到欣慰的说法,丝毫掩盖不了她对“我”母亲神经不正常的真正认识。
母亲又打算搬家。“我”一开始认为,母亲又在瞎折腾。“我”告知吉尔,去母亲那里吃个告别餐时,纯粹是硬着头皮观察着吉尔的脸色。“就这一个月里,我们已经过去吃了两三次了,她真的是要走了吗?”吉尔想到什么说什么,不但直接表明了她的不满,也给她同“我”母亲的关系理清了紧张的线索。她们双方表面上还过得去,作为她们暗地里互相充满敌意的隐语,再没有什么话如此形容她们的关系更为贴切的了。
吉尔还是跟“我”一起去了母亲那里。去之前,“我俩拥抱在一起”。感觉到愉快的日子里,“我”和吉尔已彼此认可,习惯了对彼此的珍惜。在搬家这件事上折腾个没完的母亲化作一场来自生活的考验,面对它,“我”和吉尔都不愿失去对方,互相拥抱在此刻成为巩固耐性的激励方式。
除了以拥抱的方式巩固耐性,漠视亲情是“我”在母亲那里吃告别餐时强迫自己表现出来的无情的举动。
这顿饭三个人吃得异常沉闷,主要是吉尔和“我”母亲在做着日常居家氛围般的简短交谈。她们说得一板一眼,母亲间或的牢骚用意不在指责她住过的那些地方环境的恶劣,而是希望吉尔或者“我”会回应她,让交谈不至于中断。
“我”明白母亲在交谈的间隙看着“我”是何心思。她想“我”和她说话,最好说上点儿什么。把儿子对她的担心说出来,这才是值得她高兴的事。可“我”什么都没说,没有对母亲表示出难舍的依恋。当难过涌上心头,那也不过是“我”意识到母亲这次走后,“我可能真的再也见不着她了”生发出的伤感。“我”做不了什么,害怕孤单驱使“我”漠然的目睹母亲的离去。
母亲和吉尔的敌意是可以改变的。只要她俩主动点,做出某种姿态上的调和。可那容易么?事实上的境况是“她在我椅子的一边,我妈在另一边,她们随时可以把我一撕两半”。“我”懂得母亲和吉尔产生敌意的原因,无非与依靠有关。一个切合内心归宿的概念,在“我”的漠视下被拆解的七零八落。
母亲走的那天,只有“我”去给她送行。“我没叫醒吉尔”,在和吉尔一起的愉快日子里“我”似乎培养出了对她的怜爱。这是不再孤单的“我”同吉尔走上正轨的开端。有了这个开端,母亲离开的难受只在“我”心里停留了一小会儿,就被其他的事情转移了“我”的注意力。然而,无所凭依的心绪随着母亲的离去愈发强烈的积聚成“我”心中的一个隐痛。
搬去新住处的母亲几天后照往常那般给“我”打电话,又诉说了一番对新住处的不满。母亲期待“我”的回应,尽管跟往常一样,“我”不知说什么好,可母亲的电话让“我”回想起孩提时那些难以忘怀的温暖的场面。
那些场面出现在小说结尾,映照出“我”对生活的真切向往。挂断母亲的电话,“我站在窗前,半天都没动,看着邻居家亮着灯的房子。一辆车从路上拐下来,开上了车道。门廊的灯亮了,房子的门也打开了,一个人走了出来,站在门廊前等着”。这是出现在“我”眼前的当下生活的场面,可在遥远的过去,那时的人们也是这样生活。“我”熟悉这个场面,看着它,比和吉尔一起翻看商品目录,选择窗帘有兴趣。何况,接下来的一幕对“我”心弦的触动更是只有“我”才懂得的一种生活的况味。
“对面的人拥抱了一会儿,然后,他们就一起进屋了。他们忘记了关灯,后来想起来了,就把灯关掉了”。“我”没将这一幕说给吉尔听,她好奇“我”一直看着窗外,“我”也没给她讲外面有什么。她不会明白。“我”看见的一幕是平淡与和睦下,生活应该具有的样貌,而“我”,带着内心的隐痛,已无法真正的拥有它。
2023.8.10
——文中图片均为网络配图,与正文内容无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