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梧:魏晋风度(组诗)

孙梧谈文化 2024-03-20 19:37:20

◎广陵散

侠气做开局,六根琴弦刚弹起

聂政就从战国走来,持一把利剑和木履

周围的人们看不到,他们静下来听琴声

我与聂政对话,每次话题离不开屠狗的过程

每次都看到他目光与我何等的相似,有乌鸦飞出

有驾风的身姿,和雨天的踉跄脚步声

一声响,道义穿心肠;二声响,锤击中了火热的铁

聂政却没有击中目标,他只能划破脸皮

不让世人认出人的模样

至于挖出眼珠,又割腹挑肠,无非是不愿看尘世

和我不一样,我笑对刑场

仰视、俯身,凝视着自己,把自己视为自己

把琴弦弄得四处溅水花,手指更像闻所闻、见所见

却不知义在哪

竹林的酒还没有喝够,阮籍、向秀、刘伶

还没有醉卧,就让我再钻进竹林吧

酒中的美人可以在等一下

她边喝边唱,她梦见的星光与细雨落在我肩上

我伸手抓住它们,抓住的只是这些年流沙

又随琴音弹出,在指尖,在视线内

你们听到的也只是音律和荡气回肠

听不到的还是渗出血的乐谱

在低沉的鸟鸣里,和众人一起黯然泪下

和聂政一样,把我暴于市,莫问墓碑

莫问琴弦断,还有谁倾听

◎和阮籍下棋

黑白棋子分明是两只眼睛,可阮籍总能看清

下一步用意。在无数次对峙中

我每次都落败,但这一次

当母亲去世的消息传到耳中,他不为悲伤所动

又停止了举棋的动作

端起酒杯喝酒,保持着下棋的姿势

死死盯棋盘的眼珠变青。像出生后的他,满眼都是山

谁知山高处风乱舞,容不下通的文习的武

现在的他,到处看不到山,只见一副棋盘

和竹林阵阵酒盏声。苦不过是一生的难

离开手心的棋子只剩归途,如指尖的流沙

在乱世中扬起,又重重落下

随流水走进了以后的日子:辞官、归田、酗酒

和嵇康的琴、刘伶的酒、山涛的笑

那里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

他也仅仅是停留了一瞬间,又被我拉回

我故意输掉这唯一的赢棋机会

当棋子落地,他号哭一声倒地

吐血数升。然后,白眼出现

这次对着大地,青眼对着西晋的苍空

◎与刘伶对饮

悬崖设酒桌,田野布饭局、潭水处也有酒杯

我邀请刘伶喝酒,一场对饮比另一场对饮更让他痴迷

可揽月,在岩石上酣睡;可下河,在水中撒尿

可在田野里撒欢,任庄稼钻进身体

任云朵落一场太阳雨

至于酒,根据季节不同我分别选择醇香的、浓郁的、淡雅的

而刘伶的味蕾是多味的

往往记得住酒前与我的对话,话题离不开酒的成色

酒后却卧在老地方,像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装出一副糊涂模样

曾有多次,为多喝些几斗酒我们争执

我就细品,像咽下读过的魏晋,他总爱一斗接一斗

喝掉这些受过的屈辱、对官场的不屑和内心处的挣扎

直喝得他骨瘦如柴,一米五的个头缩小三厘米

还是接着喝,让我扛一把铁锹

随时安葬睡过去的他,而醒来的他脱衣

在我面前疯癫,指着山川骂山川

指着飞过的麻雀骂麻雀,指着星月骂星月

最后指着我,吐一口唾沫,骂一声贱骨头

当我走在当下的时光,唾沫还继续弥漫着整个城市

只是,我设的酒局没有撤

刘伶却躲在某个角落不肯出来

我也学着他,为今天这个时代大醉了一场

然后,躲进了史书里

◎与山涛书

巨源兄,这封信放在西虹桥村东的坟前

你抽空读一下。用毛笔写就,带墨香

有隶书,也有些是行书

作为神交已久的兄弟,能琢磨出你读信的心态

至于不与世沉浮、随波逐流

暗中资助嵇康的后代

拖着七十岁的身躯背土堆母坟,种植松柏

是你应该做的。这些都不再陈述

作为我们的兄长,你该信守诺言,做君子

做大自然的孩子

竹林很小,小到了几寸土。酒很奢侈

你却每次只喝八斗,让世间多了一些醉人

唯你清醒,在奸人当道的年代你感觉不到孤独

孤独的人还在坚信竹林的誓言

而你没有嵇康的骨,没有刘伶的醉

更没有阮籍的隐,玄不过是一个字

你却读不出它的内涵,只是读出了它的存在

你不该荐嵇康出仕

他写下《与山巨源绝交书》,替你背负不忠的骂名

以至于落入圈套被害

你不该苟活于官场之中,奔波于朝野之间

还为将倾的朝廷举荐一个个的人才

让朝廷苟延了好几年

你更不该一生清贫,留不出三寸葬身之地

我们在文献里找不到你的诗文

只能从史书里找出瘦且冷的你,像零散的碎片

拼接出这封信,给后世留一丝踪迹

◎向秀思旧

与老子谈道,与庄子对话,与惠施辩论

像竹林对饮一样,卧在草丛的向秀

喃喃自语,让自己回到殷朝的废墟

回到西周的宗庙,宋国的漆园

辨识着先秦的大篆与刀币,研读着李斯的逐客令

他所找的梁栋屋宇都成了一把灰烬

当年的打铁铺已生锈,似乎刚才传出几声打铁声

却找不到嵇康的身影。吕安的菜园还在

看不到熟悉的身影,拉过的风箱不在,挑过的水桶不在

而刑场在:嵇康弹琴、吕安饮酒

一群陆续赶来的人群却再也听不到铮铮的广陵散

他喝下最后一口酒,骑上马转身而去

继续做一个苟活者

留一片余晖撒竹叶,落叶纷纷落下

笛声幽咽,荒草与坟冢映暮色,落日斜插在墙头

在山阳的故居,这一次向秀并不知道

我就是吹笛的那个人,就隐在笛声里

◎琅琊王戎

他倚床,不言不语

继续喝酒,听我讲老家的旧草屋

和村前的胜水河,河水很浅

浅得如母亲的脸,晃了一晃

他不能像祖辈王祥那样卧冰,却看见一只鲤鱼

等他,像等小时候的他

钻山林、淌河水,不摘苦李子

而他遇阮籍,却走进了竹林

遇司马氏,却走进了仕途

一次次压低自己,压得身材矮小

一次次游刃于官场,逢场作戏

现在的他只摘朝廷的李子

给他母亲吃。如今母亲再也吃不到李子了

他颤抖着,吐一口口的血

我能感觉出,对他来说

所有的礼节与仪式不过是演戏

只有剧中的他,把自己演成了归途

唯有他,活得像路边的李子树

◎阮咸乐器

它弹奏出竹林、铁铺、菜园、酒杯

把它们一一溶解,成琴音

声音来自阮咸之手。或者说

阮咸把自己制成了乐器

阮咸一遍遍挥手,一遍遍喝下酒

推开舞台之门

你方唱罢我登场

人来人往的世间,唯有阮咸站在中央

四弦有柱,形似月琴

我把他当成竹林里坐着的人

◎嵇康打铁

阮籍拉风箱,我添加冷水

他像一把锤子

反复敲打着铁,把高大的身躯敲打成硬的脊梁

支撑着漏雨的铁铺

打铁声高过了雨落声,也高过了钟会扔书声

一呼一应胜过多余的功名利禄

这么多年了,他还在默默打铁

体内能拿出的骨骼、血液、脑细胞越来越少

打造的锄头继续除草,镰刀割掉庄稼的脑袋

还有那把铁酒壶,在竹林里用过,在草屋里用过

在老庄的语句里用过

只有夜色迷离之时,他才歇下来

拿出体内的琴,用粗糙的手弹一曲细腻的音

向秀听着会动容,王戎会沉思,我会迷失在连绵的山野里

刘伶依旧灌下一杯杯酒

这些他都不在意,连月光和衣服都是身外之物

何况四十岁的身躯

当再也弯不下腰打铁时,他选择了刑场

打人生的最后一次铁,我还在旁边

一次次添加冷水

继续浇灭火焰与温度。而他目光炯炯,神态有神

不肯低头,只好让头颅砸向人世间

不肯弯腰,只好让身躯埋进土地

终于,他打造出了另一个自己:

在泥土上,像石碑,喝酒弹琴,直喝得残阳落下

◎兰亭修禊

不等花开,羲之动用了鼠须笔

动用了文朋好友、会稽山下的兰亭

和一场酒后的醉意,让修禊随溪水而下

化成一盏盏觞杯,传递到每一位宾客手里

它本是活的,像一个个行如流水的字

被羲之定在蚕茧纸上

也定下了情操,定下尘世的词语

定下舞的文、弄的墨

我想他一定蘸了溪水,不是洗砚池的墨水

才让江南有了水的韵味和山的秀美

鸟鸣铺满了暮春的山路

我也是醉酒的那个,继续舞竹弄风

沉溺于山清水秀,一心做雅士

以致于这么多年,遇山拜佛

遇溪水,就想做一盏盛满酒的觞杯

◎与谢安下棋

棋局的胜负

起源于落地的棋子。棋子是手心的孩子

此刻的谢安

掷子有声,落子无悔

盘上的谢石、谢玄在淝水潜伏

草木是多余的兵

而举棋不定的我,听风声,读密语

与棋子对语

与前线来信对语

读信后的谢安,如茶水的空

出奇的寂静,像悬崖边赏完野花

激流处品完流水

画一道河,成横;画一座山,成列

汇集成江南的山水

有最好的卧姿,和他起身时一个不经意的趔趄动作

我也起身,回到当年的兰亭下

长啸一曲,畅饮醉卧

◎陶渊明

在东晋,手持纸扇,漫步田间

我逃离官场,选择山岗下那座新砌的坟墓

把肉体放进去,把思想刻在石碑

一晃就是千年,山水做伴

在田间,可狂吟任所适,种下文字

在庭院,可守拙归园田,收割满天的星光

任路边狗尾巴草大片生长,我就在篱笆内

看风裹着土堆和石头,开出一地菊花

我就在菊花里,等草屋收容南燕

双飞的蝴蝶,溅起门前的溪水声

桃花已成记忆,鲜桃在我手中

很多时候,有人深怀敬意

很多时候,我的骨头还是骨头

肉体已惶恐惶恐地湮灭,往日的青坡

只是泥土里的一个小小传说

◎感甄赋

整个鄄城我独居,空无一人

一直用你的枕头堵梦的入口,用十二岁的目光

堵宋玉的《神女赋》

我还借用了长满杜蘅草的岸边

撒一把种子,让洛水摇曳而不安

即使离开洛阳,也会遇见你

时隐时现,似云穿月,似草丛的蝶

让新荷失色,让景山多一片云雨

用身躯填平通往天堂的路

再无沟壑。有时会停下来,看月光暗淡,然后挤进黑

或像刀一样,留血刃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多一字不是你

若少一字,马蹄声来补,但绝口不提一个爱字

那些功名与效国为民的想法,通篇不说

孙梧,山东蒙阴人,中国作协会员,《诗民刊》主编。诗歌曾入选多个年度选本,出版诗集《崮乡叙事》《背面》《孙梧诗选》、诗合集《辛卯集》。现居临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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