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磊，”孙晓曦的声音冷漠而又陌生，“我怎么就没看出，我在你眼里这么不值得信任呢？”

手机上刷到集团公关副总裁陈漾的短视频时，新达集团内控内审部（ICIA）的孙晓曦正在工位上摸鱼。

连续两周加班到深夜，她的脑力和体力都已经到了极限；

今天周五，恰巧手头没活儿，顶头上司覃磊又去参与季度考核汇报，偷得浮生半日闲，孙晓曦窝在工位上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

她懒懒地抬起水肿的眼皮，看着手机屏幕里的陈漾慷慨陈词：

“我为什么要考虑员工的情绪状态？我又不是你妈，不对你的快乐负责，我只对工作结果负责。

“我没有义务去在乎你哭了没哭、你大姨妈疼与不疼，如果你不能承担重要的工作，就别和我谈升职加薪……”

听到这些激昂的论调，正在经历姨妈痛的孙晓曦感觉自己的小腹又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她的内心感觉到了一丝不适。

可是，看着陈漾帖子中已经过万的点赞量，孙晓曦不得不承认：

在如今低迷的市场环境下，成千上万求职路上的年轻人真的需要一点“鸡血”；

只有相信“爱拼就会赢”，他们才能百折不挠地抖擞精神，挤过千军万马的独木桥，奔赴新的岗位竞争。

但是……孙晓曦从桌上的梳妆镜里看着自己大大的黑眼圈，也还是会产生疑问——年轻人就非得要有这种狼性吗？稍微有点想偷懒的心态，就是不可饶恕的吗？

陈漾的评论区同样有这种质疑的声音，但转瞬就被潮水般的评论压了下去：

“等你30+也做到集团副总裁的位子，再来质疑人家。”

还有说得更难听的：

“当狗当习惯了，只会在评论区乱叫，有真本事的做个副总裁看看？”

……

“晓曦姐，你也看陈总的采访视频呢？”

ICIA的新人庆庆从孙晓曦工位路过的时候，好奇地探头：

“连晓曦姐你这种从不上网的‘村民’都刷到了，可见陈总的视频现在热度有多高。

“我听说，这两天新达在网上可火了，公司的官网访问量直接破了年度峰值纪录！

“我还听说，陈总的工区现在都成了打卡点了，好多人去偷拍蹭热度；

“哦对了，我还听说……”

孙晓曦打了个哈欠，半开玩笑地打断她的滔滔不绝：“年轻人，你消息可真灵通……”

话还没说完，孙晓曦的背后突然有一阵阴风吹过：

“孙晓曦，工作时间干吗呢你，在这儿聊天，还刷短视频？”

不知何时汇报归来的覃磊沉着一张冰块脸，吓得孙晓曦一激灵，手机也“啪”的一声摔在了桌面上。

“我手里还有两份内审干部培训的分享材料要写，既然你看起来不忙，就交给你吧。”

覃磊不由分说地转身就走。

老板明显心情不好，孙晓曦哪敢反驳，只能暗戳戳对着他的背影翻白眼。

一旁的庆庆幽幽开口：

“……我刚才想说的是，我听说，今天季度大会上，高层的两个派系又掐起来了，高级副总裁何润拿磊哥开刀呢，把他好一顿阴阳！

“磊哥今天肯定心情不好，咱们下班早、早点跑……”

孙晓曦无奈地打开电脑，咧着嘴苦笑：“年轻人，你倒是早点说啊……”

因为孙晓曦帮覃磊写完了材料，覃磊请她吃了顿饭，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点。

接下来的整个周末，孙晓曦睡了个昏天暗地，饿了就点外卖，吃完了接着睡，整个人迷迷糊糊地躺了两天，总算缓了过来。

周一早上刚到工位，就见覃磊接了个电话，便沉着脸匆匆而去。

不远处的庆庆和孙晓曦使眼色，敲了敲自己的手机。

与此同时，孙晓曦的手机微信弹出了一条来自庆庆的消息提醒：

“陈漾总，出事了。”

原来，在孙晓曦昏睡的那两天时间里，一些不知真假的匿名账号，在网上将陈漾过往“要求员工24小时待命”“喜欢带孩子的人干不了公关”“发布会期间不允许员工请病假”等恶劣言论截图曝光。

一石激起千层浪，陈漾的风评急转直下，网友们纷纷指责她是“职场PUA大师”“吸血资本家的代言人”；

陈漾的视频被全网抵制，新达集团官网和论坛被恶意攻击；

周一早上一开盘，新达集团的股票在一片骂声中，直接暴跌6个点！

等到孙晓曦后知后觉地点开短视频网站时，发现陈漾账号下的所有视频，已经被全部清空。

几十亿市值一夜蒸发，孙晓曦知道：这次真的是出大事了！

可是……几句企业高管的个人言论而已，事情何至于发展到这个地步？

坐在董事长办公室里的陈漾，此时此刻，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

她忐忑地坐在长桌一侧沉默，董事长、集团高级副总裁何润、集团高级副总裁郑拓坐在另一端，集团人力资源总经理高霞、ICIA覃磊坐在末位；

董事长的脸色黑如锅底，其他人看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

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在偌大的会议室里。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谁也不愿意先开口。

董事长的目光刀子似的在众人脸上刮了一圈，陈漾知道躲不过去了，只得怏怏开口：

“这件事……”

“这件事是我让陈漾干的，我的问题。”斜刺里突然传出一个沉静笃定的声音，打断了陈漾的话。

陈漾错愕地抬起头，看向高级副总裁郑拓，同样错愕的，还有屋子里其他没说话的人。

“你？”

董事长的目光从郑拓的脸上转到陈漾的脸上，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同样错愕的何润，不可置信地：

“你说你给陈漾出的主意？郑拓，我们在讨论正经事，你最好别开玩笑。”

但一脸正色的郑拓看起来真的没有开玩笑，他的眼睑微微垂了垂，语气略放低了些：

“新达目前的困境各位有目共睹。

“我们作为互联网行业的‘黄埔军校’，源源不断地向行业内输送年轻的优秀人才，却逐渐失去了互联网‘老大哥’的地位。

“我认为，和我们的舆论宣传方式过于保守有关系。

“我们没能适应年轻人短平快的信息接收方式，在年轻的互联网舆论环境中，失去了话语权。”

郑拓抬起头，看向众人：“所以，我主动联系了陈漾。”

两周前的今天，同样的上午，那时的陈漾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将会在不久后的将来面对如此严重的职业危机——而这场职业的“公关危机”，还偏偏是她自己一手设计策划的。

那时的陈漾，满脑子都沉浸在被集团高级副总裁郑拓亲自约见的兴奋之中。

陈漾的兴奋，不是没有原因的。

新达集团由董事长白手起家创立，在二十年的时间里，发展成一家拥有百亿市值、数万员工的互联网商业帝国。

在这个过程中，新达集团的核心管理团队，曾经历过几次变更：

十一年前，集团某联合创始人“叛变”，带领团队跳槽海外企业，险些让新达集团刚刚起步的网络安全业务中道崩殂；

董事长意识到凭江湖义气不能做企业，高薪从美国挖来职业经理人团队，对内部架构进行肃清和整改，新达集团管理层“大换血”，贪腐、帮派、见不得人的裙带交易一一曝光，新达ICIA部门也应运而生。

又过了两年，董事长突然发现，全盘西化的“经理人派”暗戳戳地渗入了投资方的势力，职业经理人全然听从董事会的表决，试图将他这个董事长的权力架空！

董事长当机立断，发起“新达管培生”项目，通过远胜应届生平均薪酬的高薪，招聘年轻员工，通过快速成长路径、集团内轮岗学习，培养了一批新达集团土生土长的中高层干部。

这个“御林军”一样的群体，遍布集团各个业务模块，与“经理人派”展开各项权力的明争暗抢，为董事长竖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护城河。

或许是为了与“经理人派”相对应，在员工私下八卦的口中，这批管培生干部，被称为“保皇派”。

而集团高级副总裁郑拓，就是“保皇派”中成就最高的翘楚。

陈漾作为“经理人派”高级副总裁何润招聘来的公关负责人，甫一入职便被动站队，向来是不受“保皇派”待见的。

郑拓亲自邀请面谈，陈漾既兴奋，又紧张，脑子里的一根弦绷得死死的，谨小慎微地踏进那个她不曾进入过的办公室。

郑拓并没有和她客套，与平日一样干脆直接：

“我刚从互联网大会回来，我的感受不太好。”

陈漾还没来得及问领导“不太好”的具体所指，郑拓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单看互联网大会期间网民对新达的讨论度，就知道在异军突起的短视频平台面前，我们已经落伍了。”

郑拓说的是事实，陈漾点头附和：“那您认为我们公关需要做的是？”

郑拓摆手：

“不，别这么正式，我今天之所以单独找你聊天，是因为我想做的事情，需要的是‘你’，而不是你所在的公关部。”

“我？”陈漾愣住了。

郑拓点头：

“我认为，我们之前的对外宣传策略过于保守，已经无法吸引现在的年轻人了。

“想要重塑市场信心，技术突破是核心，宣传策略也必不可少，我们要在年轻群体中重塑互联网‘黄埔军校’的形象，才能吸引更多的人才，和更多的潜在用户。

“所以我有一个想法，想要和你讨论，或者说，向你请教。”

“不不不，”陈漾紧张起来，“谈不上请教，请您吩咐。”

郑拓的表情看起来并不像是客套寒暄，他的目光认真地打量了陈漾一眼：

“我总结了几家互联网企业近期的营销风格后发现：

单一宣传企业形象的方式已经落伍了，现在各大互联网企业的成功宣传案例，都是以‘人’为宣传点——或者是集团高管，或者是明星员工，通过打造个人IP，间接地输出企业文化。

“我不知道这件事是否具有可行性，但我希望你能成为我们集团对外输出的IP。”

“我？”在听到郑拓这句话的时候，陈漾的内心抑制不住地暗自欣喜。

打造集团个人IP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陈漾将成为公众意识中的新达集团话事人，这对陈漾个人来说，是她职业发展新的巅峰；

而对“经理人派”来说，郑拓一直是董事长的代言人，能让“保皇派”低下头把集团对外话事人的位子拱手相让，说明新达集团的对外宣传的确迫在眉睫。

而郑拓的一脸肃然，更印证了陈漾的想法：

“对，我觉得你很合适：职位够高，有话语权，够年轻，又是女性管理者，能更好地迎合年轻人‘男女平等’的职业观念。”

陈漾忍着内心的激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职业又平静：

“那您的具体计划是什么呢？”

郑拓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

“我的想法很粗浅，参考其他公司的成功案例，由你出面，做营销号短视频、做大师公开课、分享集团工作日常，在网民心中植入新达“高效且成功”的团队建设理念。

“在现在不景气的就业行情下，这种形式是最容易快速吸引年轻人的注意的，能够重塑新达在年轻人心中的形象！”

陈漾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因为兴奋而变得急促了。

从郑拓的办公室走回自己办公室的这短短一路，她已然在脑中打好了行动方案的腹稿。

陈漾迅速召开会议，仅用两个小时便和自己的团队制定了项目方案：

以陈漾个人名义注册短视频账号，录制一系列以她为采访对象、以团队管理理念为话题的采访短视频，利用冲击力强、金句频出的热血文案，打造“新达集团第一女话事人”的IP，在全网各平台同时推出。

让那些在求职路上受挫的年轻人，看看现实中的“大女主”，究竟是什么样！

郑拓从回忆中抬起头，看向董事长，面有愧色：

“我太急于想要热度，没有对项目风险有合理的预估。概念是我提出的，造成今天的局面，我应负首要责任。”

董事长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少见地在众人面前对自己亲手提拔的副手冷了脸：

“荒谬！

“自己的位子都没坐稳，倒学起别人想要操控舆论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懂不懂！”

他语气虽然轻飘飘的，但话却说得很重，众人心里都是“咯噔”一声——谁不知道，郑拓去年年底刚坐上高级副总裁的位子。

老板这话说的，难不成郑拓凳子还没焐热，现在就要抬起屁股让位于人了？

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何润抬了抬眉毛，目光饶有兴趣地从董事长和郑拓身上兜了一圈，又默默地低下了头。

——如今“保皇派”的郑拓和“经理人派”的陈漾都被搅了进去，事情还没明朗之前，少说话是最佳选择。

董事长略一思忖，又扭头看向陈漾：

“祸是公关部闯的，从你们处理危机公关的经验来看，现在的问题应该怎么处理？”

陈漾心中早已有答案，只是董事长不问，她不敢主动回答；

如今董事长问她，就意味着还认可她公关一把手的身份，陈漾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

“我的建议是冷处理。”

“冷处理？”

陈漾笃定地点头：

“现在网上舆论的核心攻击点无非是说我虐待员工。

“针对这个问题，我只能说，在任何一个行业，尤其是公关行业，领导和员工之间的矛盾是永恒存在的。

“没有任何一家企业的公关老大敢拍着胸脯说我从没让员工请过假、没让员工熬过通宵，在座的各位都懂，这是行业特殊性，我作为公关负责人，绝对是部门内加班最多的那个人。

“但是如果我们到网上去和键盘侠解释这些，他们只会说我们是PUA、是资本主义的狗腿子，在当前的状态下，解释反而会激化矛盾。”

陈漾抬头环顾一圈：

“在来开会的路上，我已经大致锁定了在网上造谣说我虐待员工的人，应该是之前绩效不合格被我从团队开除的人，因此对我心存怨气。

“为了避免矛盾继续激化，我已经让团队将采访视频全网下架。

“互联网的流量是永远向热点集中的，没有了原视频，没有了讨论度，网民的记忆比金鱼还短；与其道歉或者反驳引起更多的争议，‘闭嘴’未必不是快速消散热度的最佳选择。”

陈漾一鼓作气把这些话说完，屏住呼吸等待大老板的反应。

董事长沉默的间隙里，一直没说话的何润终于开口插话：

“我也认为冷处理是现在的最佳选择。

“陈漾虽然这次预判失误，但初心是好的，罪不至死；

“她又没有真的触犯《劳动法》，无非是平时工作风格雷厉风行了一点，被员工抓到了一点过激的言论，发到网上来泄愤。

“我们不管如何争辩，都不可能争过那些胡搅蛮缠的键盘侠。”

董事长思考了一会儿，最终点头：

“目前倒是的确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

他抬起头，看向两个公关总监、人力资源负责人和覃磊：

“你们几个部门，把内部的舆论压一压。针对陈漾这件事，公司员工不要再在任何平台或场合进行讨论，对于外界的采访一律拒绝，让这场风波赶紧过去！”

被老板点到的各人忙不迭点头：“好的！”

一直到从董事长办公室出来，压在陈漾胸口的大石头总算放下了——属于她自己的这一场“公关危机”，似乎随着董事长的一槌定音悄然告落。

她暗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后背早已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郑拓头也不抬地从她身边擦身而过，脸上阴沉沉的，还有几分残存的惴惴不安，何润在他后面从办公室出来，轻轻地拍了下陈漾的肩膀：“应该是没事了。”

他的目光从陈漾身上转移到郑拓落寞的背影上，脸上多了几分讥讽：

“刚上台才几天，就想笼络公关的人？

“今天的股价变动，就算是董事长本人都会被董事会骂得下不来台，他真以为一个区区的高级副总裁就能扛得住？

“内升的高管就是没见过世面，做事太小家子气。”

何润回头斜睨着陈漾：

“倒是你，听风就是雨，这种争议巨大的宣发题材也敢选；怎么，工作不饱和？还是上班时间职场大女主爽文看多了？”

陈漾自知理亏，面对何润的讥讽也不敢顶嘴，只能暗暗地憋着一口气。

她回到自己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助理通知公关部经理级以上员工立刻召开“闭门会”。

这次的舆论危机，集团选择冷处理，公关部内部可不能只是“冷处理”。

如果说早上看到股市开盘的时候她还担心自己会被集团清算，那么现在董事长对她和郑拓的态度差异，已经让她有了底气；

“保皇派”现在尚且难以自保，整顿舆论还得是他们外来的经理人亲自操刀。

她坐在会议室里，凌厉的目光从十几个人的脸上一一扫过；

那种夹杂着怀疑和不满的目光如刀子一样刮在众人的心上，刮得众人心里都忐忑起来。

按照陈漾的过往作风，老板心情不好，有的人日子就不好过了。

一时之间，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只剩下头顶的中央空调在嗡嗡低鸣。

陈漾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算是开场。

她微微扬起下巴，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我开门见山，既然还能坐在这里给大家开会，就说明这次集团清算的人不是我——你们索性就别猜了。

“还有那些媒体私下打听我今早是不是已经‘被离职’的，请回复他们，陈漾现在踏踏实实地在新达集团的公关部坐着呢。”

这番言语一出，不仅把众人藏匿的小心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也把上头的“旨意”含蓄地带了出来。

大家更不敢说话了，甚至连老板的眼睛都不敢看，会议室里安静得连掉根针的声音都能听得清。

陈漾把笔记本电脑屏幕扭向众人，屏幕上是从网上下载的截图，一些细节处做了明显的标注。

她的声音中有明显的怒意：

“这是这两天网上流传的一些我的截图，基本都是在工作场合的偷拍；

“这几张照片我都下载下来仔细分析过，有的是老照片，但也有两张就是上周内拍摄并传到网上的近照。

“现在有人在网上利用这些工作照片恶意捏造我的工作状态，对新达集团、对我个人，都有很大的负面影响，我一定要追究到底。”

她的目光在全场扫量了一圈：

“如果这里面有你们传出去的照片，现在立刻坦白，不管你们是有意还是无意，大家一切好说。出了这个会议室，我会申请ICIA介入，一切免谈。

“今天在这的都是干公关的，大家都删过帖、从网上扒过发帖人，你们应该很清楚，只要IT技术介入，后台扒一扒最初发帖人的IP设备地址，其实找到始作俑者不难。

“所以，大家都坦诚一点。”

陈漾把手一摊，眼神中有意味深长的笑：

“当然，如果你们知道其他人散布消息的线索，提供给我也可以。”

与会者们的身影在会议室明亮的灯光下显得额外僵硬，每个人的目光都在躲避彼此，却又不自觉地在会议室里四处游移，试图从其他人的表情中捕捉到一丝线索。

害怕坦白，更害怕被别人抢先“坦白”。

陈漾作为管理者，的确玩得一手驭下之术，短短几句话，就让整个部门的核心员工都草木皆兵。

会议室安静得让人几乎能听见彼此咚咚的心跳声，似乎过了很久，令人压抑的沉默终于被一只缓缓举起的右手打破：

“……右数第三张照片，是我上周五拍的……

“我的朋友问我，最近网上很火的那个新达女公关是不是我领导，正好那会儿您在公共工区，我就随手抓拍了一张，本意是想、想显摆显摆……”

陈漾平静地点点头：

“谢谢他们关注我！

“如果他们今天再向你打听我的近况，麻烦转达一下——公关陈漾虽然最近不更新视频了，但是挺好的。”

陈漾的目光挪向其他人：

“如果你们也无意间发过或者看到别人发过类似的信息，今天之内私下告诉我，也算数。”

举手的唐姓员工听到老板罕见地没有发火，内心松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也很明显地放松下来，忙不迭地陪着笑、点点头。

陈漾觉得差不多了，摆摆手，解散会议。

众人心有戚戚地从会议室鱼贯而出，和唐姓员工相熟的同事还暗戳戳地拍了下他的后背，悄悄地恭喜他：幸好今天老板有所收敛，让他逃过一劫。

可是等会议室其他人都走光之后，陈漾却拿起电话拨通了公关部HR的电话：

“查一下我们部门小唐的考勤和过往绩效，对，人不太行，合规也有点问题，不想继续用了……

“一周？不用那么快，最近公关部还是要避免新的争端话题，你这个季度收集一下考勤材料，下个季度安排他走人……”

一直到做完这一切，陈漾总算把这两天堵在胸中的一口恶气狠狠地吐了出来。

她冷哼了一声：到网上升堂搞我？这些牛马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只是此刻意气风发的她还没想到，比小唐更先走人的那个人，会变成她自己。

三天后，同样的董事长办公室，几乎同样的参会人，只是少了周一参会的两个公关部下属。

当陈漾看着眼前的《解聘通知书》，满脸的表情只剩下错愕：

“为、为什么？

“自从我们周一做出冷处理的决定，这三天来，网上的讨论量已经降了40%，股价也在连续三天缓慢回升。

“这证明我们做出的危机公关措施是有效的，我不明白集团对我个人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基于怎样的判断？”

她的目光从董事长、郑拓脸上一一掠过，最后落到何润脸上的时候，已经变成了无声的求助。

可是何润心虚地将目光挪向了别处，这让原本已经恍神的陈漾，心又狠狠地往下沉了一沉。

董事长没有回她的话，只是扭头看了眼覃磊，覃磊明白他的意思，主动站起了身，将材料递到陈漾面前：

“对于您的解聘决定与本次危机公关事件的处理方案无关。

“我们先前接到内部员工举报，您曾在公关部违规开除员工，并不予支付离职赔偿金；

“同时，您违规参与外部公司的投资、注册文化传媒公司，却没有向公司做利益冲突报备。

“这些问题和相关证据已经被人发布到互联网上，对新达集团的声誉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

“以上，是我们的调查结果。”

“不可能，网上那些帖子我都花钱删了啊！”

话一出口，陈漾便意识到自己情急失言，赶紧闭上嘴，有些失态地将那一叠调查材料翻得哗啦啦响，一个令她头皮发麻的想法突然钻进了她的脑海：

“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调查我的？”

时间回到三天前，离开董事长会议室刚没几分钟的覃磊，再次收到了董事长助理的私聊信息：

“磊哥，董事长让你带两名核心成员，15分钟后A栋22层会议室开会。”

覃磊的目光沉沉地在那条信息上凝视了很久，他知道，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当他和ICIA保密组组长任朗、合规三组组长孙晓曦坐在会议室，看着刚刚郁郁离开的郑拓再次推门而入，覃磊不由自主地怔了一下。

他突然意识到，这件事情可能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

他的眼神从孙晓曦和任朗脸上一一掠过，眼底闪过隐隐的担忧。

好在郑拓也没有兜圈子，得到董事长的点头首肯后，他从文件袋里拿出厚厚一叠A4纸，摆到了ICIA三人组的面前。

半小时前还被骂得垂头丧气的郑拓，居然换了一副面孔，带着几分斗志昂扬：

“这一摞复印件里面，有一大半，都是关于陈漾的举报信。”

覃磊直直地盯着郑拓的眼睛。

他的眼神中带着些许的倔强和抗拒，似乎不屑于回应这一早上明争暗斗的把戏。

董事长知道覃磊的脾气，给了他一个台阶：

“和郑拓没关系，不是他故意压着举报信秘而不宣；

“公关部的员工之前向HR发了数十封举报信，HR不仅没有处理，还为了讨好集团高层，私下把所有的举报信都交给了何润。

“何润和公关部本来就是穿一条裤子的，不仅仅是压下了举报信，还原封不动、连名带姓地还给陈漾了。

“那几个员工被清算得很惨，陈漾在第一时间封了他们的账号，避免他们继续举报，并且用‘行业内封杀’来逼他们主动离职。四五年的老员工，被开除的时候一分钱的赔偿金都没拿到。”

董事长抬头看了一眼郑拓，郑拓接话道：

“其中有个胆子大的员工实在气不过，在停车场拦了我的车，把打印的举报信塞到我手里，我们才知道，陈漾在公关部有多么的一手遮天。”

董事长看了看覃磊：

“但是举报信终究是一家之言，虚虚实实的，具体的调查，就交给你们了。

“还有，要严格保密。”

覃磊总算伸手去拿举报信——他知道，躲不过去了，将厚厚的一沓材料略看了一眼，覃磊抬起头面向董事长：

“也就是说，郑总早就拿到了举报信……”

“哎！”董事长摆手打断他，“覃磊，你怎么也不懂事起来了，不该问的不要问。”

覃磊略一思忖，似乎下了决心：

“事关集团副总裁级别合规调查，情况比较特殊，我申请以个人名义独立调查，避免……”

“不用。”

董事长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你是集团自己培养起来的内控管培生，你带的团队我信得过。

“更何况，像你说的，情况特殊、牵扯甚广，我希望你们能速战速决，本周之内给我一个结论。

“这样的工作量，只怕你一个人单枪匹马做不到。更何况，要给年轻人多一些展现的机会嘛！”

董事长赞赏的目光从ICIA三人组的脸上一一掠过，最后落在了孙晓曦的脸上：

“我记得你，当初软研部总经理被女下属起诉的案子，前期就是你调查的，对吧？”

董事长虽然在笑着，但语气却是不容商榷的笃定；

孙晓曦不是职场新人了，领导这种诡异的矛盾，让她感觉到了所谓的夸赞似乎来者不善。

而覃磊更甚，一股强烈的不安感从他的心底缓缓地升腾起来。

孙晓曦对陈漾案最大的感受就是：这也太简单了吧！

由于陈漾在员工管理方面过于罄竹难书，又在关联交易方面过于明目张胆，以至于对她的调查，完全变成了搜集和整理信息的时间问题。

早已习惯了取证艰难的孙晓曦，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感慨：

原来，离天庭最近的地方才是最佳的庇护所。

企业高层永远是最经不得推敲的，“灯下黑”的权力规则，在各行各业，都是亘古不变的铁律。

可令她困惑不已的是：自打那天从董事长办公室出来，覃磊就一直黑着脸；调查进展越顺利，覃磊的脸就越黑。

合作了这么久，孙晓曦早已摸透了“活阎王”的脾气，知道他从不是一个无缘无故耍脾气的人。

他会黑脸，自然是心里有迈不过去的压力。

孙晓曦对集团高层的派系斗争早有耳闻，知道陈漾事件并非是一个简单的高层领导违规事件，势必被裹挟进两大派系的纷争暗流。

从她ICIA调查员的角度来看，事件本身已经足够荒谬，前情后果漏洞百出——她都能看出来的，董事长不会看不出。

但董事长既然按部就班地让他们查，就必然有按部就班的理由。

集团高层之间的攘权夺利她孙晓曦还看不懂，也懒得去看懂。

她只是不明白，覃磊到底在担心什么？

就这样惴惴不安地过了两天，周三晚上下班前，覃磊分别给孙晓曦和任朗发了私信：

“六点半，A栋22层开会。保密。”

孙晓曦和任朗随覃磊走进那间偌大会议室的时候，里面已经坐了几个人，孙晓曦越过覃磊的肩膀悄悄地打量了一眼，心里不争气地“咯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