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1月,朝鲜半岛被寒冬紧紧笼罩,一片冰天雪地。彼时的李奇微心情格外沉重,刚刚上任便面临大规模的撤退局面,这对于从军多年的他来说,是从未有过的郁闷经历。而他的上司麦克阿瑟还不断地施加压力,无论如何,他都要确保釜山桥头堡的安全,以便在最坏的情况下能让部队撤往日本。但就这样狼狈地放弃朝鲜,李奇微心有不甘。
这位毕业于西点军校的将军,仔细研究志愿军的三次战役记录。这三次战役各有不同之处,第一次战役和第二次战役是遭遇战,第三次战役则是志愿军的攻坚战。然而,他发现了一个相同的数字——8。
在第一次战役中,美第8集团军向鸭绿江进攻,10月25日遭遇志愿军打击,10月26日大规模战斗爆发,11月2日联合国军撤至青川江以南,整个战斗历时8天。第二次战役,美第8集团军再次向鸭绿江进攻,11月25日遭到志愿军攻击,12月2日志愿军停止攻击,同样历时8天。第三次战役,志愿军于12月31日向三八线发起大规模进攻,1月8日停止追击,战斗时长也是8天。
这个8天的相同数字并非巧合,李奇微敏锐地察觉到,这背后反映的是志愿军薄弱的后勤补给能力。由于联合国军在制空权上的绝对压制,志愿军运送补给的汽车、火车近乎全部瘫痪。三次战役下来,仅汽车就损失了1200多辆,平均每天损失30多辆,只能依靠人力和牲畜艰难地肩扛背驮。国际上的困难致使志愿军的持续作战能力仅能维持一周左右,李奇微将其称为“礼拜攻势”。
同时,他还发现因为制空权的缺失,志愿军往往只能在夜间出击,也就是所谓的“月圆攻势”。这些因素严重限制了志愿军战役的发展,猛烈的进攻常常在敌人最脆弱的时候展开,而到了“礼拜攻势”的尾声,便是志愿军最为薄弱的时候。
于是,李奇微决定,一旦志愿军进攻时间达到一个礼拜,弹药补给开始短缺,就投入强大的反击力量,将对手一举击溃。当时,志愿军第三次战役攻势刚结束一周,正深陷物资短缺的困境。在李奇微面前,似乎只有更加猛烈的进攻这一选择。
1月15日,李奇微实施“猎犬行动”,他命令前沿所有部队派出营连规模的侦查队,采用摩托化行军向北侦查,直至发现中国人真正的防御线为止。一旦发现志愿军的身影,就主动创造战机,把处于补给低谷的志愿军死死缠住,逐步蚕食。
而志愿军这边,也在研究下一步的作战方案。彭德怀分析,志愿军入朝三次战役过后,减员严重,兵员没有得到有效补充。虽然战线南移,但补给线已经拉长到550 - 700公里。此时的志愿军,无论在兵力还是后勤方面,都已经到达极限。指挥部判断敌人并无进攻汉江南岸桥头阵地的企图,于是决定于1月25日召开中朝军队高级干部联席会议,部队休整两个月,待春季来临后再展开攻势。
期间志愿军前线师团长回国参加联合作战集训班,以应对下一阶段的作战。志愿军主力北上休整,只留下少量部队在前沿,应对敌人的小规模攻势。然而,这个部署上的失误为后续战事埋下了严重的隐患。
1月25日,中朝军队高级干部联席会议召开,而就在这一天,李奇微发动“霹雳作战”。23万联合国军分东西两路全力北上,西线美英军主力及韩军一部向汉城方向实施主要突击,东线韩军主力及美军一部在汉江以东实施辅助突击,预备队为美陆战第一师和韩军第11师。
李奇微深刻吸取前任指挥官沃克的教训,步兵不再沿公路前进,而是开始抢占山头、争夺制高点,实施宽正面的多路进攻,对中朝军队各防守要点同时实施攻击。针对志愿军惯用的分割包围战术,联合国军采取互相靠拢、齐头并进的战法,力求东西呼应、互相支援,保持战线的连续,不给志愿军穿插的机会。
同时采用磁性战术,紧紧黏住志愿军部队,让志愿军攻不远也脱不开,一旦志愿军反扑,就利用机动优势回缩,待七八天后志愿军攻势减弱,再配合炮兵、空军、坦克发动反击,不给志愿军任何喘息时间,与中国军队拼消耗战斗力。白天积极与志愿军作战,到傍晚就脱离接触,利用机械化行军后退约30公里,等到白天再凭借空中打击向前推进,使志愿军无法发挥夜战的优势。战斗中他还采取“火海战术”,利用美军的火力优势,运用炮兵、航空兵和坦克火力对志愿军进行密集而猛烈的火力突击,以杀伤有生力量。
联合国军的突然进攻完全出乎彭德怀的预料。此时志愿军一线兵力只有21万人,而联合国军有23万,志愿军人数少于敌人,装备也弱于敌人,后勤补给还受制于敌人,局势对志愿军十分危急。1月27日,彭德怀下令部队停止休整,准备作战。他向中央发去电报,阐明自己的想法:不全力出击,很难阻止敌人北进;若全力出击,则会破坏休整计划,推迟春季攻势,同时部队目前准备不够,如主力出击受阻超限,战局有暂时转入被动的可能,不仅在军事上,政治上也会陷入极大的被动。他向中央请示可否北撤15至30公里,拥护县级停战。
中央回电不同意北撤,认为现在停战将使中朝两国在国际上处于不利地位,应当立即发动第四次战役,将战线推至三六线,然后休整两三个月,准备第五次战役,为和平谈判赢得先机。
收到电报的彭德怀迅速召开第四次战役动员会。他深知中朝军队现在的情况极差,打将会付出巨大的伤亡,但不打在政治上就会陷入极大的被动。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必须打,只能打,不得不打。虽然将战线推至三六线几乎不可能,但至少可以迟滞敌人进攻的步伐。针对联合国军西线为主、东线为辅的进攻阵型,志愿军指挥部定下了“西顶东放”的作战部署。
西线由志愿军副司令韩先楚指挥38军、50军、人民军第一军团防御汉江汉城一带,牵制敌人主力;东线则有计划地放敌人前进,在其突出部侧翼暴露时,由志愿军副司令邓华指挥39军、40军、42军、66军实施反击,分割歼灭敌人,进而威胁西线联合国军主力侧翼,迫使其停止攻势。
这样的部署虽然已是志愿军的最优解,但依旧充满巨大风险。西线上中朝要用3个军来阻击联合国军最精锐的攻击力量,一旦失败,朝鲜战场将全面溃败;东线上,志愿军各部目前距攻击地域上百公里,这意味着官兵又要进行长距离行军。就这样,抗美援朝战场上最严峻的第四次战役打响了。
负责担负汉江南岸防御任务的50军,是由国民党60军改编而成。入朝以来,它先后参加了全部三次战役,在第三次战役中,一举歼灭英军皇家坦克营,率先突入汉城,是朝鲜战场上向南突进最远的部队之一。50军北面是汉江,防御纵深只有30公里,可谓背水作战。茂洛山、修理山、白云山正是其防守的三个重要高地。
茂洛山位于汉江以南,周围就是直通汉城的京辅公路和铁路,地理位置极为重要。坚守在这里的是50军148师443团。从1月27日开始,美25师就向茂洛山发起疯狂进攻。8连在236.5高地打退了第6次进攻,弹药全部打光后,战士们就用镐头打,用石头砸,最后全连只剩下两名战士和6名勤杂人员,阵地才陷落。
7连在113.8高地以肉搏战与敌来回拉锯8次,机枪手田文复为了隐蔽自己,把大衣军帽放在一旁吸引火力,在机枪组长和弹药手均已牺牲的情况下,一人打退美军4次冲锋,杀敌50余名。战后田文富的大衣被发现上面有着53处弹孔,这件大衣至今仍存放在军事博物馆,田文富也被评为优秀机枪手、二等功臣,他于2017年1月5日在成都逝世。2月3日,443团打退了敌人最后的进攻,成功阻敌8昼夜,伤敌1500余人。
在茂洛山激战的同时,修理山的志愿军也进行着惨烈的阻击。驻守在这里的是50军148师444团。1月27日,美25师在师长基恩少将的指挥下向修理山发起冲击。联合国军火力的强大完全超出了志愿军的想象,仅美军的迎击炮火就包括了数十门火炮、21辆坦克和数辆自行高射机枪。
一个小时的炮火准备几乎炸毁了志愿军所有的地表工事,阵地上山崩地裂、一片火海。四连指导员高成顺忍无可忍,冲着60炮班的射手吼道:“张兆九,你把那辆狗日的坦克给老子砸回去,我给你立一功!”张兆九果然把坦克砸了回去。修理山250高地多次易手,八连伤亡了2/3,二连也伤亡惨重,全连仅剩10多名战士。
危急时刻,25岁的王英抱起炸药包冲向敌人,壮烈牺牲。王英是电影《英雄儿女》中王成的原型之一。在三面被围、弹尽粮绝的绝境中,444团在修理山坚守了整整10个昼夜,毙伤敌1800余人,迟滞了敌人北进的步伐。
这期间驻守白云山的50军149师447团同样遭受着十倍于己的敌人猛攻。在联合国军的狂轰滥炸下,树木被炸断,工事被埋平,阵地上只剩下累累弹坑。志愿军战士冒着炮火一次次发起反冲锋,白云山阵地依旧巍然屹立。白云山阻击战中,447团坚守11昼夜,毙伤敌1400余人,被授予“白云山团”荣誉称号,这是抗美援朝期间唯一被志愿军总部授予荣誉称号的步兵团。
至此,50军已经在汉江南岸成功阻敌十昼夜。此时汉江局部地段开始解冻,南岸的防御宽度越来越小,为了避免背水作战,50军奉命撤至北岸组织防御。而38军依旧在南岸进行艰苦的阻击。
联合国军深刻吸取了教训,将战术调整为齐头并进、稳扎稳打,力图切断志愿军各阵地相互支援的可能。惨烈的战斗发生在每一处高地。驻守太华山主阵地前沿的38军112师336团5连以几乎全部伤亡的代价打退了敌人13次进攻,坚守阵地3天,歼敌500余人,被志愿军总部记集体一等功。
334团2营9连9班打到最后只剩下18岁的战士潘天岩一人,他线将手榴弹的拉环连在一起,独自一人打退了敌人一个排的冲锋,杀敌60余人。337团3连仅守阵地3天,击退了用电美军3个营的进攻,班长姜世福拉响手榴弹与敌同归于尽。这期间,美24师19团还模仿志愿军的战法,趁着夜色迂回到38军左翼侧后,但很快被338团击退。
随着50军撤至北岸,联合国军的攻势更加猛烈,志愿军一夜修筑的工事仅一小时就被敌炮火摧毁。2月12日,美骑兵一师一个团在24架飞机、52辆坦克、50余门火炮的支援下,向38军114师342团一营阵地发起了连续攻击。在营长曹玉海的指挥下,全营奋力击退了敌人五次冲击。
二次入伍、刚刚结婚的营长曹玉海在战斗中牺牲后,接过指挥权的教导员方新海高喊着:“我向党保证,全营血战到底!”随后抱着炮弹冲入敌群。在打退了敌人7次冲锋后,全营仅剩下两名战士。342团一营用鲜血和生命震撼了整个战场,被志愿军总部记集体一等功,营长曹玉海被追记特等功、一等功臣。到了2月16日,38军浴血奋战,已经在汉江南岸成功阻敌22天。当日17时,38军奉命转移到江北继续组织防御。
就在西线志愿军不惜一切代价阻挡联合国军北上的时候,东线的志愿军也开始了自己的行动。根据志愿军“西顶东放”的战略部署,联合国军很快占领了横城、砥平里,逐渐形成了突出态势。抓住这一战机的彭德怀命令志愿军迅速集结,准备在东线狠狠给联合国军敲上一棒,而这一棒瞄准的正是横城一带的韩军。
东线指挥官邓华命42军、66军切断韩8师退路,39军为预备队,牵制砥平里敌人,40军则正面向韩8师突击。联合国军再一次被志愿军包了饺子。2月11日晚,横城反击战拉开帷幕。这次战斗中,志愿军将穿插迂回、分割包围的战术发挥到了极致。取得出国第一仗胜利的40军118师,师长邓岳为了彻底堵住韩8021团的退路,一改小股部队穿插的惯例,大胆命令353团、354团并肩进攻,突破韩8021团防线,352团则从中路渗透插入敌人纵深断其退路。
战斗中,352团成功歼灭美21个装甲营。美军战士这样记载:夜间,中共部队进行反攻,韩国部队溃败逃跑,接着,中国人突然向美军炮兵蜂拥而来,500多人中仅3人幸存。与此同时,117师也提前半小时到达了穿插目的地,对南逃的敌人进行了顽强的阻击。2月13日凌晨,横城反击战胜利结束。
志愿军经过35小时激战,歼灭韩8师3个团,及韩3师、韩5师、美2师各一部,毙伤敌1.2万余人,其中俘敌7800余人,迫使联合国军后退26公里。担负阻击任务的117师毙伤敌3300余人,击毁、缴获汽车、坦克200多辆,火炮100多门,创下了抗美援朝中志愿军一个师在一次战斗中歼敌最多、缴获最多的记录。
拿下横城后,砥平里成为了志愿军下一个目标。砥平里地理位置十分特殊,作为前沿突出部,刚好处在志愿军东西两线之间的腰部位置。一旦志愿军实施向南反攻,砥平里的联合国军就可以从后侧向志愿军发动突袭,截断退路;而志愿军拿下这里,将暴露美军第9军侧翼,进而导致联合国军整个战线的动摇。为了守住这块要地,李奇微在这里安排的不是韩军,而是美军一个加强团和一个法国营,共计6000余人,同时,他还命令2028团向砥平里方向增援。
而此时的志愿军却错误地判断了砥平里的敌情。根据掌握的情报,砥平里一带不到4个营的敌军已经逃得差不多了,仅剩的敌人也只能依托简陋的野战工事来实施防御。对志愿军来说,砥平里像是一块送到嘴边的肥肉,必须狠狠咬上一口。然而这场战斗从一开始就埋下了失败的伏笔。
由于判断失误导致的轻敌,志愿军在砥平里投入了来自38军、40军、42军三个军的8个团,而指挥权则交给了40军119师师长徐国夫。此时的徐国夫十分头痛,面对这样一个分属各个部队的“大杂烩”,实在难以指挥。同时炮兵42团在行军途中遭受敌人的空袭,无法按时投入战斗。为了迅速歼灭被包围的两个营,志愿军只能以步兵发起冲击。更要命的是,负责攻击的部队还有几个团因为受敌阻击,行动迟缓,未能及时赶到攻击地域。整个砥平里变成了先到的先打,后到的后打,一片混乱。
2月13日傍晚,志愿军向砥平里发起进攻,敌人的火力异常猛烈,整整一夜的血战,徐国夫指挥的357团、359团付出了巨大的伤亡,仍未占领敌人一块主阵地。343团、376团进攻虽然顺利,甚至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攻下了砥平里,结果仔细核对地图才发现,攻下的只是砥平里的前沿阵地。随着黑夜的告别,志愿军只能停止攻势,抵抗着美军的反击。
343团2营防守的马山阵地面对了五路敌人的突袭,班排建制全部打散,志愿军官兵被美空军炸得几乎抬不起头。359团的电话线被炸断,无法与前线部队进行联系,为了连通电话线,7名战士冲了上去,无一生还。14日夜晚,美军反击的攻势放缓,围攻砥平里的志愿军各部也全都到达了进攻地域,志愿军已经从三面包围了砥平里,只留下一个缺口,围而不打,准备一举歼灭逃跑的敌人。但志愿军官兵没有想到的是,这支美军非但没有逃跑,反而集中兵力,以砥平里为中心,构筑了环形野战防御阵地,准备誓死守卫砥平里。
惨烈的战斗再一次打响,美军所有的坦克、火炮吞吐着凶猛的火蛇,天空摇曳的照明弹将志愿军阵型照得明亮。在混乱的指挥下,志愿军官兵只能凭着无所畏惧的献身精神,一遍一遍地向敌人的阵地突击。战斗中美军某连的阵地失守,团长弗里曼手臂也被击中。
然而就在这关键时刻,天亮了,志愿军士兵只能再一次以血肉之躯,迎来联合国军增援坦克群的滚滚洪流。人数相当、装备劣势、指挥混乱,战斗打到这个份上,志愿军已经意识到打不下去了,不要说16日拿下砥平里,再打下去,还有几个活着的士兵都成了疑问。2月15日志愿军停止了对砥平里的进攻。15日下午,东线指挥官邓华向彭德怀报告了退出战斗的建议。
李奇微是志愿军最厉害的对手,不愧是名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