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千阳睡得很香，他甚至都没有设闹钟，也根本没有注意胡泉城给他的机票是几点出发的航班。

来叫醒他的人，不是言妙语，而是老顾。

那个精通二十七国语言，被誉为和平饭店三宝之一的老顾。

卢千阳猛地睁开 眼睛，老顾已经坐在床边的那把木质沙发上，满头白发的老顾笑眯眯地盯着卢千阳。

卢千阳心里微微一惊，暗暗有些埋怨自己，做了十几年的刑警，就这点警觉性？

敌人都摸到床边了……

在卢千阳的眼里，他们都是敌人！

“卢队长，睡得怎么样？”

老顾一脸笑容，抬起手，看了看手腕上的欧米伽手表，又把表盘对卢千阳晃了晃。

老头子是在提醒卢千阳，该去机场了。

卢千阳打了个哈欠，不紧不慢地下了床，一脸不悦。

“好歹你也是和平饭店的招牌，怎么偷偷摸摸地进客人的房间……”

老顾依旧那副和蔼的笑容。

“我在这和平饭店工作了六十年，我要进这里的任何一间房，都不需要钥匙。今天是我在这里上班的最后一天，我只想把最后一次服务给你，给共济会东方家族的未来尊主……”

老顾侧脸，对慢慢走进洗漱间的卢千阳说道。

卢千阳回过头，对老顾笑了笑，笑容里满是复杂的情绪。

“你先洗漱，我在门口等你……”

卢千阳没有理会他，洗漱间里传来窸窸窣窣的流水声。

老顾出了门，过了没多久，卢千阳也穿戴齐整地出了门。

穿过走廊，来到和平饭店最为著名的铁栅栏电梯门前。

电梯里的老顾穿着雪白的工作服，头戴老上海典型的门童帽，满脸笑容。

“卢先生请进。”

卢千阳看了看装腔作势的老顾，没有说话，一步跨了进去。

电梯缓缓向下，四楼，很快就到一楼。

电梯门开了，电梯间对面的欧式沙发上坐着一个女人，手里拿着一份报纸，随意地翻看着。

她是言妙语。

言妙语的对面也坐着一个年轻人，卢千阳瞥了他一眼，也认出了他来。

是阿宝，那个在爷叔的72号房间里见过一面，喜欢吃排骨年糕的阿宝。

阿宝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大哥大，正低头给水打着电话。

“你下来了……”

言妙语站起身，放下手中的报纸，迎上前来。

卢千阳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大步朝外走去。

言妙语看了一眼电梯间里的老顾，迟疑片刻，有些犹豫地转身跟着卢千阳往外走。

电梯里的老顾脸庞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在这一刻，他仿佛想起了什么，也走出了电梯，他刚刚要快步向前，跟上卢千阳。

忽然，正在打电话的阿宝抬起头，看见了老顾，挂断了电话，从沙发上蹦了起来。

“老顾，爷叔正找你呢，走，快跟我上去一趟……”

老顾顿时一愣，见是阿宝，脸上立即涌起平日里常有的那种笑容。

“保总，侬好，侬好……，爷叔？爷叔找我？”

老顾看了看已经走出和平饭店大门的卢千阳和言妙语，努力地压抑住内心的不安，平静地问阿宝。

阿宝重重地点点头，他走到老顾身边，伸出手，搂住老顾的肩头，就把他往那电梯里推。

“爷叔说，前段时间你不是向他打听一张《全国山河一片红》的邮票么，他刚刚给我打电话来，说是找到了，人家邮主刚送过来，价格还算公道，你要不出手，人家可就……”

阿宝一边说，一边把老顾拉进了电梯，又顺手把电梯门关上，摁下了七楼的电梯按钮。

老顾心里有些忐忑，那张邮票的事情，他的确给爷叔提过。

老顾是个邮票迷，那个年代发行的那张邮票的确很珍贵，一个真正爱好集邮的人，谁也不愿意错过收藏那张邮票的机会。

电梯缓缓向上，老顾的心里却有些七上八下。

就在卢千阳走出电梯，门口的言妙语跟上的那一瞬间，老顾始终感觉有些不对劲，至于哪里不对劲，他也一时说不出来。

“噹……”

电梯到了七楼，阿宝搂着老顾的肩头，一边朝爷叔的72号房走去，一边絮絮叨叨地在老顾的耳边讲着他手上的几张珍贵邮票，还说什么时候能不能和老顾换几张。

没过多久，两人就到了72号房前。

阿宝敲了敲门，门里没有人应。

老顾微微地皱了皱眉头，刚要离开，阿宝又敲了敲，还喊了一声。

“爷叔……”

这一次，里面传来一阵马桶冲水的声音，在水声中，爷叔冲门口喊了一句。

“老顾来了么……”

阿宝立即应了一句。

“老顾在呢……”

阿宝的脸上假装涌起一丝鄙夷的笑容，伸手假装捏了捏自己的鼻子。

“那老法师在出恭……”

说完，阿宝噗呲地笑出了声，门口站着的老顾也讪讪地陪着笑。

忽然，门开了。

站在门口的阿宝还侧着脸，还未等他反应过来，站在他身边的老顾却被两只手猛地一拉，将整个人拖进了屋里。

阿宝脸上的笑容顿时僵硬，他刚要说话，从里面出来一个人，一把捂住了阿宝的嘴。

阿宝定睛一看，是老爷叔。

爷叔冲他瞪了瞪眼，阿宝满脸惊恐地看着爷叔。

爷叔反手过去把门拉过来，关上，又慢慢地把捂住阿宝嘴的手放下来。

“阿宝，侬吃早点了没？”

“……”

阿宝俊朗的脸庞一片惨白，他圆睁着双眼，机械地摇了摇头。

“走，陪爷叔去吃碗馄饨……”

阿宝冲着那紧闭的72号门看了看，伸出一根手指又指了指。

爷叔双眼一眯，老辣的目光什么话都说清楚了，阿宝跟了他爷叔这么多年，自然是懂的。

“听说同福里的馄饨是上海最好的，走吧，带我去吃吃……”

爷叔双手背在身后，对阿宝说道。

阿宝惊恐地看了看那房门，想了想，连忙转身跟着爷叔朝那电梯间走去。

屋里，老顾那满头银发有些凌乱，他双手放在腹前，手腕上戴着一副银光闪闪的手铐。

“顾叶冬，你被捕了……”

一个年轻人，穿着一身黑色的中山装，手里拿着一张纸，老顾的看不清楚那密密麻麻的黑色小字，可是那张纸最上面那三个鲜红的大字，老顾还是看很清晰。

逮捕令。

另外两个年轻人各自抓住老顾的两条胳膊，神色肃然。

老顾那张满是皱纹的脸顿时变得一阵惨白，眼里满是闪躲和恐惧。

“我……，你……，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老顾的话有些支吾，随即又立即稳了稳心神，疑惑地看着面前的那个年轻人。

年轻人向前一步，走到老顾的跟前，微微地弯了弯腰，双眼凝视着老顾那张苍白的脸。

年轻人的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薄薄的嘴唇轻轻地颤了颤，低声对老顾说道。

“老顾，六十多年过去了，今天是你退休的日子。”

他又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的嘲讽，继续说道。

“退休了，就好好的把这你几十年的事情交代清楚吧……”

“……”

老顾干瘪的嘴唇微张，没有说话，眯着双眼，眼神犀利地盯着面前的年轻人。

“老顾，你隐藏了几十年了，今天也该撕掉你脸上的面具了！”

“……”

老顾还是一言不发，眼神冰冷地盯着站在他面前的年轻人。

“几十年前，美国人摩根离开中国，除了留下了那笔巨额的财富，还有一份和开封犹太人三大家族的协议！”

年轻人的双手背在身后，绕着老顾慢慢地踱了两步。

“狡猾的摩根，狡猾的犹太人又怎么放心得下呢！于是，他把自己在上海收养的义子也留下了，那个给摩根当干儿子的人，就是你……”

年轻人把嘴凑在老顾的耳边，轻声说道。

老顾的眼里顿时一惊，花白的眉毛不由得狠狠地抖了抖。

“因为你是摩根的干儿子，所以你熟悉美国共济会高层；又因为你是中国人，对我们的文化，国情相当的了解。所以，在这个局里，你几乎就是他们的总设计师……”

年轻人似乎意识到自己的用词有些不当，连忙改了口。

“不，这个局里，你算是主谋！走吧，回去我们慢慢地聊……”

年轻人轻轻地从身后拍了拍老顾的肩头。

老顾扭过头去，看着那张年轻的面孔，眯着双眼，想了想，问了一句。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年轻人没有回答他，只是在嘴角挤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来，眼神狡黠地盯着老顾。

“能告诉我，你贵姓么？”

年轻人想了想，面带笑容地回答了老顾。

“免贵，姓宋……”

老顾的双眼微微一眯，眼里一亮，同时那眼眸里又闪过一抹惊诧的神色。

过了几秒，老顾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原来是他……”

“……”

年轻人盯着老顾，没有说话。

“宋山河，宋有及……，你是他们的后人……”

老顾仰着脸，紧紧地闭上眼睛，又沉沉底叹了一口气。

“宋有及，陈永亮，他们两个从提篮桥监狱出来精算师和会计师，还是把我算计进去了……”

老顾一脸苦涩地摇摇头。

不错，这个年轻人就是宋相逢，当年去言家庄当村主任的宋山河是他爷爷，那个从提篮桥监狱里出来的宋有及是他的父亲。

宋相逢朝老顾边上的一名国安战士示意一下，那名战士不知从何处拿出一个黑色的布袋子，一伸手把布袋子罩在了老顾的头上。

“老顾，和平饭店，你闭着眼睛都能走出去，那你一定能够闭着眼睛从七楼的布草电梯下到地下的车库里。”

老顾没有半分的反抗，他一声不吭地朝门口走去。

即使蒙住了老顾的双眼，他对和平饭店的每一个角落依旧非常熟悉。

他刚把手放在门把手上，突然停住了脚步，他转过头来，对跟在身后的宋相逢说道。

“你们选今天这个日子，是不是早就算好了……”

老顾也许是突然想起刚刚在一楼电梯里，他心里那股莫名的忐忑，原来忐忑顿时根源在这里。

宋相逢淡淡地笑了笑，凑上前，轻声回答了老顾。

“老顾，送客点到为止即可。他们没让你送上车，也没打算让你出那部电梯……”

老顾的头被黑色布套笼住，看不清他的脸，可是他那双戴着手铐的手颤抖得厉害。

他，已然明白，却又太晚了……

卢千阳和言妙语下了车，车停在虹桥机场候机厅门口。

出租车是老顾专门为他们喊了一辆，开车的司机岁数也不小，一路上车上的人都没有说话，直到下车的时候，卢千阳给了司机一张百元的钞票。

“多谢，不用找了……”

司机微微一笑，点点头，接过钞票，一踩油门，出租车疾驰而去。

卢千阳回过身，走入候机厅，一边走，一边看了看手腕的手表，时间刚刚好。

言妙语跟在身后，肩上还挎着一个小包，很精致的小包。

两人一路都没有开口，直到两人登机活，他们两人的位置挨在一起，卢千阳的座位靠里，言妙语的座椅挨着过道。

“要不，你坐里面？”

卢千阳侧脸对言妙语说道，言妙语微微一怔。

她想不到卢千阳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为了调换位置。

“怎么？不习惯，还是晕机？”

言妙语略有些惊讶地看着卢千阳，带着轻松的笑容，和卢千阳开了句玩笑。

卢千阳侧身看了看机舱里狭长的过道，低声在言妙语耳边说道。

“我想看看，他来了没有……”

“谁？”

言妙语的眉头顿时紧锁，错愕地盯着卢千阳，神色有些紧张。

“我师哥……”

卢千阳压低声音，神秘对言妙语说道。

言妙语顿时左右看了看，疑惑不解地看着卢千阳。

“他？他怎么会来？”

卢千阳看着慢慢站起身的言妙语，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不了解他，他是个非常非常谨慎的人，有些事情，他从来不会相信任何人的！”

卢千阳的话音刚落，坐在言妙语前面座位上那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站起了身，他摘下帽子，慢慢地回过头，看着后面的卢千阳。

“看来，最了解我的人，还是你……”

站在起身的言妙语顿时一愣，脸色变得苍白，她看了看卢千阳，又看了看摘了帽子的胡泉城，有些手足无措。

“妙语，你坐我这里吧，我陪我师弟……”

胡泉城冲着言妙语淡淡地笑了笑。